圣冊帝很快壓下了這于她而言無用的悲涼感受。
此時此刻,她亦沒有多余的心思可供自己沉浸在任何情緒當中。
萬延泰以同歸于盡的方式殺害了嶺南節度使與朔方節度使,其中的用意是再明顯不過的……
位于黔中道南面的嶺南道同時也是大盛南境邊沿之地,關內道則關乎大盛北境安穩……作為地方軍權最高掌控者的節度使慘死京中,必會給此二道治下的軍心帶來巨大震顫。
除此二道之外,如今京中其他三名節度使,必然也會因此事而心生退卻動搖之意……身為帝王,還需設法盡量安撫,否則此次便要徹底功虧一簣。
此時,圣冊帝面上的神情緊繃肅然:“當務之急,有三……”
其一,是盡快確定嶺南道新任節度使的人選,令其迅速趕往嶺南,控制局面。
嶺南道雖人口不算密集,但其治下足有七十二州之多,包括降于大盛的南蠻諸州……若失此道軍政與版圖,后果不堪設想,會使整個大盛政權陷入動蕩。
這大約便是嶺南道節度使為何會成為萬延泰首個下手對象的原因所在……
而圣冊帝若要任命新任節度使趕赴嶺南,其中的重重困難也是明擺著的——
首先是人選問題,想從黔中道和劍南道的覬覦環伺下掌控嶺南兵權,此事絕非泛泛之輩可以辦到。
再者便是路程問題,若要從京師直接趕赴嶺南,根本繞不開黔中道……而若選擇從山南西道和江南西道借道,一路多戰事不說,這路程便也繞遠了,就算人能平安趕到嶺南,到時只怕嶺南道也早已落入榮王之人手中。
由此即可看出,從劍南道節度使萬延泰入京開始,李隱便早已算計好了這一切!
圣冊帝又道出第二個當務之急,那便是關內道。
朔方節度使在關內道多年,極有威望,在圣冊帝看來,他的死訊一旦傳回關內道,多半會引起兵亂……到時影響北狄戰事不提,關內道的將士們只怕要將這筆賬遷怒到朝廷和她這個天子頭上。
所以,即便不急于任命新的節度使,以免起得適得其反之效,卻也務必要盡快著欽差前往,設法安撫壓制……
魏叔易聽到此處,眼前閃過朔方節度使剛毅周正的面龐,心情尤為繁雜。
而第三個當務之急,便是榮王,這也是眼下最重要最緊急的問題……
如今既已知劍南節度使存必死之心入京,那么,便不難推斷整個劍南道真正的兵權已俱在榮王手中……若之后嶺南道也落于其手,西南四道百余州的兵權,便皆在榮王掌控中!
若榮王舉四道之力攻入京師,屆時朝廷要拿什么來抵御?
是,榮王一向重仁德之名,或不會主動興起兵戈,但只要他有此意,只需他人出面,他即可在后方坐享其成。
正如此次劍南道節度使入京赴死,明眼人一眼便知此人是在為榮王肅清阻礙,但是證據在何處?榮王大可將此稱之為是劍南道節度使擅自為之,此事與榮王府無關……
一切血腥骯臟之事,李隱俱不必親自沾手,他只需穩坐益州,示天下人以滿身清白仁德。
圣冊帝在心中不住地冷笑,眼底也浸著寒意。
在李隱的操縱之下,一樁禁宮門外的血案,便叫整個朝廷難以應付……但,這樣便代表她要敗了嗎?
不,這僅僅只是開端而已!
圣冊帝眼底之色不移,身為執棋者,她豈會在博弈最激烈之時認敗退去!
“萬延泰此案事關重大,務必徹查到底,將與之共謀之人一網打盡,方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圣冊帝聲音將落之際,看向了太子,令他處理此事。
太子心口一提,心知這是又要死人了……
萬延泰背后是受何人指使,誰人都心知肚明……陛下此舉,顯然是要借機除去懷有異心之人了。
這回不單要死人,只怕還要死很多人……
太子面孔蒼白,顫顫應了聲:“兒臣遵命。”
圣冊帝并不去看太子的反應,只與一眾心腹大臣道:“此刻已有官員為昨夜禁宮之亂候于大殿,眾愛卿且隨太子前去主持早朝事宜。待早朝之后,再來見朕。”
眾大臣們施禮應下,告退而去。
偏殿中,早就坐不住了的魏妙青,聽到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和說話聲,連忙問:“可是太子殿下出來了?”
她說著,便起身來,往殿外走去。
見她這似乎要追上去的架勢,一名宮娥趕忙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應是早朝去了,您是不可同去的。”
魏妙青聽得愣了一下,反拿“你該不是覺得我傻吧”的眼神看著那宮娥:“我自然知曉,我是要回東宮去。”
一起來的太子都走了,她也沒道理獨自在此傻坐到天黑吧?
“對了,我走之前,是否還需再向圣人請安?”魏妙青不喜揣測,于是不懂便問。
她這直來直去的性子,倒叫那宮娥面色緩和下來,含笑道:“陛下事忙,太子妃不必再特意求見,婢子送您即可。”
魏妙青道了句謝,待出了甘露殿的大門,看了看空蕩蕩的身側,試著向那宮娥道:“可否叫人給我另備一頂步輦?”
她來時與太子共乘的那頂,大約是被太子帶去早朝了。
宮娥短暫地訝然了一下,卻也點頭應了下來。
魏妙青舒舒服服地坐上步輦,回到了東宮,見秋菊開得很好,想辦花會的心思便開始蠢蠢欲動。
但想了想,她才嫁入東宮一日,太子昏了一夜,圣人也抱病在身……此時辦花會,似乎有些過于沒眼色了?那便再等等好了。
這個念頭在心中落定后,魏妙青不由感慨,果真是世事催人成長,瞧她如今都心思縝密到何等地步了,若日后拿這份心思用來宮斗,那還得了?
可惜如今她連個可以宮斗的對象都沒有,初來頭一日,竟有些無聊。
魏妙青正想著找些事來做時,只見嚴女史尋了過來,與她行禮后便肅聲問道:“今日太子妃在甘露殿中,竟主動要了步輦?”
魏妙青點了下頭:“是有此事,怎么了?”
嚴女史氣結:“太子妃難道不知,這步輦除非是圣人開口賜下,才算合乎規矩,您怎能自行開口討要?”
從昨夜這太子妃開口向她討要吃食時,她便覺得不妙了!
“不合規矩?”魏妙青眼神不解:“那她們給我作甚?”
嚴女史一噎:“……”
她一個太子妃都開口要了,人家宮娥豈能不給!
嚴女史整理了一下表情,剛要再說,卻見魏妙青看向了自己身后的宮婢,道:“沒看出來,你倒是個嘴碎的嘛。”
這宮婢是與魏妙青一道去的甘露殿,很明顯,魏妙青討要步輦之事便是她告知嚴女史的。
此刻聽魏妙青這樣說,那宮婢臉色一變,趕忙跪了下去,剛要請罪,只見坐在椅中的那位太子妃竟向自己招手,語氣里透著欣喜:“你到我跟前來,與我說說這宮里的熱鬧事。”
宮婢愕然。
魏妙青又道:“如你這般碎嘴的,或消息靈通的還有哪些?將她們統統都叫過來,日后都跟在我身邊侍奉。”
她語氣明快,神情真誠,若懷疑她在陰陽怪氣,好似都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和誤解。
宮娥聽得神情幾變,悄悄看了眼嚴女史,只見女史的臉色儼然又青了兩分。
“太子妃……您身為太子婦,是不可妄議宮內諸事的!”
“我只不過想聽些熱鬧來解悶,怎么也不行了?”魏妙青終于擰了眉心:“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來做太子妃的,又不是來坐牢的。”
嚴女史微微瞪大了眼睛——這就是堂堂鄭國公府出來的嫡女?!
魏妙青大有忍無可忍之勢,干脆一股腦道:“我昨日大婚,今晨起身渾身好似被八匹馬碾過,哪里走得動這樣遠的路?向甘露殿討要步輦又怎么了?非得我強撐著走回來,半路累得趴下,嚴女史才滿意?”
“我若因此丟了人失了儀,嚴女史是不是又該說不合規矩了?”
“且圣人本就抱病在身,無暇顧及瑣事,我若回來的途中出了什么差池,到頭來不還是要給圣人添麻煩?不知道的,還以為圣人故意苛待我這個東宮新婦呢!我不給陛下添麻煩,便是為君分憂了!”
嚴女史已聽得汗毛炸起:“您這話實在……”
“行了,你懂什么,閉嘴!”魏妙青打斷她的話,柳眉倒豎:“我乃圣人欽點的太子妃,我什么德性圣人再清楚不過,我若突然變得賢良淑德吃苦耐勞,圣人只怕反要懷疑我憋著什么壞水呢!”
“這太子妃該怎么當,我心中自有分寸在,不必你來事事挑剔規訓。”魏妙青說到最后,故作兇相,努嘴哼了一聲:“再盯著我的刺來挑,我將你換下也不是不能!”
做這個太子妃,她沒有選擇。但怎么做這個太子妃,她有自己的節奏!
若這東宮的風氣容不得她,她便將這鬼風氣一把火給整治干凈!
適應環境是不存在的,她偏要這環境來適應她這個太子妃。
橫豎阿兄早就說過了,她入宮后不必忍氣吞聲,她就算真惹出什么禍事來,也自有阿兄來給她兜著。
她又不是靠著太子活的,她能在這宮中活幾日,同她能不能受委屈沒有半點干系,那還得看阿兄和鄭國公府的——
只要阿兄一日還是圣人跟前的心腹大臣,她這太子妃便誰也捋不下來。
既如此,她作甚要將自己束得死死的?
魏妙青說著,又瞪了一眼嚴女史——最討厭這些空學了些表皮規矩,根本看不清內里輕重,便試圖用規矩禮教來拿捏人的。
她魏妙青可不是那等好欺負好嚇唬的小女郎!
嚴女史被訓斥得臉色紅白交加。
小姑娘的這又一記瞪眼,透著不滿的嗔怪,尚有幾分天真,半點不足以叫人膽寒,卻能叫人顏面盡失。
嚴女史從未受過這等訓,但她偏也清楚魏叔易在天子跟前的分量,一時只有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太子妃提醒得是……”
魏妙青:“那你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退下去反省?”
嚴女史這下更是臉紅到了耳根處,匆匆行禮后便退了出去。
殿內與殿外的宮人們,凡是聽到了這番經過的,無不傻眼。
而“嚴女史欲管教太子妃不成,反遭太子妃管教”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座東宮。
嘩然之外,大家又不禁暗暗激動起來,再抬頭時,總覺得籠罩在東宮上方的陰霾都散去許多。
此時,魏妙青正躺在貴妃榻上吃著果脯,一邊聽兩名為她捏腿的宮婢小聲說著宮中的八卦。
相比之下,太子就有些慘了。
昨夜禁宮血案,在朝野間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百官之間,氣氛駭然而又嘩然。
即便有馬行舟與魏叔易等人竭力穩固人心,但在這十月的京師里,太子依舊汗濕了衣袍,幾欲支撐不住。
而不多時,忽有一封急報自洛陽方向傳回。
前來傳報的士兵跪于殿內,高聲道,數日前,范陽軍忽然動兵汴州——
每日都在聽壞消息的太子,此刻臉上反而看不出太多波動,腦海中卻響起一道聲音——不然,他以死謝罪呢?
總這樣熬著,也不是個事吧?
然而下一瞬,又聽那士兵接著道,范陽軍已被淮南道節度使常歲寧率兵擊退,江都軍于汴州城外挫敵數萬,并重傷了段士昂!
太子一愣后,猛地站起身來:“……常節使力保汴州,此乃大功,當重賞!”
莫說重賞了,若不是禮節束縛,他甚至想給常節使磕一個!
太子滿心感激,眼睛都要紅了。
常歲寧率兵于汴州重創范陽軍,于朝廷而言,實是近來唯一的好消息了。
這個消息連同捷報,很快被呈至甘露殿內。
圣冊帝看罷那封由汴州刺史胡粼呈上的捷報,片刻后,卻是問那報訊的士兵:“如此大捷,常節使未曾說什么嗎?”
士兵被問得愣了一下,將頭叩在地上,道:“回陛下,一應戰事明細,皆在這封捷報之上了。”
圣冊帝久久無言,靜靜望向那樽徐徐吐著青煙的博山爐。
所以……阿尚如今對朝廷,對她,是一個字也不曾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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