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604 三年之約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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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觀臨離開時,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封之上書有“皇太女殿下親啟”七字,以半張面具壓在午后的書案之上。

一眾官吏發現此信后,忙尋錢甚先生,四處未得其蹤。

因知曉錢甚的分量,加之有官員猜測這位錢先生或是執行皇太女殿下的密令去了,故而眾人未曾聲張錢甚離開之事,只加緊將那封書信送去太原。

錢甚走得很突然,但細思之下卻非毫無準備,在此之前他已將各處事務分派完畢。

因此在他離開后,洛陽內外各項事宜并未受到影響,仍得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洛陽城外的流民安置事項——

近日往洛陽方向涌來的流民不減反增,洛陽城外一處偏僻的村落前,此時也搭建起了臨時的棚屋,支灶烹粥,并配有數名醫士。

一身素灰色裙衫的吳春白,衣袖拿攀膊綁起,正與另一名官吏一同查問此處的情況,檢查棚屋,統計近日新增的流民數目以及來處。

吳春白的父親和祖父,先前都隨駕去往了太原,吳春白則自請留在洛陽照看病倒的嫂子和幼侄。

待嫂子的病好些后,吳春白便去向“錢甚”自薦,她自薦時的言辭很直白,只說想要做事,什么事都愿意做。

“錢甚”便問她是否怕臟怕累,若是不怕,便去安置流民。

吳春白的父親吳聿是戶部侍郎,她曾和兄長一同替父親打下手,算得上是半個幕僚,有此經驗在,她處理起災民統計,撥派米糧等事宜,格外得心應手。

吳春白正在一座棚屋前查看流民名冊時,一名士兵跑了過來,壓低聲音道:“蒲州司馬來了此地!”

吳春白身側的官吏神情一變:“蒲州司馬?帶了多少人馬!”

士兵道:“只乘一輛青驢車,攜兩名仆從。”

官吏松口氣,也是,若對方攜人馬而來,又哪里能靠近此地,他們的防御軍可不是吃干飯的。

官吏剛要詢問此人來此的目的,只見吳春白將名冊合上,遞到了他手中,道:“我去見他。”

此處距離蒲州不足百里遠,蒲州位于洛陽與京畿之間,此時已被卞春梁掌控。

卞軍和洛陽暫時便以蒲州為界,各自緊守防御,相互提防著。

蒲州司馬,從立場上來說,無疑也是需要提防的對象。

吳春白很快見到了這位需要提防的蒲州司馬。

她微微一笑:“宋大人。”

宋顯忙抬手還禮:“吳娘子!”

是,先前宋顯因岳州瘟疫之事被圣冊帝明升暗降,調出了京師,但在魏叔易的安排下,未讓他遠赴別處,而是將人留在了蒲州。

中州司馬本掌一州軍政,但自廢帝在位時起,此職便逐漸沒了什么實權可言,平日里只替刺史料理些雜務而已。

蒲州被卞春梁控制后,身在洛陽的譚離曾私下去信宋顯,詢問宋顯是否愿來洛陽,他可以向洛陽“錢甚”先生提議舉薦。

但宋顯拒絕了,他選擇繼續留在蒲州。

蒲州百姓在卞軍的控制下處境多艱,只因宋顯和蒲州刺史從中與卞軍費力周旋,才勉強維持住蒲州秩序。

宋顯給譚離的回信中,自稱“骨氣既已全無,便也不必再有”。

“自岳州瘟疫之后,宋大人變了許多。”吳春白道。

但她并不認為宋顯丟了骨氣,他之所以拋去了外在的氣節,是因骨血里灌滿了對這世道的仁慈。

“吳娘子也變了很多。”宋顯看著眼前一身素淡的年輕女郎,試著問:“貴府家眷想來都已在洛陽安置妥當了?吳老先生可好?”

“祖父和父親皆去了太原,一切皆好。”吳春白道:“兄長未能隨我們一同離開。”

她說話間,聲音低了些,臉上已看不到悲切:“兄長為了護我周全,命喪于卞軍破城之日。”

宋顯微微一驚,連忙致歉:“抱歉……吳娘子還請節哀。”

他為自己提及了她的傷心事而抱歉,也為自己此時在與卞軍共事而羞慚。

“此事與宋大人何干。”吳春白看向京畿所在,道:“這筆血債,總有一日我要向卞軍討還,向這亂世討還。”

她要這世上再沒有卞軍,也再沒有亂世。

宋顯看著她,只覺她周身不見了以往的隨性剔透,而覆上了一層黑色的堅硬,這堅硬中似有著取之不竭的決心,足夠支撐她與這亂世抗衡到最后。

宋顯無聲攥緊了長衫下的十指,緩聲道:“吳娘子,宋某與你一同為這世道討一份公道。”

吳春白轉回頭看他:“我與宋大人本就是站在一處的。”

宋顯莫名怔了一下,旋即又聽她道:“我為皇太女殿下做事,宋大人私心里也是如此,不是嗎?”

宋顯回神,斂容道:“正是。”

他按下那些不該屬于此時的雜亂心思,詢問道:“不知北境戰況如何?殿下是否平安?”

他今次來此,便是為了此事。

吳春白慢慢轉過身,看向北方:“殿下堅守北境,未曾讓北狄賊子逼近半步。縱萬般艱險,卻未有敗績。”

未有敗績,也不能有,此等戰事一敗便會再敗。

思及那些可以想象到的傷亡場景,吳春白的聲音有些發啞:“相比之下,我等能做的事實在微乎其微。”

她想為這世道討公道,而皇太女殿下所行之事,卻是在支撐著不讓這世道崩塌。

想到往事,宋顯幾分失神:“曾幾何時,宋某愚昧淺薄,篤信殿下不過嘩眾之人,然而如今思來,可‘嘩眾’至此者,百年僅此一人而已。”

太女殿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受世人矚目,也皆在世人意料之外,正如此時她以儲君之軀,持劍抵擋于煉獄之門外,為大盛蒼生斬殺貪婪兇狠的惡鬼。

這世道,唯有這樣不凡的“嘩眾者”才能救得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劈開混沌,開啟太平之道。

宋顯離開后,吳春白獨自靜立片刻,便返回繼續做事。

聽到流民群中一陣騷亂,吳春白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一名蓬頭垢面的赤足女子拒絕搜身。

凡入此地者,一概皆可收容,但必須要經過嚴格的搜查——此乃吳春白定下的規矩,是為了杜絕來路不明或心懷不軌者混在流民群中,接近洛陽城。

搜身是不可避免的,現場也另有女兵在,但那名女子也不許女兵近身。

這異樣舉動自然引來了士兵們的懷疑,其他的流民也連忙與那女子拉開距離,同時還有人驚聲喊:“……快瞧,她有疫病!”

流民們立時驚散,吳春白讓人控制住場面,兩名士兵有些畏懼地持刀上前,那女子邊后退邊喊:“我……我要見皇太女!我有要事要求見皇太女!”

聽得那熟悉的京師口音,吳春白提防地打量著那亂發掩面的女子:“你是何人?為何事要見皇太女?”

聽到吳春白的聲音,那女子猛然抬頭看過來。

四目相視,那發絲蓬亂,并起了滿臉腫脹紅疹的女子怔然一瞬,試著道:“吳……吳家女郎?”

吳春白并未認出對方。

“我……我是馬相府上的婢女!”那滿身臟污的女子“撲通”跪了下去,雙手顫顫地撥開掩面的亂發:“婢子喚作蘭鶯!在京中時曾是見過吳娘子數面的!”

說罷,立時哭著叩首:“求吳娘子帶婢子去洛陽!”

吳春白心下猜測無數,卻未急著詢問太多,先讓醫士為蘭鶯看診。

渾身起滿了紅疹的蘭鶯情緒很不穩定,隨時都要落下淚來,她對醫士道:“……不是疫病,是蝎子草!”

醫士很錯愕,檢查后卻發現的確如此。

被蝎子草剮蹭到的肌膚便會腫脹起疹,蘭鶯一路來反復以此法讓自己起滿紅疹,作出身患疫病的假象,令人避而遠之。

吳春白沉默著沒有多問,卻不難想象在此等亂世中,一個弱女子一路來此都經歷了什么。

她先讓人給蘭鶯盛了碗米湯,待蘭鶯喝下后,才帶著人單獨去問話。

蘭鶯確定了吳春白是在為李歲寧做事,便再無猶豫,取出那只幾乎拿命護下來的金鎖,顫抖著捧到吳春白面前:“……我家女郎囑咐我,一定要將此物交到皇太女殿下手中!”

那日,蘭鶯剛出軍營不遠,便意識到了不對。

女郎說會等著她回來,可既然她還會回來,女郎為何要急著讓她帶走榮王妃的遺物?

蘭鶯心中一慌,想要立時趕回去,卻想到了女郎的書信。

待到無人時,她尋了機會匆匆展開來看,不禁淚流滿面。

原來女郎沒打算走,女郎騙了她,女郎想要她獨自離開!

她想要回去找女郎,但女郎在信中嚴令她不許回去,并且讓她去洛陽尋皇太女李歲寧的人,交付榮王妃遺物……

蘭鶯又急又自恨,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她覺得自己笨極了,竟然沒察覺到女郎的用意,就這樣獨自走了!

淚流不止間,蘭鶯忽然想到了十一二歲那年,她與女郎私下玩猜拳,她從頭輸到尾,末了她說自己笨,女郎卻笑著刮她的鼻子,說:蘭鶯才不笨,蘭鶯只是太聽她家女郎的話而已。

女郎出拳前,總會稍加透露要出什么,而她總是一信再信。

可她就是要聽女郎的話!一輩子都要聽女郎的話!

這一路上,支撐著蘭鶯走到這里的便是這個念頭。

直到此刻將金鎖交出,完成了女郎的交待,蘭鶯才終于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吳春白將蘭鶯帶回了洛陽城中自己的住處,未讓人聲張此事。

蘭鶯醒來后便要離開。

吳春白阻攔詢問之下,蘭鶯再忍不住,大哭著將一切前因后果說明:“……我家女郎被榮王世子所騙,如今又懷有身孕,我要回去找她!”

吳春白心下動容,更加堅定了要將人攔下:“此時榮王大軍與卞軍戰況激烈,你回不去的。這樣平白送死,豈不辜負了你家娘子的一番心意?”

馬婉讓蘭鶯來送金鎖,大約也是借此事給這忠心耿耿的婢女一個支撐,好讓她有決心離開并盡全力活下去。

“你家娘子既有身孕,一時半刻料想不會有性命之危。”吳春白道:“你先在此養好身子,將此事傳信告知馬相,再從長計議,才是最好的辦法。”

此時,那塊金鎖已經在送往太原的路上。

比此物更早送達的,是駱觀臨的那一封留書。

這封書信由褚太傅親自拆看——李歲寧離開前曾有言,為免延誤要事,一切公文密信皆可由太傅代為過目并定奪。

信上內容簡短,乃是一封辭別書。

駱觀臨于信上言:三年之約已至,而殿下不顧大局,執意趕赴北境,如此逞性妄為,實非某所求明智之主,道不同不相為謀,某遂遵三年之諾而去,且望各自珍重。

言辭決絕而不留情面,一如他一貫脾性作風。

片刻,褚太傅將信放下,看不出情緒反應,只自語般思索著道:“你走了,洛陽卻不能無人坐鎮啊……”

次日午后,褚太傅讓人請了魏叔易過來。

二人議事之際,一只自洛陽而來的匣子被送到,褚太傅打開后,取出一只金鎖,并一封來自吳春白的書信。

吳春白并未擅自打開金鎖,只將此物的來處詳細說明。

褚太傅端詳了一會兒,交給了魏叔易:“我這老眼不頂用,你來看看有什么玄機沒有。”

魏叔易接過,只片刻,便打開了金鎖的暗扣機關,發現了藏在鎖心中的舊紙。

至此,褚太傅依舊沒太大反應,端起茶盞,隨口道:“讀來聽一聽。”

魏叔易依言將那半張信紙展開,面上神情突然凝滯住,片刻,才得以開口:“……”

褚太傅湊到嘴邊的茶盞頓住。

聽魏叔易念罷全部內容,從先太子殿下實為女兒身的真相,再到榮王毒害崇月長公主的內情——

褚太傅將那盞茶,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茶盞與茶幾磕碰相觸,發出細微聲響,除此外,室內便只剩下了凝滯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褚太傅才慢慢地開口:“好啊。”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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