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替我跪佛堂

第十二章 心亂

“貪墨錢糧。”

看著被人呈上來的證據,皇帝陛下輕輕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書案前面,奉命查辦幾位大臣的刑部官員與錦衣衛副指揮使低著頭默不作聲。

負責東廠事務的太監四鼠站在角落里,仿佛一道沒有聲音的暗影。

前幾日,陛下見了幾位上書請斬陳守章的大臣,這幾人中和寧安伯謝文源一樣都是出身世家亟需立下軍功的,也有本就有軍功在身的武將,對他們而言,殺了陳守章既能討得陛下的歡心,又能讓他們更多幾分建功立業的機會。

誰也沒想到,陛下卻把他們都發落了。

尤其是廣威將軍張契,此人軍戶出身,大字都不識幾個,陛下在晉陽認識他的時候他不過是個百戶,偏偏他孔武有力,陛下以重金讓軍中勇士比武,他脫穎而出,后來陛下征都沁部讓他護衛左右,還真讓他立下了不小的功績,這才一路青云直上,從一個百戶升為正四品廣威將軍。

這樣的一個親信,因為上書奏請陛下殺了陳守章,反而被陛下斥責是“私心太重”,又因為他言語不敬而查辦。

滿朝文武還沒弄明白陛下的心意,先被查出來的結果嚇了一跳。

不過得意了三四年光景,這張契竟然就貪墨軍餉數萬兩,根據錦衣衛傳回的消息,在他所掌兵營之中,士兵嚴冬中也只能穿單衣,吃的草根和著粗糧做的餅子,“面露饑饉之色,手無持兵之力”,與此同時,東廠在他燕京的家中查到數十箱金銀財寶。

“強搶民女,草菅人命。”

因為自身經歷的緣故,比起孟子所說的“性善論”,沈時晴反而更喜荀子的“性惡論”,認為人生而就有貪欲,應該以法理行教化,可縱使如此,她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在短短四年間就成了這般窮兇極惡的模樣。

一室寂靜,唯有窗外一點水聲,在這些歷數的慘狀之中猶如人血落地。

沈時晴心頭一陣冰冷。

錦衣衛副指揮使童行謹輕聲說道:“陛下,還有一些證據正在查證的路上,這些天廣威將軍一直想覲見陛下,偶爾還有些不敬之言……”

站在陛下身側的一雞沒有動,倒是二狗抬頭看了童行謹一眼。

自大雍立朝以來,錦衣衛指揮使一職都由皇帝的親信擔任,上一任指揮使朱啟是大太監張玩的親信,待張玩被陛下羅列九大罪名斬首示眾,朱啟這多年來為虎作倀的黨羽也難逃一死,從那之后,錦衣衛指揮使一職便一直空懸。

童行謹靠著行事謹慎當了這么多年的“副指揮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圣上心意,自然是看張契之流不順眼到了極點。

現在就已經忍不住要出來踩一腳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說幾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顆頭讓朕去砍。”

“昭德帝”緩緩站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藍底織金的龍紋曳撒,腰間配著金玉革帶,越發顯得身形頎長矯健有力,比起行伍出身的童行謹也不差什么。

天光照進宮室之中,照亮了劍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輕的君王連話語中都透著冷意:“張契的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朕查清楚。”

“臣領命。”童行謹低著頭,卻又說道,“只有一事,那張契號稱自己曾經立下戰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貴。”

沈時晴站定在窗前,雙眼看著遠處院墻之外探進來的幾枝金桂。

“呵,朕還說過這種話?這種話就被他當成了護身符?”

頓了頓,沈時晴又想起了那紙上寫的張契的種種罪狀。

她原本只是不忍心一個大臣只是因為為百姓疾苦說了幾句話就去死,想給陳守章找個替死鬼,可現在,她是真的想張契去死。

真誠地,希望他去死。

“三代富貴?待張契死后……”

手扶在窗楹上,沈時晴語氣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貢綢過來。”

“是!”

二狗連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絳色的貢綢回來。

“皇爺,貢綢取來了。”

沈時晴轉身,指著那一匹貢綢說:“張契家人三代,死后以此綢裹尸。”

貢綢裹尸,誰又能說一句不富貴呢?

朝華苑里沒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讓張契認罪伏誅,童行謹雙手捧著那一匹貢綢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臣,領旨。”

午后,朝華苑里安靜下來,陛下沒有再召見臣子,只說自己要清靜片刻。

一雞立刻帶著一群大小太監退了出來。

幾個大太監也從站著伺候了大半日,此時也能得了點空隙,去朝華苑的一處耳房里休息片刻。

趁著四下無人,二狗把自己的腦袋探到了一雞的面前:

“之前還以為皇爺是一定要殺了陳守章的,怎么那不怕死的酸儒沒死,皇爺反倒要殺了張契?”

一雞先是喝了口茶,看著三貓從溫水盆子里取出了一碗燉爛的野雞和幾個小菜,見三貓也在看著自己,他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說:

“皇爺要殺陳守章,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皇爺沒殺陳守章反而要殺張契,也是因為明年必要西征。”

說完,他端起細瓷碗里的粳米飯,先吃了幾口腌蘿卜,又把杯子里的熱茶倒在飯里扒了幾口。

二狗想了想,問三貓:“三貓兒你聽懂了嗎?”

三貓看也不看他,野雞翅膀撕了放在飯上又澆了點醬油,他說:“皇爺之前那般寵愛張契,只因為他敢動糧餉,皇爺就要殺了他,此事一出,各處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殺一個酸儒有用。”

二狗終于聽懂了。

他也端起飯碗,直接把燉野雞的湯泡了進去:

“皇爺做事真是比以前難猜了,我還以為皇爺能饒了那姓張的一回呢。”

他們伺候的皇爺是個喜惡都毫不掩飾之人,凡是哄了他開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愿意兜著,倒是少見這般的殺伐果決。

連著四鼠在內都沒人搭腔,幾人匆匆吃完了午飯,一雞用先是用青鹽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確定了嘴里沒有雜味,才緩聲說:

“皇爺是皇爺,從來只有皇爺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盡心伺候的份兒,你以為,你算是哪個名牌兒上的人物?”

二狗縮了縮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華殿里,沈時晴已經面對著一頁紙看了很久。

有一個人,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匹綢,就注定了死路。

到現在,這件事還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長經,在她的腦海里不肯離去。

張契該死,她毫不懷疑,亦毫不后悔。

寄身在一個君王身體里的女人徐徐喘息,看著那雙仍然在微微顫抖的手。

這雙手因為驚懼而顫抖。

身為君王,就是有著這樣的權力。

這權力仿佛無邊無際,像是望不到頭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試者必死,皇權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頭,沈時晴向后癱坐在金絲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驚懼的同時,有無數隱秘的喜悅和渴望從她心中無數縫隙中緩緩涌出。

無邊無際的權力,此時正屬于她。

她為此而喜悅。

也懼怕這樣的喜悅。

這種喜悅就像是一滴落入水里的朱砂。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絕不是清水了。

朝華苑里桂香陣陣,仿字跡、訓朝臣、貶斥謝文源、斬殺皇帝寵臣……已經當了好幾天天“昭德帝”的沈時晴第一次真正為自己的處境為難起來。

因為她自己的心亂了。

抬起頭看向窗外,過去七年,沈時晴總是習慣如此,可此時,她又不只是看著窗外的景色。

比起寧安伯府的小院,這朝華苑極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過是皇帝的一處行宮,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隸,直隸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風之所往,蕓蕓蒼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蠻荒,東南汪洋,生殺予奪,無人敢不從。

這就是此時握在她這個女人手中的權力。

沈時晴笑了。

清風徐來,卷著一點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邊。

“他”拈起這一點碎金,片刻后,突然大聲說道:

“來人,召武英殿大學士李從淵。”

雞狗貓鼠從廂房里用了飯出來,就看見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們侍奉的皇爺立在窗前,垂眸輕笑。

陛下急招,李從淵文淵閣到了朝華苑時已經快到未時,在宮苑門前等著他的是四鼠。

“李閣老快隨咱家進去,皇爺有命,您一來就請您進去。”

身為吏部尚書的李從淵從來不以對太監的倨傲來標榜自身的清高,他對四鼠點點頭:

“煩請內官帶路。”

四鼠只低頭看著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從淵身側,只剛過他的脖子,身為四大太監之末,他手握東廠卻又平素寡言,與朝中大臣也沒什么來往,游走宮廷仿佛一道影子。

繞過梧桐樹的時候,這道“影子”卻突然開口了:

“李閣老,陛下與從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陳守章性命,先將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從淵雙手抄在袖中,并未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