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幸?
沈時晴將手臂撐在御座的扶手上,
關于昭德帝的后宮,沈時晴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皇后姓林,是從小被養在宮里的內定太子妃之一,先太子十九歲時還未大婚就走了,昭德帝十五歲被封太子,同年迎娶了林氏,剛成親不到半年,先帝又去了,昭德帝登基,林氏也當了皇后。這林氏自從嫁給了昭德帝之后也沒什么動靜,只在深宮里伺候太后,偶爾宮中大宴她也幾乎從不吭聲。
早幾年京中勛貴們說起她,眉目間總有些異樣,林家不過是小官出身,只是太后喜愛林家女才將她召入后宮教養,宮中曾盛傳先太子對林氏極好,只等她及笄之后就要娶她,誰曾想林氏還未及笄先太子就去了,太子尸骨未寒林氏卻轉頭嫁給了先太子的弟弟,竟有些“流水似的皇位,鐵打般的后座”之感。因這事有些離奇,夫人們偶爾言談間也多會陰陽怪氣地說一句“皇后好本事”。
只是后來昭德帝君威日隆,皇后又鮮見于人前,這些攙醋之言才少了下去。
看著面前的奏折,沈時晴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盤算,竟覺得這事兒比應付那些藩王哭窮的奏折還要麻煩。
這些天這些太監也極少在她面前提及后宮之事,只一味哄著她吃喝玩樂,可見昭德帝平時對女色也是不上心的。
但是她要是一味躲著,時間一久只會讓人疑心昭德帝的身體出了毛病,只怕到時又是更大的麻煩,還不如先應付著。
心里落定了主意,沈時晴在面前的奏折上畫了個圈兒,隨意說道:“還是去皇后那兒吧。”
見皇爺有了興致,一雞立刻接話說道:“那皇爺不如就把晚膳擺在長春宮?您也和娘娘多說幾句話。”
“也好。剛剛吩咐三貓做的那道菜,直接送去長春宮。”
“是。”
一雞連忙走出殿外吩咐人往長春宮送信,還不忘吩咐尚食局準備幾道皇爺愛吃的菜——依著大雍祖制,皇帝要用光祿寺送來的飯食以表示和滿朝文武同甘共苦,后宮嬪妃的飯菜則有尚食局的女官們準備,從前皇爺在宮里的時候常去找皇后,也有一半的原因是可以蹭飯吃。
乾清宮前候著的小太監們領命要走,一雞又把人給喚了回來:
“去長春宮傳信的時候讓她們警醒些,皇爺久不進后宮,可別讓皇爺掃了興致。”
叮囑好了,一雞這才放了人去了。
因為之前高懷明攛掇皇爺為難朝臣,皇爺下令清理內監,光乾清宮一處一夜之間就沒了十幾個小太監,一雞舉目看過去,只看見好多人都是剛被選上來的。
一雞叫過二狗,小聲說:“今天夜里趁著皇爺不在,跟下面的小兒孫們都緊一緊皮子。要是再出一個高懷明,咱們這些貓狗畜生也下去接著給張玩提鞋吧。”
張玩是先帝時就信重的大太監,皇爺登基之后他越發勢大,連他們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要口稱他是爺爺,為他提鞋跟端唾壺,皇爺以雷霆手段扳倒張玩才有了他們這些人的出頭之日。現在長大了的皇爺容不下宮里再有一個張玩,御前可少不了高懷明一般的精明人物伺機上位,要是他們雞狗貓鼠四個人不能替皇爺把御前管好,皇爺殺了他們也不比殺一個高懷明更麻煩。
這話說得重,二狗點頭應下。
沈時晴看奏折一直看到了申時末,乾清宮里的燈都亮起來了,她才將奏折放下。
擺駕長春宮的路上,她越發拿定了主意,若林氏真的如傳聞那般懦弱安分,她就哄著她,若她是個精明的,自己就給她些差事讓她顧不上找自己。
后宮以皇后為首,自己只要穩住了皇后,其他人也能更容易些。
御駕一路到了長春宮,沈時晴下了龍輦,就見一個穿著正紅的女子正守在宮門處帶著人迎著自己。
“妾恭迎陛下。”
沈時晴趁機打量了下這位當朝皇后,只見她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頭戴嵌著各式珠翠的棕帽,棕帽下還有一條鑲寶抹額,身上的豎領通袖夾衣是正紅妝花緞所做,下身一條織金的云龍紋襕裙,周身華貴非常。
待她直起身,沈時晴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位皇后個頭挺高,倒不至于像個男子,只是比四鼠要高上兩寸,發頂到了昭德帝的唇鼻之間,穿著一身錦繡也有一種芝蘭生于庭前之美。
沈時晴以“昭德帝”的身份走在前面,皇后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石道旁跪著長春宮里的一眾宮女太監,兩人徐步而過,一路行到了殿里。
因為陛下要來用膳,長春宮里燈火輝煌,進了正殿,沈時晴剛落座,就見宮女和女官們魚貫而入開始上菜,很快就把林林總總二十幾道菜擺在桌上。
皇后林氏卻沒有立刻落座,而是取下了手上兩枚紅寶戒指,又凈了手,對殿內的其他人說:
“你們出去吧,我伺候陛下用膳。”
身為皇后竟然要親自伺候陛下用膳,也難怪人們都稱她恭順。
沈時晴稍有些緊張地喝了口茶。
連著一雞三貓在內的太監宮女們應了一聲,齊齊退了出去,轉眼間,偌大的長春宮正殿里只剩了皇后和她兩個人。
沈時晴坐在座上正在想著如何能與皇后不那么親近,就看著皇后走了過來,然后捏了下她的耳朵。
沈時晴:?
捏了皇帝耳朵的皇后隨手倒了一杯酒,卻是給自己喝的:“行啦,那些大臣不讓你修西苑咱們就想別的辦法再弄錢,哪里值得你氣了那么久?你定是又借機跑去西苑玩樂,把你姐姐我忘在了宮里。”
沈時晴有些呆怔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沒辦法把她和剛剛那個恭敬守禮的皇后聯系在一起。
正紅妝花緞做的通袖夾衣的袖子解開,織金云龍紋的長裙被撩起,各種傳聞里都頗為離奇的林氏以更加離奇的姿態坐在了她的旁邊。
林氏當然不知道自己身邊的“皇帝”換了人,她用筷子夾了一個包著蝦仁的白菜包仔細端詳,笑著說:
“這菜倒是新鮮,你養得那只胖白貓總算是長了腦子。”
皇、皇后是這樣的嗎?
沈時晴努力鎮定地拿起筷子,就看見林氏將那個白菜包放在了面前的小碟里。
“伱這皇帝當得也是可憐,除了大油大醬就是些野菜。”
這說話的語氣實在不像是昭德帝的妻子,反倒更像是昭德帝的一位親近摯友。
沈時晴看向林氏的臉,發現她生得甚是明艷大方,眉目明朗,高鼻丹唇,帶著一股在女子身上極少見的爽朗氣。
怕被她看出破綻,沈時晴也不再端著皇帝的架子,反而笑了下說:“多謝……”
“你跟姐姐道謝作什么?”林氏拍了下“趙肅睿”的手臂,從懷里掏出了幾張銀票,“這是五千兩,我爹送進宮好幾日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得裝模作樣給你送粥送點心去了……這錢是我大哥在遼東跟女真人倒騰山貨得的,除了錢還有一棵極好的人參,我爹沒帶進來,你得了空讓一雞去我家拿回來。”
說起送粥送點心,林氏的臉上一臉的嫌棄。
沈時晴差點被自己做過的翡翠蝦茸卷嗆到,連忙接過銀票收起來:
“好。”
林妙貞看了趙肅睿一眼,見他垂著眼睛,只當他還是提不起精神,又給他夾了兩筷子菜,才笑吟吟地說:“你要仿制番鳥銃也得一步一步來,等你造出了更好的出來,在戰場上不會炸膛傷人,那些大臣們自然也不會再跟你啰嗦什么祖宗規矩,何必急在一時?”
番鳥銃?原來昭德帝鬧著要錢修園子是為了拿錢去仿制西洋火器?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沈時晴索性裝出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吃了幾口碗里的肉才說:
“明年就要打漠西,朕就想那些人親眼看著朕的火器如何建功立業。”
這話有些孩子氣,讓林妙貞笑了:“總有機會的,打完了漠西還有倭人,你不是說要建歷代未有之功業,讓肅乾在天之靈也為你歡喜?”
一邊說著,林妙貞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這已經是她今晚的第六杯酒了。
沈時晴從她的眸光流轉間依稀看出了幾絲落寞傷懷。
在這一瞬間,沈時晴想通了一切。
原來如此……
用過晚膳,不太像皇后的林氏拉著“趙肅睿”又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就讓他走了,看她語氣自然隨意,沈時晴自然也明白了昭德帝是從不會在長春宮過夜的。
因為長春宮里住的不是他的妻子。
坐在龍輦上看了眼漫天星斗,沈時晴轉頭,看見長春宮門口一個人提著燈回轉進了門內,那人大概有些醉了,步伐都有點踉蹌。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了寧安伯府里的看書、練字、調色、作畫的沈時晴。
這世間的女子,看似才華橫溢,看似桀驁不羈,其實什么都沒有,才華橫溢換不來官爵加身,輕狂瀟灑也換不來仗劍天涯,世人稱贊的聰慧也不過是開在云中的花,到頭來,她們都只有自己這一副不甚健壯的骸骨,一段無可依憑的人生,這些總要全部都賭出去,才能換來一點點的“得償所愿”,就像是赤腳而行在滿目荊棘的曠野之中,靠自己的血滴出一條路,這樣的一條路注定喑啞無聲,不能與這人世訴說。
就像林氏撒下彌天大謊與昭德帝有了這么一場有名無實的婚事,旁人知道了只會說她瘋癲猖狂,誰又會想到她也許只想換來一個安安靜靜的宮室,能讓她喝著酒,想著當年那個和她互許終身的少年太子。
那她呢?她沈時晴煢煢孑立困頓七載,又換來了什么?
手指緩緩揉搓在一起,仿佛手中正握著一個搗碎東西的石杵,沈時晴垂下眼眸,
番火器……火藥……昭德帝想搞的居然是這種東西。
“一雞。”
“皇爺。”
“你說,朕能從古書里看見菜譜,會不會也有人從古書里看見火藥的精制之法?”
一雞在龍輦旁一路小跑,笑著說:“普天之下能人異士多不勝數,奴婢想著,說不定真有這樣的人呢。”
沈時晴手指摩挲,繼續問:“這樣的人,該怎么尋呢?”
說完,她自己先笑了。
她想起了此刻在城外莊子上當著“沈時晴”的皇帝陛下,她已經發現了陛下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陛下可曾發現他一直想要的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阿嚏!”莊子上,因為月事難受在床上蜷縮成了個蝦米的趙肅睿迷迷糊糊打了個噴嚏。
睜開眼睛,他有些遺憾地砸了咂嘴。
剛剛他好像夢見沈三廢那個家伙用他的身子調戲林姐姐,結果被林姐姐摁在地上揍,他還沒來得及叫好呢,這夢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