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替我跪佛堂

第八十六章 清靜

陛下替我跪佛堂(1/1)

天氣不好,一片沉沉的灰鐵色凝在蒼穹,明明剛過午時,書齋里四下都已經點起了燈。

穿著一身素袍的女子提筆剛要寫字,又將手里的筆放在了一旁,重新拿起了墨條開始研墨。

「葉女官,今日有多少人送了帖子過來?」

「公主,今日的帖子少了些,只有六張。」

樂清大長公主低頭一笑:「六張,不少了。」

葉女官點頭稱是:「英國公府閉門謝客,勇毅伯從太仆寺挪用銀兩被問罪……兩位國舅從前一門雙爵威震燕京,現在也少了一個。滿京豪門聯絡有親,本是為了互為助理,自陛下清查太仆寺以來已經被互相牽累得不像樣子,等楚濟源進京,剩下的只怕也不好過。」

「高門巨戶,不思報國,只想著如何侵占田畝搜刮百姓,對上伸手對下亮刀,被整治一番也是他們應得的。最近織廠和染坊如何了?新的住處可有打點妥當?」

「公主放心,女工們已經入住了一個月,有幾處屋舍漏風,也趕在前幾日起大風之前都修補好了。只是,聽說陛下詔令各處考選女秀才,咱們選女工的時候也多鼓勵她們讀書識字,如今頗有些意動的。」

墨色漸漸轉濃,樂清公主笑了笑:「這是好事,陛下為人是暴躁了些,對于自己選的人倒還算愛護,張契之前那般跋扈,要不是實在犯了忌諱,也不至于沒了下場。她們要去考就考,問清楚了地方在哪,要帶什么,要是得自備了炭食,就給她們都備上,再一人送一套棉衣,讓她們暖暖和和無牽無掛地去考了。」

葉女官笑著說:「旁人本來都知道咱們織廠、染坊和制衣坊是對女工最好的,公主又這般仁厚,只怕開春招工要比上次更難了,門檻都能被擠破。」

「那就多開幾個,我也本也不缺錢,能安置了更多的女子是我的福分。」

提筆寫下一個「故」字,樂清公主緩緩問:「離真君還沒消息么?」

「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垂云姑娘給咱們送信之后就離京了,至今未回。公主,可要我們去看看。」

一筆一劃落在紙上,片刻后,看著自己寫下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樂清公主還是搖頭:

「不必專程去看。」

可她又說:「看這天氣,是不是快下雪了?」

「是。」

樂清公主又沉默了下來。

葉女官立在一邊。

公主府里有很長很長的幽靜歲月,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覺得過于凄清,只是靜默。

大雍朝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女子,也不過是一個深居府中的寡婦,就算她讓數千女子有了生計,遠處的喧囂與生機勃勃仍然洗不去這種安靜。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光景,又或者過去了更久,樂清公主趙明音抬起了頭:

「離真君的生辰快到了。」….

「是,公主。」

葉女官看了一眼她的神色,開口說:「公主,離真君年少才高,絕非俗流,如今陛下設下端己殿,四處都在遴選女官,要是能讓離真君得選其中,以她之才,定能得重用,也能讓她離了寧安伯府的桎梏。」

「端己殿。」樂清公主輕輕念了這三個字,緩緩搖頭,「如今的端己殿就是一個火坑,夾在皇帝與太后之間的棋子罷了,若是不能真正從宮里走出來,以后也不過是第二個六局二十四司罷了,她那等清貴之人,何必在其中被人驅使于指掌?」

「公主說的是。只是,若是離真君真在端己殿能有一番作為,也能讓天下人知道男人能做女人也能做。」

「呵。」

樂清公主笑了。

「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天下何人

不知道?葉女官你真以為男人說什么女人無力少智,是因為他們剛愎無知?若真是如此,那為何當年有人說我牝雞司晨呢?他們既然信了女人做不到男人能做之事,那為何每每有女人現于他們眼前,他們就如臨大敵、輾轉難眠?」

拿起溫熱的帕子擦了擦手,一身素衣的公主低垂著眉目,語氣輕的像是早晨的輕霧:

「越是撒謊之人,越知道什么是謊言,越知道何為真,何為假。端己殿最難的,不是向世人證明自己,因為這本不需要證明。那些入了端己殿的女子最難的是向皇權證明自己,證明她們更乖順也更鋒利,證明她們更忠誠也更好用,因為沒有將她們立在朝堂看作是理所應當,所以她們片刻不可松懈,如此一來,即使是神仙一般的姑娘也會變得尖刻,即使是最豁達如水的君子也會變得執拗。如此濁水,何必讓離真君趟進來?」

葉女官低著頭,許久才應:「公主說的是。」

想起那端己殿,樂清公主緩緩一笑:

「當年我皇兄登基之后要扳倒我父皇重用的太監王貴,柴宮令帶著女官們暗中搜羅證據一并呈上,最后又落得什么?我那皇嫂執掌后宮,不喜歡女官掣肘,就把柴宮令打發去了書局,讓柴宮令在書局待到了去世。我皇兄已經算是心軟之人了,他又何曾想過一群女人為了他的地位穩固是何等舍生忘死?就因為他是陛下,天下有的是可以為他所用之人,更乖順的,更鋒利的,更趁手的,男人們愿意為了他成各種模樣……終歸是不需要女人的。現在的陛下看著是要啟用女官,可等他真正將太仆寺的舊賬清查干凈了,女官們所得的下場大概也就比柴宮令好些,但是,也就幾年間,女官們的前途也就到頭了。」

這樣的前途,要是本來只是個女工,僥幸考上了女秀才或者女官,從此能在家里做主,那還算是不錯。

離真君卻不在此列。

「這個天下到底容不下真正有才華的女子,沒有前途,也沒有歸路。罷了,這些事本也和我這個富貴閑人沒有干系。」….

公主府里的侍女腳步輕盈,如同落雪,只是這次的雪落得有些急:

「殿下,陛下御駕蒞臨。」

趙明音穿著大衫和霞帔到達正殿的時候,就看見穿著一月白色直身衣的男子立在堂中,正抬頭看著掛在墻上的楹聯。

「汲汲營營,萬物碌碌爭何處。清清靜靜,乾坤沸沸到此休。」

回身見了趙明音,他笑著說:「皇姑母這楹聯,朕看了還以為是到了一處深山道觀。」

趙明音站在殿門處,用一雙被清凈日子擦洗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這個做皇帝的侄兒:「陛下上次來的時候說得倒是更不客氣些,還讓我多養幾個面首給這公主府里添些活氣。」

沈時晴聽了這話心中失笑,能說出這種話還真不愧是趙肅睿。

兩人落座,侍女悄無聲息地端了茶進來,沈時晴啜飲了一口,是極為清淡的白茶,入口片刻又有甘甜滋味回返到舌尖。

「韶州茶,不錯。」

「這是我屬官去粵地尋訪染法的時候帶回來的,倒是比宮里賜下的貢品好些。」

看著與自己對坐的年輕男人,趙明音聲音柔婉:「陛下難得來尋我,我猜了許久也沒猜出緣由。依著陛下的性子,要是我的駙馬的本家出了事,你也會先發落了再告訴我。要是有其他宗親家的事,也與我這個閑人無干。」

沈時晴笑:「皇姑母不妨再猜一猜。」

趙明音失笑:「陛下來尋我這個閑人,總不會是為了讓我能猜謎解悶兒吧?」

沈時晴放下茶盞:「皇姑母的日子清淡,要是能讓姑母解悶兒,這一趟朕也沒白來。」

殿內又安靜了下來。

片刻后,趙明音輕輕嘆息了一聲:

「太后娘娘讓保平侯夫人跪在西安門聽《內訓》一事已經傳開了,這般折辱誥命,不是大雍太后應做之事,過兩日我會聯絡幾位宗親女眷與公主一并上書。陛下,太后能有此舉,也是你前些年太過優容……如今想想,若是當初太后說出那等話之后你依照祖宗家法令她思過,而不是對著曹家連番加恩,她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等肆意妄為之事。」

沈時晴垂下眼眸,聽樂清公主的意思,太后曾經做了什么錯事卻被趙肅睿輕輕放過了,這件事她要找人問個清楚。

從她的話里,沈時晴還聽出樂清公主對太后的行事一貫不滿,而且也不怕得罪了她的那位「皇嫂」,這令沈時晴心中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所想。

「皇姑母,之前之事也是我處置不周,我還以為處置了曹逢喜就能讓太后謹慎些,沒想到,她卻變本加厲,為了讓她消氣,皇后已經躲去了西苑常住,她還讓御史上書說皇后不孝。」

聽到這話,趙明音笑了,語氣也不像剛才那么柔和婉轉:「皇后所行所為都是循圣意而做,太后的依仗呢,說到底也還是陛下,陛下要是不想讓太后斥責皇后,只消讓太后明白陛下再不會優容包庇她和曹家。陛下前幾日封了保平侯夫人為端己殿協辦大學士,卻又對慈寧宮輕輕放過,像太后那等人,這樣的輕拿輕放可不會讓她就此收手。」….

沈時晴沉默。

她輕拿輕放自然是等著太后繼續作妖兒,而她也能趁機再有動作。

就在這時,趙明音站起身,看向墻上的楹聯,口中說道:「陛下,你放任太后尋釁以借機創下難為朝堂群臣所容的端己殿,讓一群女子成為大學士的機會竟是因為一個女子的兇暴蠻橫和無理取鬧,此……非正道。」

她緩緩轉身,看向「昭德帝」:

「陛下要是真想讓女子立身于朝堂,就該讓她們做出實事來,選一個持重之人,做一些能做之事,不要讓那些女子攪合進太后與皇后的權力之爭,而是要讓她們顯功于前朝,顯功于陛下。如此,方能讓女官與端己殿安穩立身,不至于湮滅于旦夕。」

「湮滅于旦夕?」看著趙明音仍然如水平淡的神色,沈時晴在心中拿捏著分寸。

認真說起來,她和趙明音算是神交已久,卻只有幾面之緣。

對于化名「離真君」的沈時晴來說,趙明音是個疏朗豁達的朋友,對于趙氏王朝來說,樂清大長公主也是個合格的公主。

因為她從不因私事求她當皇帝的兄長和侄子,也約束下人不讓他們做出犯禁之事,盡管也有人覺得她開了那么多的織廠、染坊、制衣坊是與民爭利,沈時晴卻知道她得來的收益多幾乎也全用在了那幾千名女工的身上,得她經營,京畿甚至山東一帶的棉布價格一貫平穩,手中稍有余錢的老百姓都可以在過年的時候給自己置辦一身新衣。

更不用說那幾千女工多是被家中所棄的苦命女子,得了樂清公主的襄助,她們不僅能靠手藝養活了自己,甚至還能讀書識字。

來公主府之前,她還問了些樂清公主的舊事。

朝中都知道英年早逝的駙馬得先帝重用是因為駙馬在先帝扳倒太監王貴時立下了功勞,卻極少有人知道那份功勞也有樂清公主的一份。

王貴勾結桓王意圖造反之時駙馬帶人奪下了東華門,此事人盡皆知。

駙馬奪下東華門之后就進宮護駕,真正率領著公主府的護衛和侍女守住了東華門殺退了一路叛軍的卻是樂清公主,此事卻不為世人所知。

先帝重賞了駙馬之后要給樂清大長公主加上「護國」二字,卻被百官以「不可牝雞司晨」的名義勸阻,為此,先帝又賞下了大量的田畝作為「補償

知道了此事,來到公主府又看到了那副楹聯,沈時晴覺得,樂清公主心中是有怨的。

「汲汲營營,萬物碌碌爭何處。清清靜靜,乾坤沸沸到此休。」

汲汲營營是誰?

碌碌萬物又是誰?

清清靜靜是誰?

讓乾坤止沸的又是誰?

目光從楹聯上移開,沈時晴笑著說:「就算湮滅于旦夕,對那些本就該居于深宮深宅里的女子來說也是她們求之不得的福分,皇姑母這清靜之人又何必為她們心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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