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大中小///第一百六十七章舊案重提第一百六十七章舊案重提→
七月十一日,應天巡撫韋霖的座船沿著運河進入蘇州府,當晚住宿在滸墅關,并計劃次日進蘇州城。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二日的一大早,楓橋外岸邊就已經站滿了人,準備迎接巡撫移駐蘇州城。
這大概是蘇州城官員亮相最全的場合之一了,府衙七品以上官員、兩個縣衙的知縣和縣丞齊齊到場。
蘇州府這位朱知府大部分時間都端著架子,在王老盟主面前都沒有太屈尊,這時也得恭敬謙卑的領頭站在岸邊。
除了府衙和縣衙,蘇州衛正五品以上的武官也都到場,畢竟巡撫還管著軍務,不同于普通地方官。
連林泰來從沒打過交道,在蘇州城存在感不高的蘇松常鎮兵備道衙門的人也出現了。
或許還有人問,江南巡按御史邢侗為何不在?因為他早就離開蘇州了。
這是一種“王不見王”政治默契,若巡撫到蘇州這邊,巡按御史就去南京周邊。
兩個掛著欽差頭銜的人物,不能聚集在一處,不然地方就無所適從了。
除了官員之外,就是常見的本地士紳代表、里老代表。
總而言之官、紳、士、民四種人,組成了歡迎巡撫的代表團,其他的商戶、樂戶之類的,都不配出現在代表團里。
當然今天“士”的代表比正常時少了些,而且水分也比較大。
因為八月份就是南直隸鄉試,有點能耐的士子這時候都去南京趕考撞大運了,并不在蘇州。
所以就有些人得以魚目混珠,混進了士子群體里面。
近兩三年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申府二爺,在場內溜達幾圈后,便和同樣出身富貴的王禹聲說起話來。
一個是當今首輔兒子,一個是曾經閣老嫡曾孫,年齡又相仿,比較有共同語言。
絕不是因為兩人目前身上都沒有功名,都是混進來的。
此后林大官人也出現在楓橋外的岸邊,輕輕松松穿越了封鎖線,進入場內。
然后掃視一圈后,也自動來到申用嘉身邊。
申二爺詫異的問道:“你這樣的人,怎么也進來了?”
這里是迎接巡撫的代表團,可不是迎接知縣的土鱉團,沒有什么底層野生鄉賢的位置。
雖然是宰輔貴公子油然而生的無心之言,但還是讓林大官人有點不爽。
所以他沒搭理申二爺,反而扭頭對王禹聲問道:“你這樣的人,怎么也進來了?”
這問話與申二爺剛才那句一模一樣,連語氣都一模一樣,很有點挑釁的意思。
王禹聲當即反嗆道:“連你這樣的人都能進來,我為何就不能進來?”
林大官人自豪的答道:“巡撫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職權文的武的都有。
而我林泰來作為蘇州城今科唯一的武科生員,作為武舉代表出現在這里當然是理所應當的。”
王禹聲:“.”
臥槽!從小到大,真沒有這么惡心過!
然而林泰來的話還沒有完,又繼續刻薄的說:
“真比不了伱王禹聲啊,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只是因為生在了好家庭,就能堂而皇之的充當士子代表出現在這里.”
王禹聲臉色鐵青但還沒說什么,申二公子卻忽然大怒道:“你說誰呢!”
林泰來立刻指了指王禹聲,毫不猶豫的答道:“當然是說他!不過申家二爺你的臉色為什么也如此不好看?”
申二爺跳起來就想打人,但被不敢還手的林泰來輕松閃開了。
感覺再說下去,友誼的小船就要翻了,林大官人便適可而止的停住了嘴。
這三個與其他“士紳”都格格不入的人,很別扭的站在了一起。
上午時候,巡撫的座船終于出現在岸上眾人的面前。
一切禮儀都有制可循,座船先靠了岸,巡撫從船艙里出來,站在船頭甲板上。
林泰來迅速舉目向船上張望,神情極其專注。
王禹聲見狀,忍不住諷刺道:“閣下是不是沒見過這么大的官員?抓緊時間,能看就多看幾眼,開開眼界!”
林泰來頭也不回的答話說:“也就像你這種不懂行的菜雞,才會盯著巡撫看!懂行的人哪能跟你一樣無知!”
不知為何,旁邊的申二爺又感到被“指桑罵槐”了,冷哼一聲問道:“那你說,什么叫懂行!”
林大官人隨口答道:“真正懂行的人,都是仔細觀察陪在巡撫身邊的人!
只看巡撫本人能看出個啥?只有看巡撫身邊的陪同人員,才有可能看出門道。”
申二爺不明覺厲,再次向船頭看去,然后又發現,這次距離巡撫最近的陪同人員,是個白衣中年,油頭粉面的模樣。
“這是誰?”申二爺下意識的說。
不過王禹聲卻輕輕叫出了聲:“竟然是西山席家的幾個大朝奉之一席思危!”
王家是東洞庭山王家,席家是西洞庭山席家,都是洞庭商幫的巨頭家族,兩家之間聯姻都有,所以王禹聲認識席思危并不奇怪。
但很顯然,王禹聲對席思危出現在巡撫身邊也是感到很吃驚的。
林泰來聽到王禹聲的驚呼,心里也非常驚異,原來此人就是湖東堂口那些人嘴里的席大朝奉!
他一直不明白,那位席大朝奉的真正底氣在哪里。
就算洞庭商幫勢力大、就算席家巨富銀子多,但只憑借這些還是差點意思。
但今天看到席大朝奉站在巡撫身邊,就算是明白了。
林泰來又深深看了眼王禹聲,莫名其妙的說了句:“恭喜你,看來你是不知情的人。”
王禹聲想了又想,也沒琢磨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申二爺倒是明白了,聯想起先前范允臨的“警告”,就猜出了情況。
這姓席的什么朝奉,或許就是范允臨沒有透露出的那位想對付林泰來,奪取林氏基業的人物。
今天厚著臉皮混進這里,沒有白來。
一邊想著,一邊對林泰來說:“那可是巡撫啊。”
林泰來也聽出了話外之音,反問道:“連你也知道了?你怕了?”
申二爺半真半假的說:“我怎么可能怕,區區一個巡撫能把我怎樣?我怕的是你連累我啊。
你如果感覺要垮了時,也別便宜外人,自己主動點送上門。
讓我親手滅了你,這樣功勞都是我的,對你也最好。”
林泰來:“.”
果然人都是會進步的,申二公子也不例外。
誠然如同林泰來所說,大人物亮相時身邊出現什么樣的人,往往也是最有象征意義的。
就好比袁知縣上任時,陪著袁知縣來的是真州名士李季宣,通過這個立刻就能初步判斷出袁知縣的為人行事的風格。
今天巡撫亮相時,身邊陪同人士是一個商幫大佬,這是很罕見的,立刻也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不過大家表面上也不會說什么,裝作什么都沒注意到,歡迎儀式該怎么進行就怎么進行。
按照規矩,巡撫上岸后,府衙和兩個縣衙的官員以衙門為單位,輪番參見巡撫。
在府衙之后,就是吳縣知縣鄧鶴、管糧縣丞郭通上前。
這時候,韋巡撫突然對鄧知縣說:“前幾個月本院雖然不在蘇州,但也聽說了一樁貴縣的奇事。”
上司這種不按套路,突然襲擊式的問話,是最令下屬們討厭的。
所幸鄧知縣已經被林泰來鍛煉出了強大的耐受力,強忍著生理不適回話說:“大中丞指的是哪件?”
韋巡撫便開口道:“本院聽說,有同一被告的八件案子,竟然同時銷案,簡直是天下奇聞。”
很客觀的說,這句話沒什么毛病,這種事情誰聽到了都覺得挺奇葩的,但它真就是發生了。
但巡撫剛上岸就問這件事,那肯定就不僅僅是隨口問問這么簡單了。
鄧知縣不顧失禮,愕然的抬起頭,難道大中丞還想重翻舊案不成?
其余眾人聽到后,也忍不住的低聲議論起來,還有不少偷眼看向林泰來的。
這所謂“同一被告的八件案子”,肯定指的是鄧知縣剛上任那會,收的八個告林泰來的狀子。
此事內情仍然還有些模糊,只能說事情發生的奇葩,結束的也很奇葩,八個原告短時間內齊齊撤案了。
還有,堂堂的封疆大吏剛上岸就提起林泰來,跟吳縣鄧知縣上任那會兒似的。
難道林大官人的影響力已經這么大了?已經從縣級惡霸直接跳級到到省級了?
韋巡撫見鄧知縣愣住不說話,沉聲問道:“有這件事嗎?”
鄧知縣回過神來,答道:“確實有這件事情。”
韋巡撫繼續說:“本院聽說后,感到此事可能有蹊蹺,一直記掛于心。
貴縣不妨重新審過,以厘清案情,尤其要說明,為何八個狀子的原告幾乎同時銷案。”
鄧知縣心里立刻罵娘,為什么同時銷案,還不是因為他這個縣尊審不下去了!
那八個狀子都是在他鄧知縣的默許下,刑名鄭師爺和反林泰來勢力刻意策劃的,只是后來沒有起到作用而已。
既然已經起不到作用了,當然要銷案了,不然留著干什么?
鄧知縣只能含糊著回話說:“狀子都已經銷案,若無特殊必要,一般不會重啟。”
見鄧知縣不給積極回應,韋巡撫不悅的說:“怎么?貴縣有什么難言之處,不愿意重審?”
岸上眾人聽到這里,再次齊齊看向林泰來,這人究竟長了一張什么臉啊?
只要是能管到你的官員,亮相后都要拿你當“反黑典型”?
上次鄧知縣如此,如今韋巡撫也是如此。
可是作為半個當事人,鄧知縣當然不愿意了!他已經完全不想再舊案重提了!
原因很簡單,重審這些案子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么好處了。
就算能把被告林泰來判了,那反而更說明自己當初昏昧不明、放縱被告!
而且這還是一件揭傷疤的事情,只會讓鄧知縣再次回憶起曾經遭受過的恥辱,怎么可能樂意?
見吳縣不愿意積極配合,韋巡撫又看向府衙的官員,問道:“由府衙來接手八個案子,如何?”
朱知府掃了眼劉推官,回話說:“刑名公案,都是推官廳的事情,推官做主即可。”
劉推官臉上露出了為難神色,他又不是沒審過林泰來,知道林泰來是多么難纏的人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弄這八個原告都已經撤訴的案子,被告還踏馬的是林泰來,難度實在太大了。而且肯定吃力不討好,完全沒價值!
就算自己不惜代價辦了這八個案子,你巡撫老大人又能給什么好處?還能讓人連升三級?
于是劉推官也答話說:“下官與吳縣的看法相同,已經銷案的狀子,實無重啟必要。”
韋巡撫也真沒想到,自己上岸后提的第一件事情,縣衙和府衙推官廳居然不約而同的一起抵觸!
這太出乎他意料了,難道他這個巡撫是假的?
還是說某黑惡勢力已經猖狂無邊,在地方一手遮天了?
韋巡撫之所以強迫縣衙、府衙重啟案件,而不是親自接手開整,也是礙于官場規則。
畢竟理論上巡撫并非是親民官,朝廷制度在不允許越級上告的同時,一般也是不允許越級審案的。
一個巡撫向下伸手,隔著不知多少級直接負責基層司法,那是要鬧笑話的。
這可就有點僵了,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韋巡撫怒容滿面,對官員們訓斥道:
“本院在各地任職多年,奉行的居官準則就是愛民如子!
同一被告的八個案子如此蹊蹺同時銷案,豈不可疑?
這可是多達八個案子啊,不知波及到多少家百姓!
爾等這些府縣官員本該親近民眾,但卻對疑點置若罔聞、視若無睹!
上下如此推脫,蓄意放縱豪強惡霸,簡直就是沆瀣一氣,聯手欺凌魚肉百姓,本院豈能坐視不理?”
撫臺老大人這話實在太正氣凜然了,話里話外都透著強烈的正道之光,正義到讓在場官員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話。
大中丞這些話,要說正確,肯定是正確的,但情況又不是那么回事。
在冷場中,忽然有人高聲叫道:“好!大中丞所言極好!蘇州百姓當真是迎來了一尊青天爺爺!”
誰這么無知小白,懂不懂什么叫政治涵養,竟敢如此隨便說話?眾人立即循聲看去。
結果發現,說話的人竟然是林泰來!那八個案子的唯一被告林泰來!
這就有點魔幻了,一個豪強對著堅持要判自己的官員喊青天是什么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