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尸體都沒來得及清理,今天又添新丁。
城墻有了豁口,倒還真不代表不能守了,只不過能運用的戰術更少,更加需求硬實力與勇氣。
對方人再多,能同時擠在豁口上的又能有多少?
天氣越來越冷,飄雪一天比一天大了,只要守到雪天徹底到來,胡人自退。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也有部族家庭,不可能無休止在這里攪下去。
有了這個認知,那便有無盡的勇氣。
再怎么精疲力盡,再怎么彈盡糧絕,希望還在。
皇甫永先親自鎮在口上,長矛直貫而出,把兩個胡人勇士貫了個對穿,巨力一甩,尸身猛砸向后,砸翻了一片戰陣。
崔元雍劍光如練,護在皇甫永先身邊,心中不禁佩服。
不知道自己老來還有沒有這樣的神威。
作為世家嫡子,早前的崔元雍很難代入邊塞將士的情感,也很難代入皇甫永先在想什么。在他看來即使胡人入關多半也需要和崔家妥協,便于快速穩定天下坐江山,到時候只要旗幟一換,清河崔還是清河崔。
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皇甫家豈不是一樣?何必拼成這樣呢……
皇帝不管事?那不是挺好!我們做土皇帝更沒障礙。
他此來邊關,說是幫助防御,實際上更多的意義是為了戰陣的歷練,他想上人榜,這是上好的磨煉之地。
但是幾個月下來,打著打著,崔元雍的內心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昨天還笑哈哈一起喝酒罵臟話的友人,今天便是城墻上的尸骨;尊敬地喊自己崔公子崔統領的下屬們,這幾個月來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年輕的臉走馬燈似的在面前輪換。
有一種麻木,生死都變得很淡。
但也有一種血在心里燒。
好像自己的血也隨著他們一起被澆筑在這個關城,這里的每一塊磚石都不是磚石,是血肉。朋友的,下屬的,以及自己的心血與靈魂。
那是江湖歷練所體驗不到的,與城偕亡的心。
我在,關城就在。
崔元雍終于理解了皇甫永先。讓這樣的人放棄,比殺了他都難受。
那就不放棄。
父親說事不可為就撤回清河……抱歉了,做不到。
“鐺!”不遠處,數柄長矛戳在司徒笑身上,發出金鐵交鳴的聲響。
司徒笑露齒一笑,重劍掃過,頭顱飛起。
崔元雍有些羨慕這刀槍不入的橫練,在這種戰陣上太方便了,別人還要披甲,笨重不便還沒他防護得齊全,司徒笑這種人在這里比自己發揮的余地大多了。
不過也會翻車,欺負普通士卒好用,一旦對方是個高手,就很容易破掉。
“司徒兄小心!”崔元雍飛星電射,一劍刺在一個偷襲者的咽喉。
司徒笑轉頭一笑:“謝啦。本來不想入俠客營,就是不想看世家子二五八萬的臉,想不到你還真不錯,比王照陵強。”
崔元雍無奈道:“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
“我說這個的意思是,如果你撤了,我不會笑你。清河崔的嫡子,沒有死在這的道理。”
“為什么清河崔的嫡子就不能死在這里?”崔元雍很是奇怪地反問:“神煌宗的嫡傳,莫非想走?”
司徒笑道:“我們不過江湖武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神煌宗能傳承的人多了去了,不少我一個。”
崔元雍一劍刺向前方敵人的咽喉,笑道:“巧了,我也是。”
司徒笑仰天大笑:“那就不說晦氣話,我們都不會死。”
伱媽的,晦氣話誰先說的?崔元雍沒好氣道:“憑什么覺得不會死?”
司徒笑道:“沒什么,隨便鼓個氣。反正只要此番你我不死,人榜便上定了,老子可不信什么薛蒼海之流有這樣的歷練。”
“草。”崔元雍抬頭,看向無窮無盡的人海,心中覺得是真會死。
他忽然冒起一個念頭:趙長河去敵后那么久了,之前還閃過亂世書,然后就悄無聲息,這邊的情報網都失去他的下落了。
該不會已經死了?哦沒有,潛龍隕落,亂世書應該也會閃一閃的,沒閃就是沒死。
也不知道他在摸什么魚。
更不知道自己和趙長河哪個死了,妹妹會更傷心一點。
“將軍!”不遠處有人匆匆向皇甫永先匯報:“西北遠處有煙塵,疑似戰獅部族在接近。”
皇甫永先一矛挑落一名胡人,神色微變:“終于來了么……”
旁邊聽見的崔元雍等人神色都很是難看。
本來還有希望頂到雪天……可這生力軍再來,怕是真的頂不住了……
胡人金帳。
鐵木爾站在陣后,遠眺城墻上的戰局。
夏軍明顯彈盡糧絕了,以前還有滾油往下潑,現在都沒油了,純靠血肉來扛。
但他們也打不進去,皇甫永先這樣的宿將,防守布置幾乎沒有任何漏洞,比烏龜都難啃。再拖得幾天,自己這邊人心也要散。
很多下屬和部族都不理解為什么自己不肯親自出手,突進去摘了皇甫永先的腦袋。
可他知道不行。
并不是別人腦補的夏龍淵會出現牽制,鐵木爾知道沒有,夏龍淵還在京師,他也不會瞬移。
只是有的口子不能開……今天你天榜能去突入戰陣殺主將,明天夏龍淵就敢縱橫草原見誰殺誰,把整片草原染成血海。
連一個岳紅翎在后面縱橫,都多少人捉不住,要是夏龍淵呢?
到了這種層面,大家必須遵循一定的默契范圍。
鐵木爾倒是真佩服彌勒教,內亂的事情夏龍淵可不會和彌勒講默契,他怎么敢的……王家都不敢。
結果夏龍淵還真沒動,奇哉怪也。
鐵木爾的目光更多的還是落在崔元雍司徒笑等人身上,眼神有些嘆息。
中土潛龍如此,氣數未絕。
雖然其實值得稱道的人很少……終究是有的。
只要還有,氣就沒散。
不過很可惜,他們終究人少……城墻被轟出了豁口就是一個典型標志,他們快頂不住了。
鐵木爾觀察良久,微微抬手:“讓禿鷲部族壓上。”
正在此時,有人來報:“戰獅部族正在西北接近,說是前來支援。”
鐵木爾愣了一下,微微皺眉:“我派去戰獅部族的使者都還沒回來,他們就自己來了?多少兵馬?”
士兵道:“估摸有七八萬眾。”
七八萬眾,在絕對實力上和金帳汗國有很大距離,但此時此刻,就是一個極其要命的變數。
別說七八萬了,就是一兩萬都能讓人很頭疼,七八萬是能要命的。
“巴圖此來,必經黃沙集,烏拔魯怎么也沒傳信?竟讓巴圖來得如此突兀!”
沒人能回答大汗這個問題。
有人小心道:“如果巴圖是繞過黃沙集,烏拔魯將軍一定會發現不對,此時應當率眾追其后方了……”
“讓禿鷲部族轉向側翼,西北列陣。”鐵木爾豁然起身:“無論巴圖是來干嘛的,也無論烏拔魯是否前來夾擊,不可大意。博先生……”
他轉向帳中一位薩滿,神色肅然:“此乃與南蠻交戰之時,如果有人內亂,可不再是常規的部族之爭,神殿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