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二殷勤的引路下,薛瑱兩父子來到上房。屋內甚是整潔,還擺著些不知那淘來的瓶罐書畫,雖是些不值錢的貨,但也可看出掌柜的用心。
左右各置一張床,薛蝌看過之后還算滿意。便拉住要合上門離去的小二,跟他說了幾道菜名,結果小二連聽都沒聽說過。
薛蝌見此也沒為難,只是從囊中拿出二兩銀子,交到小二手中,道:“那就撿些清淡的來,再弄些新鮮瓜果,備一壺你們當地的好酒。”
小二一顛手中的銀子,有點慌張道:“小郎官,這可要不了這么多。”
薛蝌笑了笑,沒說話。往后退了一步,自己關上門。小二這才反應過來,在門關上之際連連作揖道:“多謝小郎官,多謝小郎官,小郎官放心,我一定好好辦。”
薛蝌許是聽到了,不過類似的話聽的太多,他也很難做出反應。轉身來到茶桌前,坐在薛瑱邊上,正欲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一杯解解渴,又看到薛瑱滿臉的憂心忡忡。
他不免起身,來到薛瑱身后,抬手敲著對方肩膀,“爹,可是路途勞頓,那里不舒服?”
“沒事,爹很好。”薛瑱拍拍兒子的手,又猛的說道,“蝌兒,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有一天會落得跟那個店小二相似的境地。”
薛蝌的手忍不住一停,薛家多富貴的人家,他自幼錦衣玉食的長大,稍長大些又被薛瑱帶在身邊走南闖北,縱然小小年紀已經見過許多世面,突然間也不明白薛瑱話里的意思。
“蝌兒,你先來坐下。”薛瑱卻沒有解釋,只是突然考起兒子,“你說這何掌柜該死嗎?”
薛蝌撩起衣袍,坐在剛剛的位置上。少年郎不假思索道:“自然該死,草菅人命,按律當斬。他借當鋪之名,私放利錢,對主家又虛報銀兩,中飽私囊,累的主家蒙受不白之冤。這種蟲豸,若是不殺他,其他店鋪的掌柜看見,又會作何想。
要我說,把他家產清點一番,連同他貪墨的一千五百兩,都送給王生他們一家賠禮,才能洗清我們薛家的冤屈。”
薛瑱不置可否的冷笑一聲,道,“可若是我們此行來,是要保他一命呢?”
少年郎‘騰’的一下從位置上站起,急道:“爹,此事不可啊。自幼你便教我為人處事,要以正大光明為先,以家族存續為重。此事一辦,咱們家以后還怎么管其他商鋪。”
“要……這是伱伯母的意思呢?”薛瑱瞇起眼睛,死死盯著薛蝌。
“這……這……”薛蝌也是傻了,想到伯母平日為人十分親和,心中暗想也許是伯母不了解實情,“不如將此事原委,好好再說與伯母聽。爹,只要我們多勸幾次,伯母必是能聽進去的。”
薛瑱看著少年郎清澈的眼眸,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最后,才失望的嘆氣道:“是爹平日讓你讀太多書,使你變成這副迂腐模樣。”
薛蝌聞言,心中亦有些許不平。他自幼刻苦讀書,生性又是純良。一時想不明白自己那里做錯,有些倔強的俯身作揖道:“請爹爹賜教。”
知子莫若父,薛瑱身上的優點,薛瑱往日很是引以為傲,只是現在想想,又不禁懊惱自己連人心險惡都沒來得及教他一些,便也沉聲道:“薛家族長是誰?”
“自然是大伯。”少年郎出聲應道。
“那你大伯故去多久了?”
“已近五年。”
“那現在薛家的族長是誰?”
“是……”
薛蝌剛要張開嘴,腦中卻突然響起一陣轟鳴。他突然想起一些平日里沒注意的事情,薛家大族自從大伯死后,好像真沒有新立族長了。
對內,萬事有伯母裁定。對外,又有爹爹接洽皇商之事。逢年過節,家中祭祖,也都是爹爹牽著薛蟠大哥的手進祠堂上香。
“爹,你說這個作甚。”薛蝌古怪的偏過頭,他若是還想不明白,也真是枉費他爹從小的教導。只是不愿將世界上的人跟事,往壞處想。此刻被薛瑱點醒,也如驚弓之鳥縮在羽翼下,假裝不知。
“蠢小子。”薛瑱見兒子不肯將家中秘辛點破,忍不住罵了一句,又道,“這何掌柜是你伯母的親信,她若不跟我別別苗頭,她又怎么顯示自己是當家主母。我要殺,她就要救。我要賠,她便想息事寧人。真是跟你一樣蠢不可及。”
“也許伯母只是想差了,我是知道爹爹并無貪戀族長的意思。”薛蝌很是認真的說道,畢竟他爹酷愛讀書,為人也是方正。平日教導他跟妹妹,也是跟兄弟姊妹要和睦相處。
“你怎知爹爹沒有呢?”薛瑱輕哼一聲,反正話說到這份上,他索性拿起金箍棒,想要打醒兒子這只石猴。
“爹……”薛蝌面色一白,他是知道兄弟鬩墻、親族相斗的結果,不外是被外人瞧個笑話,往后家中注定永無寧日。
薛瑱抬抬手,示意兒子稍安勿躁,“行了,爹看你長成這樣的德行。也知道搶下這片家業,遲早也是敗在你迂腐的性子上。再說,一個將亡之族,還有什么好爭的呢,爹想帶你們抽身都來不及。”
薛蝌前頭聽著還稍稍心安,聽到后頭,心中又是吊起一根筋,慌道,“爹爹為何這樣說?”
“親族相疑,上下相欺,已是不寧之兆。‘當家人’眼中只有娘家的親戚,整日守著院子,以為風吹不到雨淋不到,就天下太平。一心巴結京城的權貴,連朝廷大勢都看不明白,不是取死之道,又是什么。”
見到兒子陷入沉默,薛瑱又繼續說道:“你自己想想,我們祖上是怎么發的家。”
“祖父當了紫薇舍人,深受太上皇恩寵,靠給宮中采買起家。”
“那如今太上皇在何處?”
“在……寧壽宮頤養天年。”到底是干的皇差,小小的薛蝌連這些也知道。
“自陛下登基,我們薛家已有十年,沒進去過宮中了吧。”薛瑱瞇起眼睛,語氣幽幽道。
“可是……陛下對我們生了間隙。”薛蝌打了個顫,突然覺得被巨大的恐懼遮住身心。
“為何連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她們看不明白呢。”薛瑱一臉的嘲諷,又搖頭嘆道,“難道真是富貴迷人眼?財迷昏心竅嗎?”
“可是賈家大姐姐,不是已經入宮了嗎?爹,咱們上次在宮門外,管事的公公還說大姐姐很受陛下喜歡呢。”薛蝌不無希冀的說道,他從小就很崇拜薛瑱,也相信對方的判斷。但事關家族,也不得不起疑。
“這是陛下給的第二次機會。”薛瑱笑了笑,語氣卻十分蕭索,“第一次是陛下剛剛登基時,讓自己選中的探花郎迎娶賈府長女。何況,那是陛下給賈家的機會。跟我們薛家有什么關系。我們薛家的存亡,陛下怕是懶得花時間考慮我們喲。”
話說到最后,薛瑱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面色有多難看。薛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那爹爹為何從不將這些事,說給伯母聽呢?”
話都說到這份上,見兒子還是沒開竅,薛瑱也是急了,道:“你個棒槌,你來告訴爹,你伯母姓王還是姓薛?她心里要真裝著薛家,能拿著我們家的銀子去給她兄弟鋪路嗎?”
見到薛瑱開罵,薛蝌連忙站立一旁,做垂聽狀。
“蝌兒,爹平日教你的仁義禮智信,是做人的根本。若是沒有這些根,你連自家大門都出不去,誰都瞧不上你。可你要只知道將它們奉為圭臬,那也是蠢不可及。做人要學會審時度勢,要會變通。不可拘泥于死板的道理。因地制宜的道理,你可曉得……”
“我……我……兒子明白了。”薛蝌不甘的低下頭,他希望一切都只是爹的猜測,可又覺得爹分析的鞭辟入里,讓他不得不信服。
“現在你知道,為何爹從你小時候,就帶著一家人游歷天下了吧。其一是你伯母容不下我們,擔心我們家奪權,只有離得遠了,她才能放心當家。其二才是開闊你的眼界,不再困于一家一宅的爭斗中。”
薛瑱語重心長的教導,心中又不禁寬慰自己,不急不急,孩子畢竟還小,自己又是壯年,起碼能護著兒女將來成家立業。只是自己終有老的一天,現在不教會薛蝌,等自己老了,他以后要怎么護著寶琴,當起這個家。
“那這何掌柜……”
“救唄,畢竟你伯母才是我們薛家的主母。”薛瑱挑挑眉,語氣頗為嘲諷。
薛蝌聞言沉默,今日聽到的東西,對他實在過于頭疼。一邊是平日敬重的伯母,一邊是做著混賬事的何掌柜。兩個小人在他腦中打成一鍋粥,一個喊打喊殺,一個說要息事寧人。
兩個小人,一直鬧到半夜,弄得薛蝌今晚連覺都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