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毓卿回到章家掛燈的地方時,章毓瑩幾個人都已經不在了,多半是去看花燈了,章夫人正一臉急躁的責罵掛燈的工匠,像是荷花燈出了什么問題,有幾瓣花瓣伸展不開。
瞧見章毓卿過來,章夫人怒從心起,呵斥道:“你跑哪去了?”
章毓卿看章夫人那架勢擺明了是找茬撒氣,小心謹慎的說道:“就在附近走了走。”
“你瞧你那德行!到處亂跑!真是鄉下來的一點規矩都沒有!”章夫人伸著一根手指頭隔空點著章毓卿,滿臉刻薄,“京城有哪個大戶人家小姐隨意走動的?”
陸惟吩咐賣燈老板將章毓卿的燈籠挪到顯眼的位置上后就一直不遠不近的跟在章毓卿身后。花燈節到處都是人,每年都有拍花子偷了落單的姑娘賣到外地。他雖然不喜章毓卿品德低劣,但從小養成的君子氣度放在這里,也不好放著章毓卿孤身在這人潮洶涌的燈市上行走。
是以,陸惟將章夫人毫無風度,如潑婦般撒氣找茬的模樣看了個一清二楚。
陸惟皺起了眉頭。
還未等陸惟上前一步,章毓卿點頭微笑,態度十分誠懇,“夫人教訓的是,是我不好,讓夫人擔心了!”
“你知道就好!”章夫人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回頭看小廝還沒搞好荷花燈,愈發的躁怒,用力扇著團扇,罵道:“一個個的都只會添亂,沒用的東西!”
陸惟站在暗處,看著燈火照映下的章毓卿,眼睫幽長濃密,微微一垂,便遮住了那雙靈動的眼眸,嘴上說著恭敬謙卑的話,脊背卻挺的筆直,透著一股漠然冷傲,和方才對著燈籠幾欲落淚的孤寂脆弱女子仿佛判若兩人。
這會兒上,有和章夫人相熟的官家夫人過來,邀章夫人一起去看燈。
章夫人看小廝和工匠把燈處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問題不大,便吩咐章毓卿在他們回來之前老實到車上呆著,她帶著幾個丫鬟婆子走了。
“那是你家親戚?”過來的夫人只瞧見章毓卿鉆進牛車的背影,問道。
章夫人在外人面前又恢復了從容賢淑的模樣,在丫鬟婆子簇擁下攬住了手帕交的胳膊,輕描淡寫的說道:“倒也不是,我家老太太瞧她長的像我們家走了多年的大老爺,就留在家里了……”
等人走遠了,給章家掛燈的工匠跟章家的管事小廝抱怨道:“你家夫人真是好大的脾氣!罵我們粗人也就罷了,怎么連千金小姐都不放過?方才我聽的清楚,是你家夫人叫你家姑娘出去逛逛的,怎么又罵她到處亂跑?”
小廝尷尬不已,催促道:“趕緊干活,管那么寬干什么?”
工匠沒好氣的嘟囔了幾句。
陸惟沒聽清楚他們后面的話,看向了章毓卿的那輛牛車,靜靜的停在那里,動都不動一下。
章毓卿從花燈節回去后就有些傷風,斷斷續續低熱了兩天,王春娘給她拿帕子擰涼水擦了幾次,這天才略微好轉了一些,便強撐著要出門。
她來這么多天,章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家里住進來一位身份尷尬的姑娘,主子們都不待見,尤其跟掌家的章夫人犯沖,守門的小廝一見她要出門,便犯了難。
“夫人可說過不許我出門?”章毓卿沙啞著嗓子問道。
那自然是沒有。
“還是說我是你們章家的犯人?”章毓卿又問道。
小廝被問的無話可說。
章毓卿皺著眉,強硬的拉著王春娘出了門,徑直往掛花燈的朱雀大街走了過去。
天氣陰沉沉的,燕子在低空盤旋,快下雨了,街上行人不多。
章毓卿扶著王春娘,喘著氣,眼冒金星,渾身疼的厲害。
她走到前幾日掛燈籠的地方,強撐著一口氣去找自己那日的燈籠,然而找來找去,始終看不到自己的那盞燈籠。
心慌著急之間,章毓卿看到了附近有一個半大小子守著賣燈的攤子,趕緊過去問道:“花燈節那天,我在那里掛了一盞燈,怎么不見了?”
半大小子頭都不抬的說道:“不都在那掛著呢嗎!”
章毓卿心情焦急不已,抬高了聲音,“沒有!我找了很多遍了,沒我的燈!”
“沒有啊?可能是扔了,那么多人要掛燈呢!”半大小子擺手說道,顯然沒當回事。
章毓卿又驚又怒,“扔了?你們把我的燈扔了?你們憑什么扔我的燈!”
“哎,你講不講理啊!這花燈節都過去幾天了,總不能把你的燈掛這一輩子吧?”半大小子叉腰叫道。
陸惟坐在馬車里看書,忽然聽到路邊的吵鬧聲,前面趕車的方墨說道:“公子,是那個誰!她在大街上跟人吵架呢!真丟死人了!”
那個誰啊?陸惟莫名其妙。
跟在車后面的方芩撩開簾子,跟陸惟說道:“是咱們送進京的那位章姑娘,好像是找不到她的燈了。”
陸惟神情一怔,放下書,讓方墨停下了車。
“公子,咱們管她干什么?”方墨小聲嘟囔道。
陸惟下了馬車,走到章毓卿面前,說道:“章姑娘,你的燈……”
章毓卿找不到燈籠,驚怒絕望,加上風寒入體,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大腦一片空白,根本聽不到陸惟在說什么,毫無知覺的往前倒了下去。
陸惟一驚,下意識的上前去伸手扶住了要摔地上的章毓卿,入手的熱度讓他心驚。
方墨目瞪口呆,回過神來,跳腳罵道:“你這姑娘也太不知羞了!你,你,你,你……”
章毓卿頭暈目眩,幸好栽倒時的失重感將她猛然從混沌中勉強拉回了一絲清醒,耳邊是方墨喋喋不休的聒噪聲。
“先前賴上我們公子就罷了,現在竟然想出來這么下三濫的招兒!公子,你快放開她!可不能叫人看見了!”
章毓卿這才看清楚扶住自己的是陸惟,正眼神銳利的看著她。
“你沒事……”陸惟開口了。
沒等陸惟說完,章毓卿猛然爆發一股力氣,推開了陸惟的胳膊,踉蹌后退一步,被王春娘從背后扶住了。
燈籠攤子的老板此刻已經從別處趕了過來,瞧見陸惟后一愣,對這位出錢掛別人燈籠的冤大頭還是有印象的,慌忙跟章毓卿說道:“姑娘,你的燈籠不在這。花燈節那晚,這位公子出錢幫你把花燈掛到那里了!”
方墨方芩瞪大眼睛看著陸惟。
陸惟略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
章毓卿靠著王春娘站著,目光看向了老板手指的位置,正是最中心最顯眼的地方。
顧不上其他,章毓卿急切的問道:“這幾天有沒有人來看我的燈?有沒有人問過這燈是誰掛的?”
老板摸了摸腦袋,搖頭,“沒有。”
章毓卿手抖的不成樣子,不死心的追問道:“一個也沒有?”
“真沒有!我騙你干什么?”老板說道。
此時天空響起了隆隆雷聲,雷聲過后,雨點噼里啪啦的下了起來,街上原本就不多的行人奔跑著往家趕。
紅紙糊的燈籠浸透了雨水,上面的墨跡融化在水中,一滴滴的落了下來,浸染的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出來原來的詩句。
章毓卿心中一片冰涼絕望,先前僅存的一絲希望隨著這場大雨被澆滅的連灰都不剩。
陸惟看她一副病容,面孔蒼白如紙,在大雨中失魂落魄的站著,心里一沉,吩咐方芩:“去尋個大夫。”
章毓卿后退一步,被雨水淋濕的五官愈發的鮮艷明麗,透著一股無助的脆弱感,她顫抖著聲音開口了,“不必麻煩了,我這就走。”
王春娘一臉擔憂的看著她,扶著她往回走了幾步后,章毓卿又折返了回來,走到陸惟跟前。
方墨一臉警惕的看著她,跟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擋在陸惟跟前,大有絕不能放她去“染指”公子的架勢。
章毓卿說道:“感謝陸公子幫我掛燈。”沒等陸惟開口,章毓卿冷冰冰又直截了當的說道:“只是還有一事勞煩,陸公子可否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盞燈的事?”
方墨簡直氣笑了,有這么道謝的嗎?合著他們把她送到京城,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換成這副嘴臉了?
陸惟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聲音染上了一絲冷意,“姑娘大可放心,我本也沒跟別人提起過。”
“如此甚好。”章毓卿點頭,轉身拉著王春娘離去。
回到章府房間里,章毓卿再也撐不住了,軟綿綿的跪倒在地上。
王春娘看她燒的厲害,要去稟告章夫人給章毓卿請個大夫,被章毓卿攥著衣角攔住了。
“她請的大夫,是來救命的還是要命的都不知道!”章毓卿咬牙說道,冷汗順著鬢角浸透了衣領。
王春娘心底又是驚懼又是心疼,不知道這章夫人到底對章毓卿做了什么,讓章毓卿對她忌憚提防成這樣。
正當王春娘急的團團轉之際,章夫人聽說了章毓卿出門的事,又叫了婆子過來,隔著窗戶好一頓說,嚴厲禁止章毓卿再出門了。
大夫沒有,藥材也沒有,王春娘只能用土辦法給章毓卿溫水擦身降溫,如此過了三四日,靠著年輕底子好,章毓卿總算是挺了過來。
也恰好是這天,章夫人派人來傳話,說要帶章毓卿去京郊的一處莊園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