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點評完陳恒的考卷,正要各自散去。又有一名考官急切的站起身,口中連呼道:“大人,學士莫急。在下手中也有一篇好文章,或能爭一爭這案首之名。”
韋應宏聞言大喜,不禁笑道:“看來這一科,也是能人輩出啊。快拿來,快拿來。”
那名考官大喜,小跑著將考卷送上前。韋應宏站在眾人面前,接過文章一看。先是不住點頭,又突然做搖頭狀。
考官有些不解,詢問道:“大人,可是此文有不妥之處?”
作為考官,要是手中能出一名案首,雖無獎勵可言,可大家都是讀書人,回去說給親朋故交聽,也是一件趣事。
韋應宏笑了笑,將考卷遞向裴懷貞,道,“一事不勞二主,裴師,也將此文看一看吧。”
這些考生不出意外,將來都會進入揚州書院。裴懷貞也沒謙讓,就當是自己跟這些考生提前見面。拿過文章認真讀上一番后,說道:“此人文采甚佳,遣詞華麗,文義合乎情理,只是氣象不足。如海,你也來看看這篇文章,看看老夫說的是也不是。”
林如海放下陳恒的文章,又將裴懷貞的文章接過,讀完之后,亦復笑道:“裴師,以后該罰他多讀一讀大學才是。不過府試能寫出這樣的文章,足夠進前三了。也算是個可造之才。”
“確實如此。”韋應宏點點頭,又指著兩位考官道,“你們也相互讀一讀彼此看中的文章,可莫要說我們三人徇私。”
兩位考官連稱不敢,面前這三人。兩個狀元,一個探花郎。一個從二品的大學士,有‘北郭南裴’之稱的文壇領袖,一個是現任知府,一個有可能是下任知府。
他們哪敢有意見,只將文章接過相互賞閱一番。挑中陳恒的那位考官,看過同仁選中的文章后,也明白了裴懷貞跟林如海的點評。
這篇文章的破題之處,落在‘人皆有羽翼。拔人之毛,固所愿而。拔己之毛,難也。”
這樣的破題法,亦是精妙的很。考官讀完之后,也覺得自己唇齒留香。既然如此,為什么裴懷貞跟林如海又說他氣象不足,要多讀一讀大學呢。
考官在心中細想過大學的內容,便馬上想明白原因。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新君登基后,極力主張孟子的仁政,鼓勵當下的讀書人要學以致用,以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為己任。文章中的這些話,若是百姓商賈之流說出,尚情有可原。可要是一位有志于官場的讀書人說來,不免不美。
與這篇文章比起來,陳恒的文章在遣詞上雖稍有不足,可在氣勢立意上,真是甩了對方幾條街。至此一條,府試案首之名,已經不需要爭了。
兩位考官對視一眼,都知道陳恒文章中的份量,相互作揖一番,算是揭過此事。又請來韋應宏,拿下糊名紙。眾人才知道,做這篇文章的士子是:興化縣,崔游道。
韋應宏將崔游道跟陳恒的文章一起放在公案上,算是認可他們前三的位置,只等最后做排序。畢竟只是府試,意在選拔可造之才,標準自然寬松包容些,不會像鄉試那樣咬文嚼字,稍有出格,便直接打落下來。
后面又讓他們等到一篇文章,相比起陳恒的立意高遠,崔游道的破題精妙。這篇文章就如一柄寒徹的長刀,血淋淋的砍在揚州鹽商上。
文中細數鹽商的豪奢糜爛,又把自己去往鹽商府中獲得兩百兩的事情,也寫在其中。此人直言不諱道:尋常百姓,一年省吃儉用不過攢下十兩銀子。鹽商如此行徑,豈不是合了詩文中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什么拔一毛而利天下,要我說就該把他們的毛都拔干凈,讓天下人看一看他們肥頭大耳的模樣。
此文用詞激烈,情緒高昂。偏生得此人文筆極妙,當真是連罵人都罵的十分動聽。韋應宏此次來揚州,本就是為改革鹽政而來。一見此文,就高興的很,心中大呼痛快。直接在心中將它拿到跟崔游道文章一個位置,看樣子是要他們二人角逐到最后,再來評判誰來當這個第二名。
往后的文章多有不足,等到試卷全部審閱完畢。韋應宏坐在上首,看著手中的文章,他要好好想想最后的名次排序。
其中案首之名已經無需多言,陳恒的文章以后他是要拿到朝堂上跟人吵架用的。不過這第二名嘛,他倒要好好想想給誰了。
裴懷貞跟林如海坐在下面,兩人自顧自喝起茶。這種裁定之事,是知府的權柄。他們二人自然不會出言干預。
韋應宏看了他們一眼,心中突然想到些事情。當年裴師輔佐陛下登基,改革朝廷制度,行事一貫的大開大合,最后受到誣告落得告老還鄉的下場。
當時裴師離開京城時,他跟如海趕來送行,當時裴師叮囑兩個官場新貴,“凡事欲速則不達,小不忍則亂大謀。老夫就是沒考慮到這點,你們倆人以后要引以為鑒。”
思及此,韋應宏提筆在黃紙上寫好名次,又拿起官印蓋上。忙完,自有官差將其拿去,準備明日正午張貼出去。
…………
…………
陳恒坐在客棧屋內,雖是月上樹梢的深夜,可因為白天剛剛考完正場,陳恒的心思還有些興奮,此刻正跟陳大哥、山西兄弟,坐在屋內閑聊。
這三人因為府試的關系,半座揚州城戒嚴,這段時間都撈不到什么活計,索性也就待在客棧內養養身體。
負責談話的主要是山西表兄弟,他們都姓張,是河東府下屬的一個縣。這地方陳恒兩輩子都沒去過,但他們一說河東是關二爺的故鄉,陳恒立即來了精神,所以說在古代,家鄉出過一個名人有多重要。
張姓兄弟先是給陳恒談起故鄉的土戲,說到每次逢年過節,那些唱戲的人都會使出自己的絕活:梢子功、椅子功、耍紙幡等等,他們說的惟妙惟肖,言語中多是對故土的留戀。
陳恒不免問道他們有多久沒回去。
張大哥拿起手比了個三的手勢。
他的弟弟在一旁接著道:我們縣里都是山,推開窗就是一座座,那里像揚州府啊,一眼望不到盡頭。城東的林家班唱戲的時候,還說什么遠山如黛。
他們要這么喜歡山,大可來我們縣看看。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也讓他們看個夠,走個夠。
陳大哥也應和著:“我們浙地又好到那里去呢。陳小郎,你不知道。我千里迢迢趕到揚州前,何曾見過千里沃土是什么樣……哎。”
陳恒聽他們說完也是感慨,不知道他們家鄉種地這么難,只好拿出紙來,將他們家鄉的情況,諸如山名水道,良田幾許等消息一一記下,也全當是給自己增長些見識。
陳啟在一旁卻聽的津津有味,老莊稼漢對山多山少沒什么認知,只是覺得三人說的有趣,又加之自己從未聽過這些地方,才興趣盎然。
此處倒要說個笑話,這陳啟的運道真是不錯。恒兒第一次參加縣試時,被告之恒兒只是下場練手,他也只在頭幾天緊張過一會。這次來參加府試,又被恒兒說明自己肯定過。
兩次陪同參加科場,陳啟竟比大多數人都要放松許多。以至于他現在也能縱容陳恒,坐在屋子里不睡覺跟旅人閑談。
大家正說的起勁,門外突然傳來小二的聲音,問:“泰興縣的陳啟在不在,客棧外有你的同村人找你?”
奇怪,這都大半夜了,怎么會有山溪村的人來?
陳啟生活經驗多,心中頓生不妙。嘴上卻對兒子笑道:“保準是伱奶奶放心不下,托人給我們帶口信來。爹去去就回。”
陳恒不疑有他,繼續跟陳大哥等人攀談。陳啟一路走出客棧,在門口看請來人,正是同村的張三哥。
陳啟見他滿頭大汗,一臉急色,立馬慌張道:“可是我爹娘出了什么事?”
“都不是,是淮津。”張三哥是個老實人,哆哆嗦嗦道,“他害了人命,給縣令大人關進大牢里了。”
陳啟聞言,面色立馬變得蒼白,只覺得雙眼前一陣發黑,好不容易站穩,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想到兒子府試已經開考,連忙對張三哥說道:“此事,你萬萬不要在恒兒面前走漏。我們另找一個地方說道,你今晚直接睡我屋。”
…………
…………
等到陳啟帶著張三回到屋內,陳恒見到來人,不免有些驚奇,忙起身問好:“三叔,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張三跟陳啟早就對好說辭,此刻笑道:“可不是嘛,你娘又有身孕了。我來揚州前,你奶奶就托我來告訴你們,也讓你們父子倆高興高興。”
“真的啊?!”陳恒聞言大喜,大笑道:“這么說,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那你是想要弟弟,還是妹妹?”陳啟故意嚴肅著臉,打趣起自己兒子。
“都成,是弟弟,我就教他跟雙喜一起讀書。要是妹妹,哈哈哈哈,我就賺錢給她買胭脂。”陳恒拍掌笑道,“爹,咱們家也算是雙喜臨門了吧。”
陳啟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看起來倒是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