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上的陳平安說道:“你上來。”
井底的白衣少年搖頭道:“我不。”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我們好好聊聊,先講道理,不會一開始就打打殺殺。再說了,我就會那么一點蠻力,真要打架,打得過你崔東山?”
下邊的少年崔瀺使勁搖頭,“我就不!”
陳平安皺眉道:“為什么?”
崔瀺大聲道:“我怕熱,井底下涼快些。”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繞著古井緩緩而走。
下邊很快傳來嗓音,“陳平安,你別裝了,你不認我是學生,可我認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殺不敢殺你,一旦你執意要動手,我肯定吃悶虧。還有,你那一身殺氣,都快裝滿這口老井了,我這要是還上去挨揍的話,我傻啊?”
白衣少年笑呵呵說著話,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衣少年伸手向老井內壁,幽綠青苔,柔滑冰涼。
雖然嘴上的言語輕松隨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點都不愜意,簡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裝大爺,更加耗費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因為從江底沿著地下水來到井底后,崔瀺第一次意識到,上邊那個姓陳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夠威脅到他的性命,雖然不清楚陳平安隱藏了什么驚世駭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陳平安腳下在繞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那些出自縣衙署的形勢圖,你是不是讓縣令吳鳶偷偷動了手腳?”
崔瀺喊道:“喂喂喂?陳平安,你說什么,我聽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了。”
崔瀺頓時急眼了,“啥?還有這樣的道理?”
陳平安問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傷害李寶瓶他們?”
崔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說了答案,你會相信我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崔瀺氣得跳腳,“那你問個屁啊!”
上邊的少年不再說。
崔瀺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動靜,頓時有些慌張,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壯,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換成今夜大水府邸,隨便拎出一只螻蟻,丟在你陳平安面前,你再這么囂張試試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白衣少年趕緊伸長脖子嚷嚷道:“陳平安陳公子陳兄弟陳大爺陳老祖宗!你死活不樂意當我的先生,不當就不當,可是我們無緣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別這么不講道理?不講情分的話,咱倆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也行啊!”
上邊終于有了回應,“我答應過齊先生,要把他們安全送到大隋書院。”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徹底沉默下去。
水井旁,在這句話過后,亦是如此無聲無息。
陳平安一直不信任白衣少年,對這個人戒心很重。
姓崔的從一開始就心懷叵測,這點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來。
比如這次入住秋蘆客棧,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廟為引子,水到渠成地牽扯出秋蘆客棧,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語,實則用林守一的修行拋出誘餌,讓他陳平安主動要求尋找老城隍舊址。
出了大驪野夫關后,這一路上,相較之前的磕磕碰碰,實在太過順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沒心沒肺的,年紀還小。李寶瓶雖然嘴上不說什么,可是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事情,讓小丫頭有些受傷,而且她一路行來,是負笈游學最名副其實的一個,經常會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相較已是練氣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賦異稟的李槐,李寶瓶才是求學路上最吃苦頭的那個人。
至于謝謝和于祿,本就是白衣少年帶入隊伍的,另當別論。
陳平安雖然一天到晚比誰都忙碌,除了照顧三人的衣食住行,趕路的時候,需要不斷走樁練拳,有空閑的時候,就以立樁劍爐滋養身軀,縫補漏洞。但是陳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廝殺之中,還是朱鹿在紅燭鎮枕頭驛內的陰險刺殺,或是遭遇嫁衣女鬼后的身陷險境,以及之后黃庭國的跋山涉水。
陳平安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事,他是在護送李寶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學。
今夜在涼亭那邊,林守一離開之前,提醒了一句,說崔東山此人,想要從你陳平安身上索取的東西,不一定非是實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東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寶瓶也曾無意間說起過,姓崔的下棋,很厲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邊幾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計算得很深遠,遠到讓她、林守一、謝謝和于祿都無法想象,跟他們這些人下棋的時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時候,就想到了中盤,甚至是收官。
陳平安在林守一離開涼亭后,看著那口老井,他就越覺得心結難解。
陳平安想來想去,非但沒有捋清楚脈絡,反而腦子里一團亂麻,最后他實在沒辦法,開始嘗試著把所有繁瑣復雜的事情都暫且擱置,把一切都倒推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比如說家鄉小鎮。
又比如說第一次見面。
然后陳平安想起了一個局外人,縣令吳鳶。
有縣令就會有官署,而身上那一張張大大小小的形勢圖,真正的來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陳平安回到屋子后,開始攤開那些地圖,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真相,但是隱約之間,陳平安看到了一條線。
這條線在各幅地圖加在一起,興許都不足一丈長度。
但是這點長度,卻讓陳平安他們辛辛苦苦走了這么久。
崔瀺舉起雙手,“怕了你了。我對天發誓行不行?我崔東山保證不會傷害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三個小屁孩!”
“崔東山。”
陳平安猶豫片刻,“你是認真的?”
崔瀺拍胸脯拍得井口這邊都能聽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時,一個清脆嗓音歡快響起,“小師叔!你果然在這里!”
有個紅棉襖小姑娘一個迅猛沖刺,呼啦啦飛奔到涼亭,一個起跳飛躍,兩條纖細胳膊在空中使勁擺動,咚一聲,雙腳幾乎同時落地,筆直站在涼亭外,身體歪來倒去,搖搖晃晃,最后站定,離著老水井還有點距離,小姑娘繼續飛奔。
陳平安張了張嘴巴,啼笑皆非,習慣就好,快步向她走去,問道:“怎么睡不著?”
李寶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那個謝謝睡覺打呼嚕,吵得很。”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小姑娘立即老實說道:“好吧,我承認她睡覺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夢嚇醒了。”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視線后,笑問道:“做了什么噩夢?”
李寶瓶搖頭道:“我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做夢,可醒來后,從來不記得做了什么夢,只記得大概是好夢還是噩夢。”
陳平安拉著她走回涼亭坐下。
小姑娘滔滔不絕道:“小師叔,我們離開小鎮,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據地圖顯示,咱們路程已經走過大半,時間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還要快了,對吧?”
“唉,大隋如果在咱們寶瓶洲的最南邊就好了,我還能跟小師叔看看大海的光景。”
“小師叔,你說鐵符江繡花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該是多大的水啊?聽我大哥說那邊有座老龍城,在城頭上望南邊望去,那浪頭高到十幾層樓,你說嚇不嚇人?”
陳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遠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雙草鞋。不過我們這次是去大隋書院的,聽說到了大隋境內,山路就會很少,到時候你們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買舒適的靴子。”
李寶瓶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厚實草鞋,抬起頭,咧嘴笑道:“到時候我跟小師叔穿一樣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們說好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怎么,嫌棄小師叔不穿靴子,繼續穿草鞋,到時候給你們丟人現眼啊?”
小姑娘一臉驚訝,瞪大眼睛,“哇,小師叔你如今都會跟人開玩笑了!”
陳平安愣了愣。
李寶瓶坐在長椅上,晃蕩著那雙踩著小草鞋的腳丫,仰起頭,無意間發現檐下掛著一串小風鈴。
小姑娘沒來由說道:“小師叔,我總覺得先生在想念我們。”
陳平安點點頭。
小姑娘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仿佛是世間最后一縷春風,吹動著檐下鈴鐺。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邊。
白衣少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愿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家伙。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龍泉縣令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后,伸出一只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么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茍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點了點頭,對于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里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并未花錢雇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愿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游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入秋,讓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后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鬢角發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里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么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呼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岳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后,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么一個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云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岳,后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岳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沉默,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么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岳正神,綽綽有余。”
最后他凝視著傅玉,瞇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發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從香爐里拎起一個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干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女的誘人,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話,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么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么點大的小家伙,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于撓癢,這位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后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里受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后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系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你為何死活不愿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愿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愿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么些關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涂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一個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里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么攤上這么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這朱衣童子怒氣沖沖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發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御劍飛行唉!”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一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涌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光沖天。
一名臉色雪白的女子從府內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色怒容道:“你還來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根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女鬼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衣。
陰神說道:“你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狀:“失心瘋,你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陰神面無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尋找蛛絲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女鬼驟然沉默。
她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就算我愿意交出此處,你憑什么讓大驪朝廷認可你的身份?”
陰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需夫人操心。”
懸浮空中的女鬼轉身望向那塊匾額,又轉頭望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里,有位身材消瘦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著一只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內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做更換嗎?”
陰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動地還給夫人。”
女鬼緩緩前行,與陰神擦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她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
她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后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陰神疑惑問道:“你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你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你隱瞞了實情真相。”
女鬼一言不發,飄然遠去。
有一座別業,隱居于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險峻,不過由于附近有一處風景勝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澀難解的摩崖石刻,每一個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一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身份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情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
一年到頭都無人問津的某處小渡口,有提著一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著一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并無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一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后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它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里,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劃水。
老人抬起手中燈籠,松開手指后,去抽出腋下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柔和的潔白燈光。
老人盤腿而坐,一手捧書,一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動。
當老人乘舟來到那處石壁下,才抬起頭,望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一位大驪王朝的白衣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的春榮秋枯,那一刻內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色沒有流露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情復雜,微微嘆息一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被一葉扁舟壓著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龜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一起沐浴在靜謐月色里。
老人又變出一只酒壺,不急于馬上喝酒,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撲通一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內,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后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蕩而去。
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層又一層的云海,大江早已變成了一根絲線,整座黃庭國變成了一粒黃豆,東寶瓶洲變成了一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
又是一條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間,這條大河仿佛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色悲愴,嘴唇顫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一遍一遍重復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一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葉扁舟的返回。
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經親身參與過驪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兩封密信后,就趕來此地,要替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一起跟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后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一的籌碼。
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
站著兩位貌似年齡相近、但是身份絕對懸殊的少年。
陳平安輕輕跨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聲:“崔東山。”
白衣少年雙手負后,仰起頭,笑瞇瞇道:“怎么,終于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自稱什么來著?”
一瞬間,少年崔瀺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
緊接著,一條雪白虹光從井口撞入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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