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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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又點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愿泄露更多,字畫有留白,說話聊天是一樣的。

一襲白衣御風凌空,在云海山風之中飄然而行。

魏檗離開落魄山后,放緩速度,隨手捻起一團團云氣,捏雪球似的,不斷加大重量,最后雙手抱在一起,狠狠擠壓,最后魏檗手心多出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鎮龍須河的源頭之一,對著山中溪澗輕輕一拋,白球墜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魚將其吞入腹中,然后順流向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橋,鐵匠鋪子,再從龍須河和鐵符江交界處的瀑布,隨著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陰流逝,四下無人的鐵符江畔,那棵主干橫出水面的老柳樹上,名為楊花的鐵符江水神正坐在楊柳樹上,閉目凝神,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江神,突然睜開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魚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剖開青魚腹部,然后發現了那顆靈氣充沛的白球,她拇指輕柔一抹,先將那條“寄信”的青魚腹部重新縫合,從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魚入水之后,歡快異常,一身魚鱗似乎多出些神潤光澤。

楊花低頭凝視著手心白球,其中夾雜有絲絲縷縷的云根氣息,珍貴異常,對于任何江河正神,這都是大補之物,山水神靈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云根等,皆由虛無縹緲的山水氣數凝聚成實質,去蕪存菁,這就像斬龍臺之于神兵利器,蛇膽石之于蛟龍之屬的孽種遺種,意義非凡。

楊花抬起頭望去,云霧之中,隱隱約約,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巔,一側耳朵垂掛著一只金色圓環。

她之前就在這里,親眼見過此人與大驪守門人之一的墨家豪俠許弱,一同騎乘著那條道行平平的黑蛇,沿著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是楊花沒有想到,這個魏檗竟然會一躍成為大驪北岳正神,品秩遠遠在她之上。

楊花不知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現出善意,地位不穩,所以需要拉攏人心?

楊花冷笑不已,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將手心白球捏爆,靈氣全部流淌進入她體內,發絲飛揚,腳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為主人的修為遞增而感到喜悅。

魏檗收回遠眺鐵符江的視線,返回他的老巢披云山。

御風路過各座山頭,腳下偶有練氣士朗聲問好,魏檗以往都笑著會應答,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

他只是來到一道懸掛于兩座山峰之巔的鐵鎖索橋,尚未完工,寬度足夠兩輛馬車通行,山峽罡風再大,也只會微微搖晃索橋,風有多大,索橋隨之晃動的幅度大小,負責建造橋梁的墨家練氣士匠人、機關師,都會有一個硬性要求,絕不會偷工減料。鋪設橋面的青烏木,極為堅韌,下五境的劍修傾力一擊,最多在橋面刺出一個孔洞,鐵鎖更是上品精鐵鑄就。

畢竟在山下,百年老字號店鋪,就是一塊金字招牌,而在長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談老字號。

當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烏黑色橋梁上,對比鮮明,愈發讓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仰頭望去。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躋身為大驪北岳正神,最少有一半緣故,是因為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漢子。

因為大驪發現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后,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從處境凄涼的土地爺重返棋墩山的山神。

是那一記竹刀的功勞,魏檗自己都是事后很久才明白。隨著時間的推移,魏檗逐漸領略到了自己這副金身的不同尋常。

一只碗碟,能裝得下一缸水?當然不行。哪怕他曾經是神水國的北岳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夠容納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只是后來被下棋仙人以無上神通禁錮而已,但是要想接納一個大驪北岳地界的全部香火和靈氣,魏檗剛剛離開棋墩山那會兒,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說蚍蜉撼樹,但絕對是稚童掄錘打鐵,遲早會損傷筋骨、壞了元氣根本。

但是如今,魏檗對于三十余座山頭的統轄駕馭,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所以魏檗愿意對陳平安給予自己最大的善意,愿意帶著他行走山水,類似在少年身上貼上大驪北岳的簽文。

一是陳平安不討人厭,二是為了報恩阿良,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間。

第三點原因,最大。

魏檗很怕阿良萬一真的回到這座天下,一旦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妥當,那么棋墩山一記竹刀能夠讓自己境界千萬里攀升,恐怕披云山下一記竹刀,就要將自己打回原形了。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沒那么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

因為那個在大驪長春宮修行的少女。

魏檗轉頭北望,望向遙遠的大驪北方,瞇起眼眸,小聲呢喃道:“一定要過得好啊,這輩子莫要再喜歡讀書人了,讀書人最負癡心人。”

落魄山上的竹樓外,聽說過了遠在天邊的故事,青衣小童就想著吃顆普通的蛇膽石,用來壓壓驚。

青衣小童一邊嚼著蛇膽石,聯想到之前陳平安轉頭望向竹樓的凄凄模樣,忍不住嘖嘖道:“沒想到我們老爺還會落淚,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就如此動容,相信老爺以后混江湖,一定會很精彩。路見不平就一聲吼啊,救了小娘子她就以身相許啊,老爺搖身一變成了浪里小白條啊……”

青衣小童已經將陳平安的江湖,想象的無比香艷旖旎,越想越開心,一想到陳平安這么犟而無趣的家伙,某天被江湖女俠主動投懷送抱的場景,真是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還沉浸在先前是震撼當中,她神色復雜,內心惴惴不安,對青衣小童輕聲問道:“你說那座天下的妖族如此殘忍暴虐,為何我們在浩然天下這邊,還能夠與山上神仙相安無事?練氣士為什么不干脆把我們趕盡殺絕?”

青衣小童想了想,隨口回答道:“大概是覺得咱們就是路邊的一坨狗屎,踩了嫌棄臟鞋子吧。”

粉裙女童將信將疑,她又想不出能夠說服自己的獨到見解,只好暫時將這份憂慮和不安放在心中。

魏檗已經離去,陳平安沒有急著起身返回竹樓,獨自安靜坐在小竹椅上,初春的山風依舊凜冽,吹拂得少年鬢角發絲肆意飛揚。

魏檗走之前笑言,“傳言阿良在找一把劍,一把配得上他實力的劍。”

陳平安清清楚楚記得初次見面于鐵符江邊,有人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竹刀柄,很有吹牛皮嫌疑地說了一句,“暫時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劍,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魏檗又說,“有人說他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當時與大妖一戰,所用之劍,算不得最好,只是他用慣了,一直不舍得換。粉碎之后,他自然就需要換一把,更好的劍!”

“試想一下,若是能夠找到一把讓阿良都覺得趁手的兵器,甚至是找到某把劍,能夠幫助主人提升一個境界的戰力,一個就夠了,就只需要增長一個境界。那么他就是十四境巔峰的戰力!作為一名劍修,到時候說不定面對那三教祖師爺,道祖佛祖,至圣先師,也可一戰!”

“無法想象,找到了那把劍之后,那個時候的阿良,會是怎樣的阿良?”

魏檗說完最后這句話,就走了,充滿了期待和仰慕,如小山包仰視一座巍峨大岳。

走入過文圣老爺的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劈出過那一劍。

陳平安現在才知道,阿良舍棄了什么。

那天雨夜跟阿良一起走下山頭。

“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

“你要是以后沒本事在那里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當時沒有想明白,這些被斗笠漢子云淡風輕說出口的話語,意味著什么。因為阿良說得無比輕巧,所以少年完全不知道真正的分量。

少年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有多好。

根本不知道阿良,當時到底有多強。

如果在離別之前,被陳平安早早知道這些,那他在阿良走前,一定會先去問那位劍靈化身的神仙姐姐,問她可以不可以,換一位主人,那個男人叫阿良,是一名劍客,人很好。

阿良不說,少年不知道。

阿良走了,少年才知道。

這樣的阿良。

多傻啊。

他憑什么罵自己是爛好人?

陳平安怔怔出神很長時間,才站起身,走向竹樓,青衣小童小聲問道:“老爺,你沒事吧?被魏檗說的故事給嚇到啦?真不用怕那些,什么倒懸山劍氣長城,什么阿良啊大妖劍仙啊,跟咱們離著一百一千個十萬八千里呢,天塌下都不怕,儒家圣人們可不是嘴皮子厲害而已,打架本事也不差的。再說了,那個名字稀奇古怪的劍客,再厲害跟咱們沒半顆銅錢的關系嘛,這種人,一定是三頭六臂的,兇神惡煞,見神殺神,見仙斬仙,哪怕有機會跟這種人見面,我也不要見,太可怕了,估計隨便打個噴嚏,就能一口罡風吹得我形銷骨立吧……”

陳平安拍了拍絮絮叨叨青衣小童的腦袋,笑道:“我沒事。”

他來到二樓,握住那柄槐木劍,走到檐下廊道,向著天幕穹頂高高舉起,在心中說了兩句話。

“我是一名劍客。”

“就這么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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