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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飛鷹盤旋,枯枝上烏鴉嘶叫。
原本平整寬闊的官道,早已支離破碎,一支車隊,顛簸不已。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最大的藩屬國,位于王朝的西北方向,以沃野千里、出產豐富著稱于寶瓶洲中部,一直是朱熒王朝的大糧倉。同樣是王朝藩屬,石毫國與那大隋藩屬的黃庭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選擇,石毫國從皇帝、廟堂重臣到絕大多數邊軍將領,選擇跟一支大驪鐵騎大軍硬碰硬。
戰火蔓延整個石毫國,今年開春以來,在整個京城以北地帶,打得異常慘烈,如今石毫國京城已經深陷重圍。
不但是石毫國百姓,就連附近幾個兵力遠遜色于石毫國的藩屬小國,都人心惶惶,當然不乏有所謂的聰明之人,早早依附投誠大驪宋氏,在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希望所向披靡的大驪鐵騎能夠干脆來個屠城,將那群愚忠于朱熒王朝的石毫國一干忠烈,全部宰了,說不定還能念他們的好,兵不血刃,在他們的幫忙下,就順利拿下了一座座武庫、財庫絲毫不動的高大城池。
磕磕碰碰的路途,讓不少這支車隊的車夫叫苦不迭,就連許多背負長弓、腰挎長刀的精壯漢子,都快給顛散了骨頭架子,一個個萎靡不振,強自振作精神,眼神巡視四方,以免有流寇劫掠,這些七八十騎弓馬熟諳的青壯漢子,幾乎人人身上帶著血腥氣味,可見這一路南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走得并不輕松。
真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銀子,說句不夸張的,撒潑尿的功夫,就可能把腦袋不小心掉在地上。
期間最兇險的一場堵截,不是那些落草為寇的難民,竟是一支三百騎假扮馬賊的石毫國官兵,將他們這支商隊當做了一塊大肥肉,那一場廝殺,早早簽下生死狀的商隊護衛,死傷了將近半數,如果不是雇主當中,竟然藏著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山上神仙,連人帶貨物,早給那伙官兵給包了餃子。
這支車隊需要穿過石毫國腹地,到達南方邊境,去往那座被世俗王朝視為龍潭虎穴的書簡湖。車隊拿了一大筆銀子,也只敢在邊境關隘停步,不然銀子再多,也不愿意往南邊多走一步,好在那十數位外鄉商賈答應了,允許車隊護衛在邊境千鳥關掉頭返回,之后這撥商賈是生是死,是在書簡湖那邊攫取暴利,還是直接死在半路,讓劫匪過個好年,反正都不用車隊負責。
這一路走下來,真是人間煉獄修羅場。
餓殍千里,不再是讀書人在書上驚鴻一瞥的說法。
車隊在沿途路邊,經常會遇到一些哭喊連天的茅草店鋪,不斷有成人在販賣兩腳羊,一開始有人不忍心親自將子女送往砧板,交給那些屠夫,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父母之間,先交換面瘦肌黃的子女,再賣于店家。
許多餓瘋了的流亡難民,成群結隊,像行尸走肉和野鬼幽靈一般,游蕩在石毫國大地之上,只要遇到了可能有食物的地方,蜂擁而上,石毫國各地烽燧、驛站,一些地方上豪橫家族打造的土木堡,都沾染了鮮血,以及來一些不及收拾的尸體。車隊曾經經過一座擁有五百同族青壯護衛的大堡,以重金購買了少量食物,一個膽大的精悍少年,眼紅艷羨一位商隊護衛的那張硬弓,就套近乎,指著城堡外木柵欄那邊,一排用來示威的干癟頭顱,少年蹲在地上,當時對一位車隊扈從笑嘻嘻說了句,夏天最麻煩,招蚊蠅,容易瘟疫,可只要到了冬天,下了雪,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說完后,少年抓起一塊石子,砸向木柵欄,精準擊中一顆頭顱,拍拍手,瞥了眼目露贊賞神色的商隊扈從,少年頗為得意。
當時一個身穿青衣、扎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讓那少年心動不已,之所以與商隊扈從聊這些,做這些,無非是少年想要在那位好看的姐姐眼前,表現表現自己。
只可惜那位青衣姐姐從頭到尾都沒瞧他,這讓少年很失落,也很失望,若是這般美貌若祠廟壁畫仙子的女子,出現在來這邊尋死的難民隊伍當中,該多好?那她肯定能活下來,他又是族長的嫡長孫,哪怕不是第一個輪到他,總歸能有輪到自己的那天。不過少年也知道,難民當中,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女子了,偶有些婦人,多是黝黑黝黑,一個個皮包骨頭,瘦得跟餓死鬼似的,皮膚還粗糙不已,太難看了。
那個青衣姐姐身邊,還站著個歲數稍大的女子,背著把劍,不過姿色就差太多了,尤其是身材,一個天一個地,若是后者單獨出現,少年也會心動,只是當她們站在一起,少年眼里便沒有了后者。
商隊繼續南下。
經常會有流民拿著削尖的木棍攔路,聰明一些的,或者說是還沒真正餓到絕路上的,會要求商隊拿出些食物,他們就放行。
商隊當然懶得理睬,只管前行,一般來說,只要當他們抽刀和摘下一張張硬弓,難民自會嚇得鳥獸散。
也有一些難民,紅著眼睛只管往前沖,打算哄搶一番,商隊護衛扈從本就是江湖武夫出身,又不是石毫國人氏,一路南下,早已麻木,隊伍里又死了那么多兄弟朋友,內心深處,還巴不得有人沖上來給他們解解恨,所以精悍騎隊如漁網撒出,手起刀落,或是比拼箭術,以射中眼眶者最佳,射穿脖頸次之,射透心口再次之,若是只能射中腹部、腿腳,那可是要惹來譏諷和笑話的。
這次雇傭護衛和車隊的商賈,人數不多,十來個人。
除了那位極少露面的青衣馬尾辮女子,以及她身邊一個失去右手大拇指的背劍女子,還有一位不茍言笑的黑袍青年,這三人好像是一伙的,平時車隊停馬修整,或是野外露營,相對比較抱團。
此外這撥要錢不要命的商賈主事人,是一個身穿青衫長褂的老人,據說姓宋,護衛們都喜歡稱呼為宋夫子。宋夫子有兩位扈從,一個斜背烏黑長棍,一個不帶兵器,一看就是地道的江湖中人,兩人年歲與宋夫子差不多。此外,還有三位哪怕臉上帶笑依舊給人眼神冰冷感覺的男女,年齡懸殊,婦人姿色平庸,其余兩人是爺孫倆。
給扈從們的感覺,就是這撥商賈,除了宋夫子,其余都架子大,不愛說話。
這天夜里,歇腳于一座已經荒廢、胥吏逃散的破敗驛站,物件早已被收刮一空。
青衣馬尾辮女子,蹲在驛站外一堵倒塌大半的泥土墻頭上。
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背劍女子,站在墻下,輕聲道:“大師姐,再有大半個月的路程,就可以過關進入書簡湖地界了。”
青衣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聲。
那位宋夫子緩緩走出驛館,輕輕一腳踹了個蹲坐門檻上的同行少年,然后單獨來到墻壁附近,負劍女子立即以大驪官話恭聲行禮道:“見過宋郎中。”
老人笑著點頭,“徐姑娘還是這般客氣,過于見外了。”
此郎中并非藥鋪郎中。
這位氣態儒雅的青衫老人,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主事郎中。
這個位置,黃庭國石毫國這些藩屬小國,屬于比較大一點的芝麻官,光是禮部衙門,上頭就有侍郎,再上頭還有尚書,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品秩相當的輔官,員外郎給搶了位置。可在大驪,這就是一個極其關鍵的位置,是大驪王朝最有權柄的三位郎中之一,位不算高,從五品,權極其重。除了名義上一位祠祭清吏司郎中該有的職責,還掌管著一國山水正神的評定考核、以及舉薦權。
大驪一直不設立江水正神與祠廟的沖澹江,突然多出一位名叫李錦的江水精怪,從一個原本在紅燭鎮開書鋪的掌柜,一躍成為江神,據說就是走了這位郎中的門路,得以鯉魚跳龍門,一舉登上神臺高位,享受各路香火。
而兩位女子,正是離開龍泉劍宗下山游歷的阮秀,徐小橋。
至于為何要離開大驪王朝如此之遠,就連徐小橋和董谷都覺得很意外,至于他們的大師姐阮秀,就全然無所謂了。
徐小橋見宋郎中像是有事相商的樣子,就主動離開。
宋郎中走到墻頭上,盤腿而坐,微笑道:“我要感謝阮姑娘的大度。”
阮秀收起一只帕巾,藏入袖中,搖搖頭,含糊不清道:“不用。”
宋郎中笑問道:“冒昧問一下,阮姑娘是不在意,還是在容忍?”
阮秀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點點頭,正色道:“若是前者,我就不多此一舉了,畢竟我這么個老頭子,也有過少年愛慕的歲月,曉得李牧璽那般大小的毛頭小子,很難不動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可以提點李牧璽或是他爺爺幾句,阮姑娘不用擔心這是強人所難,這趟南下是朝廷交待的公事,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絲毫不是阮姑娘過分了。”
阮秀說道:“沒關系,他愛看就是看吧,他的眼珠子又不歸我管。”
宋郎中啞然失笑。
此次隨行隊伍當中,跟在他身邊的兩位江湖老武夫,一位是從大驪軍伍臨時抽調出來的純粹武夫,金身境,據說去軍中帥帳要人的綠波亭大諜子,給那位戰功彪炳的主將,當面摔杯罵娘,當然,人還是得交出來。
一位出身大驪江湖大門派的幫主,也是七境。
此外三人,是一隊臨時組建的粘桿郎,爺孫倆人當中,少年名為李牧璽,是位精通符箓和陣法的修道天才,與他的爺爺和父親三代人,都是大驪朝廷的粘桿郎,父親死于前不久一場,所以這趟南下遠游,對于爺孫二人來說,既是衙門里邊的公事,也是有私怨夾雜其中。
這趟南下書簡湖,有兩件事,一件是明面上的,也不算小了,他這位祠祭清吏司郎中,是話事人,龍泉劍宗三人,都需要聽命于他,聽從他的指揮調度。
今年入秋時分,已經多年沒有傷亡的大驪粘桿郎,一下子死了兩個,一位身份隱蔽的外鄉金丹修士,偷偷帶走了一位弟子,這名少年,比較特殊,不但是先天劍胚,還身負武運,引來當地一州數位武廟圣人的關注。
大驪勢在必得,就連國師大人那邊都聽到了消息,很重視。
大概是一報還一報,說來荒唐,這位少年是大驪粘桿郎率先找到和相中,以至于找到這棵好苗子的三人,輪流留守,傾心栽培少年,長達四年之久,結果給那位深藏不露的金丹修士,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打殺了兩人,然后將少年拐跑了,一路往南逃竄,期間躲過了兩次追殺和圍捕,十分狡猾,戰力也高,那少年在逃亡途中,更是展露出極其驚艷的心性和資質,兩次都幫了金丹修士的大忙。
最后綠波亭諜報顯示,金丹修士和少年逃入了書簡湖,此后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對于這類追殺,不單單是大驪王朝,其實寶瓶洲所有的山上勢力,都不會犯癡,心存輕視,經驗老道的門派,但凡有點底蘊的,都力爭以獅子搏兔,一鼓作氣用全力解決,而不是好似庸將的戰場添油,派遣一撥撥人去白白送死,給對方以戰養戰,最終養虎為患。
對方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金丹,又占據地利,所以宋郎中一行人,絕不是兩位金丹戰力那么簡單,而是加在一起,大致相當于一位強大元嬰的戰力。
在這一點上,董谷和徐小橋私底下有過數次細致推演,得出的結論,還算比較放心。
不然大師姐出了丁點兒紕漏,董谷和徐小橋兩位龍泉劍宗的開山弟子,于情于理,都不用在神秀山待著了。
至于唯有宋郎中自己知曉內幕的另外一件事,就比較大了。
涉及整座書簡湖的歸屬。
就連他都需要聽命行事。
就連那個暗中扎根書簡湖已有八十年光陰的某位島主,也一樣是棋子。
這次離開大驪南下遠行,有一件讓宋郎中覺得有意思的小事。
少年李牧璽對于南下途中,尤其是乘坐馬車的石毫國旅途,所見所聞,如何都無法理解,甚至內心深處,還會埋怨那個罪魁禍首,也就是自己所在的大驪王朝。興許在少年看來,如果大驪鐵騎沒有南下,或是南下的連綿戰事,不要如此血腥殘忍,就不會有那么多老百姓流離失所,在兵災浩劫中,一個個原本老實本分的男男女女,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而李牧璽的爺爺,九十歲的“年輕”修士,則對此無動于衷,卻也沒有跟孫子解釋什么。
阮秀問道:“聽說有個泥瓶巷的孩子,就在書簡湖?”
宋郎中點頭道:“姓顧,是機緣很大的一個孩子,被書簡湖勢力最大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收為閉門弟子,顧璨自己又帶了條‘大泥鰍’到書簡湖,帶著那戰力相當于元嬰的蛟龍扈從,興風作浪,小小年紀,名聲很大,連朱熒王朝都聽說書簡湖有這么一雙主仆存在。有次與許先生閑聊,許先生笑言這個叫顧璨的小家伙,簡直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
阮秀抬起手腕,看了眼那條形若鮮紅手鐲的酣睡火龍,放下手臂,若有所思。
一個中年男人來到了書簡湖邊緣地帶,是一座人山人海的繁榮大城,名為池水城。
一路上雇傭了輛馬車,車夫是個走南闖北過的健談老人,男人又是個大方的,愛聽熱鬧和趣聞的,不喜歡坐在車廂里邊享福,幾乎大半路程都坐在老車夫身邊,讓老車夫喝了不少酒,心情大好,也說了好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書簡湖奇人異事,說那兒沒外邊傳聞可怕,打打殺殺倒也有,不過多半不會牽扯到他們這些個老百姓。不過書簡湖是個天大的銷金窟,千真萬確,以前他與朋友,載過一撥來自朱熒王朝的富家公子哥,口氣大得很,讓他們在池水城那邊等著,說是一個月后返程,結果等了不到三天,那撥年輕公子哥就從書簡湖乘船回到了城里,已經身無分文了,七八個年輕人,足足六十萬兩銀子,三天,就這樣打了水漂,不過聽那些敗家子的言語,好像意猶未盡,說半年后攢下一些銀子,一定要再來書簡湖快活。
男人行走在池水城比肩接踵的大街上,很不起眼。
先前城門有一隊練氣士看守,卻根本不用什么通關文牒,只要交了錢就給進。
池水城就建造書簡湖西邊水畔。
書簡湖極為廣袤,千余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最重要的是靈氣充沛,想要在此開宗立派,占據大片的島嶼和水域,很難,可若是一兩位金丹地仙占據一座較大的島嶼,作為府邸修道之地,最是適宜,既清凈,又如一座小洞天。尤其是修行法門“近水”的練氣士,更是將書簡湖某些島嶼視為必爭之地。
背劍男人挑選了一棟鬧市酒樓,點了壺池水城最招牌的烏啼酒,喝完了酒,聽過了一些附近酒桌上眉飛色舞的閑聊,沒聽出更多的事情,有用的就一件事,過段時間,書簡湖好像要舉辦每百年一次的島主會盟,準備推舉出一位已經空懸三百年的新任“江湖君主”。
這個男人喝完酒吃完飯,與店伙計結過賬,就離開酒樓,問路去了一座池水城內,對所有人開放的一條猿哭街,開滿了仙家鋪子,長街長達四里,兩頭有練氣士守著,一樣是不看身份,只認銀子開道的做派,這一點,倒是有些像商貿冠絕一洲的老龍城,笑人無恨人有,誰有錢誰大爺。
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錢人。
若是如此說來,好像整個世道,在哪兒都差不多。
腰掛朱紅色酒葫蘆的中年男人,之前老車夫有說過,知道了在魚龍混雜、往來頻繁的書簡湖,能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可他在路上,還是跟老車夫還是學了些書簡湖方言,學的不多,一般的問路、討價還價還是可以的。中年男人一路逛蕩,走走看看,既沒有一鳴驚人,掃蕩什么那些天價的鎮店之寶,也沒有只看不買,挑了幾件討巧卻不昂貴的靈器,就跟尋常的外鄉練氣士,一個德行,在這兒就是蹭個熱鬧,不至于給誰狗眼看人低,卻也不會給當地人高看一眼。
中年男人最后在一間販賣古董雜項的小鋪子停留,東西是好的,就是價格不太公道,掌柜又是個瞧著就不像是做生意的老古板,所以生意比較冷清,許多人來來走走,從兜里掏出神仙錢的,寥寥無幾,男人站在一件橫放于特制劍架上的青銅古劍之前,久久沒有挪步,劍鞘一高一低分開放置,劍身刻有“大仿渠黃”四字小篆。
看著那個彎腰低頭細細端詳的長衫背劍男人,老掌柜不耐煩道:“看啥看,買得起嗎你?便是上古渠黃的仿劍,也要大把的雪花錢,去去去,真要過眼癮,去別的地兒。”
中年男人大概是腰包不鼓、腰桿不直,非但沒有惱火,反而轉頭跟老人笑問道:“掌柜的,這渠黃,是禮圣老爺與人間第一位王朝君主共同巡狩天下,他們所乘坐馬車的八匹拉車駿馬之一?”
老掌柜瞥了眼男人背后長劍,臉色稍稍好轉,“還算是個眼力沒差勁到眼瞎的,不錯,正是‘八駿流散’的那個渠黃,后來有中土大鑄劍師,便用畢生心血打造了八把名劍,以八駿命名,此人脾氣古怪,打造了劍,也肯賣,但是每把劍,都肯賣給相對應一洲的買家,以至于到死也沒全部賣出去,后世仿品不計其數,這把膽敢在渠黃之前刻下‘大仿’二字的古劍,仿得極好,自然價格極貴,在我這座鋪子已經擺了兩百多年,年輕人,你肯定買不起的。”
男人沒打腫臉充胖子,從古劍上收回視線,開始去看其它珍玩物件,最后又站在一幅掛在墻壁上的仕女畫前,畫卷所繪仕女,側身而坐,掩面而泣的模樣,若是豎耳聆聽,竟然真有如泣如訴的細微嗓音傳出畫卷。
老掌柜呦呵一聲,“不曾想還真碰到個識貨的,你進了我這鋪子看得最久的兩件,都是鋪子里邊最好的東西,小子不錯,兜里錢沒幾個,眼光倒是不壞。怎么,以前在家鄉大富大貴,家道中落了,才開始一個人走江湖?背把值不了幾個錢的劍,掛個破酒壺,就當自己是游俠啦?”
男人依舊打量著那幅神奇畫卷,以前聽人說過,世間有許多前朝亡國之字畫,機緣巧合之下,字中會孕育出悲憤之意,而某些畫卷人物,也會變成靈秀之物,在畫中獨自悲戚斷腸。
男人轉頭笑道:“游俠兒,又不看錢多錢少。”
老人嗤笑道:“這種屁話,沒走過兩三年的江湖愣頭青才會講,我看你年歲不小,估摸著江湖算是白走了,要不就是走在了池塘邊,就當是真正的江湖了。”
男人還是沒生氣,指了指墻壁掛像,問道:“這幅仕女圖,多少錢?”
老人擺擺手,“年輕人,別自討沒趣。”
男人笑道:“我要是買得起,掌柜怎么說,送我一兩件不甚值錢的彩頭小物件,如何?”
年復一年守著祖傳鋪子,確實無聊的老人,頓時來了斗志,指了指靠近大門口的一只多寶架,挑眉道:“行啊,瞧見沒,只要你掏得起神仙錢,那邊架子上,隨你挑選三件東西,到時候我皺一下眉頭,我跟你姓!”
男人笑著點頭。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幅仕女圖,來歷就不多說了,反正你小子瞧得出它的好,三顆小暑錢,拿得出,你就拿走,拿不出來,趕緊滾蛋。”
男人回頭看了眼墻上掛像,再轉頭看了眼老掌柜,詢問是不是一口價沒得商量了,老掌柜冷笑點頭,那男人又轉頭,再看了幾眼仕女圖,又瞥了眼當下空無一人的店鋪,以及大門口,這才走到柜臺那邊,手腕翻轉,拍出三顆神仙錢在桌上,手掌覆蓋,推向老掌柜,老掌柜也跟著瞥了眼店鋪門口,在那男人抬手的瞬間,老人迅速跟著以手掌蓋住,攏到自己身邊,翹起手掌,確定無誤是貨真價實的三顆小暑錢后,抓在手心,收入袖中,抬頭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你這小子可以啊,有點本事,能夠讓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我都看岔了。”
男人無奈一笑,“那我可就去那邊,挑選三件順眼東西了。”
老掌柜哈哈大笑,繞出柜臺,“去吧,做買賣,這點誠信還是要有的,我這就幫你將這幅仕女圖收入盒中,放心,光是錦盒就價值兩顆雪花錢,不會糟踐了這么一幅名貴畫像。”
男人在門口多寶架前視線巡游,老掌柜小心翼翼摘下畫像,在收入一只珍藏錦盒當中的時候,一直用眼角余光打量那個男人。
他娘的,早知道這個家伙如此腰包鼓鼓,出手闊綽,扯什么彩頭?而且一口氣就是三件,這會兒開始心疼得很。
當那個男人挑了兩件東西后,老掌柜略微心安,虧得不多,可當那家伙最后選中一件尚未有名家篆刻的墨玉印章后,老掌柜眼皮子微顫,連忙道:“小子,你姓什么來著?”
男人原本還有些猶豫,老掌柜來這么一出,果斷收入手中,轉頭笑道:“姓陳。”
老掌柜可憐兮兮道:“那我以后跟你姓陳,你將那印章放回去,行不行?”
男人笑著搖頭,“做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誠意的。”
老掌柜氣呼呼道:“我看你干脆別當什么狗屁游俠了,當個生意人吧,肯定過不了幾年,就能富得流油。”
老人嘴上這么說,其實還是賺了不少,心情大好,破天荒給姓陳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那人也沒有立即想走的念頭,一個想著能否再賣出那把大仿渠黃,一個想著從老掌柜嘴里聽到一些更深的書簡湖事情,就這么喝著茶,閑聊起來。
男人知道了很多老車夫不曾聽聞的內幕。
書簡湖是山澤野修的世外桃源,聰明人會很混得開,蠢人就會格外凄慘,在這里,修士沒有好壞之分,只有修為高低之別,算計深淺之別。
商貿繁華,店鋪林立,無奇不有。
在別處走投無路的,或是落難的,在此往往都能夠找到棲身之所,當然,想要舒心痛快,就別奢望了。可只要手里有豬頭,再找對了廟,此后便活命不難。之后混得如何,各憑本事,依附大的山頭,出錢出力的幫閑,也是一條出路,書簡湖歷史上,不是沒有多年忍辱負重、最終崛起成為一方霸主的梟雄。
店鋪門外,光陰悠悠。
店鋪內,老人談興頗濃。
曾有一位譜牒仙師的元嬰修士,與一位金丹劍修聯手,可能是覺得在整個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大搖大擺,在書簡湖一座大島上擺下宴席,廣發英雄帖,邀請書簡湖所有地仙與龍門境修士,揚言要結束書簡湖群龍無首的紛亂格局,要當那號令群雄的江湖君主。
宴席上,三十余位到場的書簡湖島主,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不是拍手叫好,拼命附和,就是掏心窩子拍馬屁,說書簡湖早就該有個能夠服眾的大人物,省得沒個規矩王法,也有一些沉默不語的島主。結果宴席散去,就已經有人偷偷留在島上,開始遞出投名狀,出謀劃策,詳細解釋書簡湖各大山頭的底蘊和憑仗。
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哪怕是讓數百年后的書簡湖所有修士,無論年紀大小,都覺得特別痛快。
當晚,就有四百余位來自不同島嶼的修士,蜂擁而至,圍住那座島嶼。
用將近九百多件法寶,再加上各自島嶼豢養的兩百多位死士,硬生生砸死了那兩位不可一世的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
殺意最堅定的,恰好是那撥“率先投誠的墻頭草島主”。
那個男人聽得很用心,便隨口問到了截江真君劉志茂。
老掌柜越說越來勁。
說如今那截江真君可了不得。
早兩年來了個小魔頭,成了截江真君的關門弟子,好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竟然駕馭一條恐怖蛟龍,在自家地盤上,大開殺戒,將一位大客卿的府邸,連同數十位開襟小娘,以及百余人,一并給那條“大泥鰍”給屠戮殆盡,大多死相慘不忍睹。
之后更是不知為何打殺了那位同門大師兄,又是一場血腥殺戮,那條“大泥鰍”的兇狠暴戾,展露無遺,許多次下嘴,已經不為殺人,純粹是為了滿足殺戮的趣味,所過之處,滿地的殘肢斷骸。
在那之后,師徒二人,勢如破竹,霸占了附近不少座別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島嶼。
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許多年輕貌美的少女,據說都給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魔頭強擄而回,好像在小魔頭的二師姐調教下,淪為了新的開襟小娘。
此后書簡湖可就沒太平日子過了,好在那也是神仙打架,總算沒有殃及池水城這樣的偏遠地兒。
姓顧的小魔頭事后也遭受了幾次仇家刺殺,竟然都沒死,反而氣焰越來越跋扈驕橫,兇名赫赫,身邊圍了一大圈墻頭草修士,給小魔頭戴上了一頂“湖上太子”的綽號高帽,今年開春那小魔頭還來過一趟池水城,那陣仗和排場,不比世俗王朝的太子殿下差了。
老掌柜聊得興高采烈,那個男人始終沒怎么說話,沉默著。
黃昏里,老人將男人送出店鋪門口,說是歡迎再來,不買東西都成。
中年男人點點頭,起身的時候,他就已經將三件小巧物件收入袖子,腋下夾著那只錦盒,走了。
老人有些疑惑,好像這個男人離開的時候,怎的有些……失魂落魄?奇了怪哉,明明是個有錢的江湖人,何須如此?
老人不再追究,搖頭晃腦走回店鋪。
今天的大買賣,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他倒要看看,以后臨近鋪子那幫黑心老王八,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材料。
至于那個男人走了以后,會不會再回來購買那把大仿渠黃,又為什么聽著聽著就開始強顏歡笑,笑容全無,唯有沉默,老掌柜不太上心。
什么書簡湖的神仙打架,什么顧小魔頭,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反正盡是些別人的故事,咱們聽到了,拿來講一講就完事了。
而那個客人離開鋪子后,緩緩而行。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書頁間,可書頁翻篇何其易,人心修補何其難。
是誰說的來著,崔東山?陸臺?朱斂?
記不得了。
那個中年男人走了幾十步路后,竟是停下,在兩間鋪子之間的一處臺階上,坐著。
像一條路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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