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yingsx第四百三十四章青衣姑娘吃著糕點第四百三十四章青衣姑娘吃著糕點←→:
(一邊流著鼻涕一邊碼字,有點酸爽……)
到了青峽島,陳平安去劍房取了魏檗從披云山寄來的回信,那把飛劍一閃而逝,返回大驪龍泉郡。
與顧璨分開,陳平安獨自來到山門口那間屋子,打開密信,上邊回復了陳平安的問題,不愧是魏檗,問一答三,將其余兩個陳平安詢問君子鐘魁和老龍城范峻茂的問題,一并回答了,洋洋灑灑萬余字,將陰陽相隔的規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夠成為陰物鬼魅的契機、緣由,涉及到酆都和地獄兩處禁地的諸多投胎轉世的繁文縟節、各地鄉俗導致的黃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區別,等等,都給陳平安詳細闡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兩門親筆撰寫的秘術,一門秘術是魏檗當年所在神水國皇室珍藏的左道術法,借助天地間的水運精華,用以快速尋覓那一點真靈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夠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國的不傳之秘,唯有國師、供奉仙師可以研習。
另外一門秘術是魏檗從神水國兵庫無意間得到的一種旁門道法,術法根祇近巫,只是雜糅了一些上古蜀國劍仙的敕劍手段,用來破開陰陽屏障,以劍光所及地帶,作為橋梁和小徑,勾連陽間和陰冥,與去世先人對話,不過需要尋找一個天生陰氣濃郁體質的活人,作為返回陽間的陰物棲息之所,這個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稱之為“行亭”,必須是祖蔭陰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適合修行鬼道術法的修行奇才,才能承受,又以后者為佳,畢竟前者有損祖宗陰德,后者卻能夠以此精進修為,轉禍為福。
陳平安反復瀏覽這封披云山密信。
這位賬房先生并不知道,接連島和云樓城兩場廝殺,青峽島算是如何都紙包不住火了,如今的書簡湖,都在瘋傳青峽島多出一個戰力驚人的年輕外鄉供奉,不但擁有可以輕松鎮殺七境劍修的兩具符箓神靈傀儡,而且身負兩把本命飛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還精通近身肉搏,曾經面對面一拳打殺了一位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師,地仙劍修,武道宗師?
這個給青峽島看門的賬房先生,到底是什么來頭?
一時間宮柳島上,劉志茂聲勢暴漲,許多墻頭草開始隨風倒向青峽島。
春庭府邸,這天飯桌上,婦人對最近難得回家吃飯的顧璨說道:“璨璨,不要學陳平安。”
顧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學,當然不學。”
婦人欣慰而笑,拿起絲巾擦拭一旁兒子嘴角的油漬,低聲道:“陳平安這般好人,娘親當年喜歡,可是在咱們書簡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真不是什么難聽的言語,娘親雖然從來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邊看看,可是每天也會拉著那些婢女丫鬟閑聊,比陳平安更知道書簡湖與泥瓶巷的不同,在這兒,由不得我們心腸不硬。”
顧璨點頭道:“娘親,放心吧,我心里有數,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平安,我可學不來,學不像。”
最后顧璨抬起頭,“何況天底下也只有一個顧璨!”
婦人突然問道:“之前娘親只知道陳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陳平安他不說,娘親也不好多問,如今聽府上那些開襟小娘們私底下聊,好像陳平安便是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大島,都綽綽有余?聽說那天晚上,就連呂采桑都差點給陳平安一劍殺了?”
顧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劍仙,聽劉志茂說,好像陳平安暫時還無法完全駕馭,不然的話,書簡湖所有金丹地仙,都不是陳平安的三合之敵,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劍的事情了。不過相比這把沒有完全煉化的劍仙,劉志茂明顯更加忌憚那張仙家符箓,問了我知不知道這符箓的根腳,我只說不知,多半是陳平安的壓箱底本事之一。其實小泥鰍當時被我安排跟在陳平安身邊,免得出意外,給不長眼的東西壞了陳平安游歷書簡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鰍親眼見識過那兩尊天兵神將的神通,小泥鰍說好像與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樣,符膽當中所蘊含的,不是一點靈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婦人感慨道:“原來陳平安已經這么有出息了啊。”
顧璨吃相不好,這會兒滿臉油膩,歪著腦袋笑道:“可不是,陳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這樣啊,這有啥好奇怪的。”
婦人看著一臉天真無邪的兒子,有些無奈,有些事情,到底還是要當娘親的,多想想才行,這跟她一個婦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沒關系。
在顧璨帶著小泥鰍去往宮柳島湊熱鬧的時候,婦人來到春庭府邸后院一座大廳,將府上數十位開襟小娘都喊到一起,鶯鶯燕燕,疾言厲色,將她們訓誡了一通,不許任何人在陳平安跟前嚼舌頭,一經發現,直接杖斃,而且她會命人翻出春庭府專有的香火房秘檔,如果有親人已經是青峽島修行中人,立即讓田湖君親自打斷長生橋,如果不在書簡湖,卻受了春庭府饋贈而富貴起來的門戶,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處置。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敲開了青峽島一棟尋常府邸的大門,是一位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本名早已無人知曉,姓馬,鬼修出身,據說曾是一個覆滅之國的皇家馱飯人,就是皇帝老爺出巡時《京行檔》里的雜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還一步步成為青峽島的老資歷供奉。
鬼修在已經夠讓譜牒仙師瞧不起的山澤野修里邊,又是極其不受待見的一種,故而這棟府邸位于青峽島的偏遠僻靜地帶,靈氣不算充沛,陰氣十足,占據了一口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陰風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陰氣森森,四周鄰里間,從無往來,這位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峽島頭等供奉里邊的末席,隨著青峽島吞并十數座藩屬大島,有些大島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選擇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來二去,久而久之,青峽島原有勢力的座椅就不斷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劉志茂沒有克扣功勛老供奉們的俸祿神仙錢,反而增加了一兩成,這才沒“寒了眾將士的心”。
門房是位瘦骨嶙峋、滿身腥臭的老嫗,但是卻滿頭青絲,眼眸雪白,瞧見了這位姓陳的賬房先生,老嫗立即擠出諂媚笑容,干癟臉龐的褶皺之間,竟有蚊蠅蛆蟲之類的細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嫗還有些羞赧,趕緊用繡花鞋腳尖在地上偷偷一擰,結果發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響,這就不是滲人,而是惡心人了。
老嫗也察覺到這點,竟是泛起羞愧難當的臉紅之色,嘴唇微動,說不出一個字來。
陳平安神色自若,認得出眼前這位陽氣稀薄、靈性遲暮的“老嫗”,其實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而已。
世間女子,皆有愛美之心。
她搖晃了房門旁一串鈴鐺,對陳平安說道:“我家主人,很快就會前來,勞煩陳先生稍等片刻。”
她稍稍猶豫,指了指府邸大門旁的一間陰暗屋子,“奴婢就不在這邊礙眼了,陳先生只要一有事情臨時想起,招呼一聲,奴婢就在側屋那邊,馬上就可以出現。”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應當如何稱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經常拜訪府上,總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嫗愣了一下,不敢以當下這副面容正視眼前年輕人,轉過頭,細聲細氣道:“陳先生可以喊奴婢,紅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煙滾滾而來,停下后,一位矮小男子現身,衣袍下擺與兩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煙彌漫出來,男子神色木訥,對那老嫗門房皺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賤玩意兒,也有臉站在這邊與陳先生閑聊!還不趕緊滾回屋子,也不怕臟了陳先生的眼睛!”
她趕緊去側屋內躲起來,站在小窗口附近,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只希望能夠聽一聽雙方對話的嗓音。
隨著青峽島蒸蒸日上,主人從頭等供奉淪為二流墊底的邊緣供奉,加上青峽島不斷開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邊十一大島劃入青峽島轄境,這一年多來,已經難得有客人拜訪府邸,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別處,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來這里燒冷灶,她日日夜夜守著府門,府邸內外嚴禁下人言語,所以平日里邊,便是有鳥雀無意間飛掠過府門附近的那點嘰嘰喳喳聲響,都能讓她回味許久。
進了府邸,陳平安與鬼修說明了來意。
馬姓鬼修沉吟不語,內心隱隱不悅,這個如今在書簡湖名聲大噪的賬房先生,有些過分了。竟然登門拜訪,是要跟他討要那些當年被自己“撿漏”拘押起來的殘余魂魄,而這些被他關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當中的魑魅魍魎,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數頭身前擁有中五境修為的鬼魅,更是被他煉制為鬼將,如今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哪怕年輕人說是愿意以神仙錢購買,可這是錢不錢的事情嗎?
你這姓陳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規矩,還是一開始就打算仗勢凌人?你不是有本事摔顧璨小魔頭兩個耳光嗎,那你再去問問看顧璨,用多少神仙錢可以買那春庭府婦人的性命?你看顧璨會不會答應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惱火萬分,姓馬的鬼修依舊不敢撕破臉皮,眼前這個神神道道的賬房先生,真要一劍刺死自己了,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難道就愿意為了一個已經沒了性命的二流供奉,與小徒弟顧璨還有眼前這位年輕“劍仙”,討要公道?不過鬼修也是個性情執拗的,便回了一嘴,說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豐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屬島嶼之一的月鉤島上,那個自封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作為昔年月鉤島島主麾下的頭號戰將,不但率先叛變了月鉤島,此后還跟隨截江真君與顧璨師徒二人,每逢戰事落幕,必然負責收拾殘局,如今田湖君占據的眉仙島,以及素鱗島在內諸多藩屏大島,戰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給他與另外一位當下坐鎮玉壺島的陰陽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盡了,他連染指一二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靠花錢向兩位青峽島頭等供奉購買一些陰氣濃厚、骨氣強健的鬼魅。
世間沒有坐下來談不攏的買賣,說到底還是得看掏錢的,誠意夠不夠,拿錢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話,既然陳先生按照那些陰物魂魄身前境界高低、依次給出的價格,還算公道,可終究是涉及到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緊事,不是給不給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陳先生能夠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點這個頭,在那之后,一頭頭招魂幡和陰風井里邊的陰物鬼魅,他得慢慢揀選出來,才能開始做買賣。
陳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點頭答應下來。
離開了府邸,經過府門的時候,陳平安與那位名叫紅酥的門房“老嫗”告辭一聲。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山門那邊,沒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撐船去往那座珠釵島。
再次見到了那位島主劉重潤,一位高大豐腴的美婦人。
原來馬姓鬼修,與這位婦人同出一國,只是雙方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末代小皇帝的親姑媽,權傾朝野、只差沒有自己坐登基的女子,一個卻是皇宮雜役里邊的馱飯人,至于雙方當年如何認識,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陳平安沒有細問,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劉志茂,選擇青峽島作為自己的開府之地,為的就是能夠接近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被田湖君譽為“有大丈夫氣”的劉重潤,今天原本打算將功補過,由于上次不知眼前賬房先生的修為深淺,出于小心謹慎,拒絕了陳平安的登門上島,結果島和云樓城兩處的廝殺結果出來后,劉重潤便有些后悔,以此人高深莫測的修為,恐怕憑借一己之力讓珠釵島死傷大半都不難,于是很快就讓人寄去青峽島一封邀請函,主動邀請陳先生來訪珠釵島的寶珠閣,算是亡羊補牢,以免她劉重潤和珠釵島在那位賬房先生心頭留下芥蒂。
只是當劉重潤聽說青峽島馬姓鬼修想要見她一面后,她立即翻臉,將陳平安晾在一旁,轉身登山,冷聲道:“陳先生若是想要游覽珠釵島,我劉重潤定當一路陪同,若是給那個賊心不死的賤種擔任說客,就請陳先生馬上打道回府。”
陳平安只得撐船離開,去找那位道號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是書簡湖屈指可數的大鬼修,金丹修為,不是馬姓鬼修的龍門境能夠媲美。
如今占據著整座月鉤島,與田湖君身份相當,都屬于劉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較于馬姓鬼修的名聲不顯,逐漸沉寂,俞檜可謂惡名昭彰,越來越名揚書簡湖,月鉤島是實力不俗的大島嶼,老金丹島主,更是出了名難啃的硬骨頭,結果正因為俞檜的叛變,破壞了月鉤島的山水陣法,讓劉志茂和顧璨的小泥鰍趁虛而入,打了個月鉤島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天資卓絕的俞檜卻一夜暴富,收攏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獨門秘法一一煉化,傳言極有可能是下一位書簡湖新晉元嬰,并且霸占了月鉤島老島主的妻妾女兒,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連劉志茂都曾在青峽島慶功宴上玩笑了幾句,調侃俞檜才是書簡湖最會享福之人。
顧璨更是在慶功宴上對此人豎起大拇指,讓俞檜很是臉面有光,趕緊起身回敬了顧璨三大杯酒。
需知那位不可一世的小魔頭顧璨,幾乎從來不對任何一位供奉有好臉色。
渡船靠岸之時,陳平安捻出那張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兩尊符膽之中孕育一點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這么登山。
行事風格,很書簡湖。
不再是那個青峽島上對誰都和氣的賬房先生了。
嚇得原本還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檜,立即親自出門迎接貴客。
得知這位像是要在月鉤島大開殺戒一番的陳先生,只是來此購買那些無足輕重的陰物魂魄后,俞檜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拐彎抹角與賬房先生說了自己的諸多苦衷,例如自己與月鉤島那個挨千刀的老島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負重,才好不容易與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位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圓。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兒這位山湖鬼王的吐苦水,等到俞檜自己都覺得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開始與他做起了交易陰魂的買賣,不知是俞檜覺得自己家大業大,還是更有遠見和魄力,比那青峽島的馬姓鬼修,要好說話許多,許多三魂七魄已經沒剩下多少的陰魂鬼物,幾乎是直接白送給了那位賬房先生,這類陰物,如果不是俞檜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去村野墳冢、亂葬崗尋覓低賤鬼魅來煉化本命物的可憐小修士,早就給他全部煉化一空了,畢竟鬼將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為食。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溫養魂魄的符箓之道。
俞檜一直小心翼翼提防著這位年輕人身后的那兩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它們就要暴起殺人,面對這些不痛不癢的詢問,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云樓城外,有數十位修士在旁壓陣的七境劍修,都給那兩個大塊頭當場鎮殺了,關于此事,相信連他俞檜在內的所有書簡湖地仙修士,都開始未雨綢繆,殫精竭慮,思考針對之策,說不得就有一撥撥島主在宮柳島那邊,聯手破局。
在書簡湖數萬山澤野修當中,始終存在著一個被修士奉為圭臬的法則,那就是沒有什么真正無敵的法寶,今天有,明天就會無,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經有了破解之法。
陳平安沒有讓俞檜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張符膽神光越來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撐船離開。
書簡湖的秋色,風景旖旎,千余座島嶼,各有千種秋的美景。
陳平安沒有急于返回青峽島。
就在湖上,停下渡船,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環顧四周湖色風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所以陳平安才會寫那三封信,飛劍傳訊三個方向。
不惜消耗符膽神光,也要果斷動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強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陳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來世間道理,是有門檻的。太高的,不愿走進去。太低的,不喜歡當回事。不高不低的,丟丟撿撿,從來不是真正的道理,歸根結底,還是依循一個人內心深處看待這個世界的底層脈絡、切割心田的縱橫田壟,在為人處世。例如顧璨娘親,從來不信惡有惡報,陳平安一直相信,這就是兩人心性的根本之別,才會導致兩人的計較得失一事上,出現更大的分歧,一人重實物,陳平安愿意在實物之外,再算得失,這與離開家鄉經歷了什么,知道多少書上道理,幾乎全無關系。
若是再往更深處考究,那就是涉及到了一個人對待世界的最樸素觀點,涉及到了國師崔瀺所謂的那個一。
陳平安之前其實已經想到這一步,只是選擇停步不前,轉頭返回。
多思無益。
所有決定一個人秉性和行為的根本認知,無論寬窄、大小和對錯、厚薄,總歸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頭,比拼各家功夫。
陳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練,劍也擱放,就連十年之約和甲子之約的重要前程,暫時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許多靜下心來去想事情的光陰,再來看待書簡湖,比起當初在黃庭國紫陽府站在欄桿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遠。比如陳平安可以篤定書簡湖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大驪鐵騎南下之前,是一處山澤野修避難的法外之地,是朱熒王朝眼中吃下來消耗太大、不吃又礙事的雞肋之地,如今均衡已破,必然要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局。
陳平安也在等。
無論是近水樓臺的朱熒王朝得以占據書簡湖,還是遠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鐵騎入主書簡湖,或是觀湖書院居中調節,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獨大,那就會出現新的微妙平衡。
都會出現一國之法足可覆蓋一地鄉俗的跡象。
宮柳島那邊,還是每天爭吵得面紅耳赤。
這在書簡湖是極其少見的畫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開始砸法寶見真章了。
既然是島主會盟,臺面上的規矩還是要講的,顧璨和呂采桑和元袁這些朋友都沒有去那座山富堂露面,雖然絕大多數島主見著了他們幾個,都得笑臉相向,說不定與三個小兔崽子稱兄道弟,也不覺得是恥辱。宮柳島這段時間人滿為患,多是各個島主的親信和心腹,在上任擔任書簡湖江湖君王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斃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宮柳島,已經兩百來年無人打理,只有一些還算念情的年邁野修,會時不時派人來宮柳島收拾收拾,不然宮柳島早就變成一座荒草叢生、狐兔出沒的破敗廢墟了。
宮柳島的老主人,正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
此人出身于寶瓶洲東南一個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結丹于一座仙家小門派懸掛兩山間的一條棧道上,名聲大振于書簡湖。
當初劉老成躋身上五境后,本該按照儒家書院訂立的山上禮儀,可以開宗立派,只是劉老成卻只是將一位關系莫逆的書簡湖女修,推上江湖君王的寶座,自己則離開了書簡湖,居無定所,游歷四方,再無音訊傳回書簡湖,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統一的書簡湖,繼續保持群雄割據的亂世格局,這才有了劉志茂和青峽島的飛快崛起,任由顧璨這么個無法無天的外鄉小崽子,在書簡湖翻江倒海。
入冬時分,陳平安開始經常往來于青峽島馬姓鬼修府邸、珠釵島寶珠閣,月鉤島俞檜與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之間。
就在連陳平安都覺得宮柳島即將吵出一個結果的時候,書簡湖芙蓉山出現了一場驚天變故。
芙蓉山島主本身修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島的一個小島嶼,而天姥島則是反對劉志茂成為江湖君王的大島之一。
以盛產絕佳印章芙蓉石著稱于寶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書簡湖邊緣地帶,靠近湖邊四大城池之一的綠桐城,結果在一夜之間,大火熊熊燃燒,爆發了一場不遜色于兩位元嬰之戰的劇烈戰事,芙蓉山修士與潛入島上的十余位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寶光照徹大半座書簡湖,其中又以一盞宛如天庭仙宮的巨大燈籠,懸掛書簡湖夜幕上空,最為驚世駭俗,簡直是要與月爭輝。
最后更是有一條長達數百丈的火焰長龍,咆哮現身,盤踞在芙蓉山之巔,地動山搖水掀浪,看得宮柳島原本想要趕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個個打消了念頭,所有人看待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懼。
芙蓉山島主如喪考妣。
天姥島島主更是暴跳如雷,大聲斥責劉志茂竟然壞了會盟規矩,在此期間,擅自對芙蓉山下死手!
劉志茂辯駁了幾句,說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這會兒犯眾怒,對一個屬于青峽島“飛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襲?
天姥島將劉志茂罵了個狗血淋頭,劉志茂二話不說,就跟雖非元嬰修為卻有一件極其罕見法寶的天姥島島主,來了一場捉對廝殺。
當天晚上,顧璨與小泥鰍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條氣勢驚人的火龍。
顧璨笑問道:“同類?”
小泥鰍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說不定可以直接躋身上五境,還可以最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餓。”
顧璨眼神炙熱,問道:“勝算有多大?”
小泥鰍死死盯住那座芙蓉山的那片絢爛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與它打架,沒有任何修士插手,在這書簡湖,六四分,我贏面稍稍大一些。”
顧璨想了想,“事情沒這么簡單,咱們這次就聽陳平安的,不急。那撥人敢在這個時候出手,肯定不是來送死的。”
小泥鰍躍躍欲試道:“那我潛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顧璨搖頭道:“最好別這樣做,小心自投羅網。等到那邊的消息傳到青峽島,我自會跟劉志茂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小泥鰍委屈道:“劉志茂那條老狐貍,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顧璨瞇起眼,輕聲道:“那么如果宮柳島的劉老成出現了呢?你覺得我師父還坐不坐得住?”
小泥鰍歪著腦袋,“那個玉璞境野修,偷偷回來了嗎?”
顧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確定了,真有機會讓你飽餐一頓,吃完了這頓可以百年不餓肚子,那么就算劉老成沒來宮柳島,我都會讓‘劉老成’出現在書簡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呂采桑,元袁,俞檜等等,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場了,要做就做一筆大的!”
芙蓉山之巔。
夜幕中,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條火龍化作手鐲盤踞在她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有些苦笑,他們從破開山水大陣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兩位武道七境宗師都戰死了一人,結果大師姐一出手,就結束了。
青衣女子別過頭,拿出一塊帕巾,小口小口吃著一塊糕點。
沒辦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盞燈籠本命物,也還是差點讓那位擅長分魂之法的老金丹修士逃離遠遁。
總這么在人家師徒屁股后頭追著,讓她很不滿。
只是這一路南下,奔波勞碌,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已經很無聊很無聊了而已。
她此刻身前,還站著一個滿臉血污、衣衫襤褸的高大少年,他滿臉仇恨盯著她。
她吃完了糕點,心情高興了一些,與他對視,問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個被火龍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慘師父,少年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堅毅得令人動容,只見他雙手握拳,譏笑道:“追了我們這么遠,你們大驪這幫鼻子屬狗的修士,圖什么?還不是想讓我返回大驪,給你們賣力?增加你們大驪宋氏的武運?”
她看著那個高大少年,緩緩說道:“你挺聰明的,其實一點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驪粘桿郎絕對不會殺你,你又很想要從你師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寶,所以就一直跟著你師父。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對師父還是有些真感情的,現在很想要為他報仇雪恨,打算哪天學會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煉化了那件本命法寶,再反出大驪,嗯,還想將我……不是千刀萬剮,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靈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會兒。”
她轉過頭,又吃了一小塊糕點,看著帕巾上邊所剩不多的幾塊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個滿心驚駭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轉頭望向那位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驪禮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說要殺我,你覺得可行嗎?”
她眨了眨眼睛,“我要殺你,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攔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兩難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老人大致知道一些最隱秘的內幕,比如大驪朝廷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確實在寶瓶洲屬于鳳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驪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世俗王朝,為何連國師大人自己都愿意對阮邛百般遷就?
答案就在于眼前這個溫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國師對這位禮部郎中只說了一句話,阮秀如果死了,你們所有人就死在大驪國境之外,不會有人幫你們收尸。如果阮秀要殺你們,那更是你們咎由自取,大驪朝廷非但不會替你們撐腰,還會追責問罪你們的上司。
阮秀輕輕一抖手腕,那條袖珍可愛如手鐲的火龍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終變成一位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個開始求饒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剎那之間,渾身上下纏繞有一條條金色熔漿,如困牢籠,大聲哀嚎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擰掉高大少年的頭顱,張開大嘴,將頭顱與身軀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臉色悲苦,卻不敢攔阻。
萬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籃打水一場空。
阮秀轉頭望向宮柳島方向,想了想,打開帕巾,見著那幾塊糕點,又戀戀不舍合上帕巾,想著還是要省著點吃,這兒沒可有騎龍巷的糕點鋪子了。
從來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淵的青衣姑娘,驀然間,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著腦袋,一臉匪夷所思的神采,視線偏移,望向距離那座宮柳島有一段距離的某個地方。
她就像看到了比糕點更美味的熟悉存在。
她飛快重新取出帕巾,一口一塊糕點,還使勁抖了抖帕巾,這才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她兩邊腮幫鼓鼓的,怎么就跟銷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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