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氣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蘇心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陳平安的胳膊,結果給陳平安跳開躲過,瞪眼道:“記打不是?”
蘇心齋掩嘴而笑,彎腰捏了個雪球,隨口問道:“陳先生隨身攜帶的那只小炭籠呢,我可以幫忙生火。”
陳平安搖頭道:“就不浪費木炭了,在青峽島,反正不愁,用完了自會有人幫忙添上,在這兒,沒了,就得自己掏錢去集市買,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蘇心齋雖然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領教過這位賬房先生的摳門,可還是會覺得新鮮有趣呀。
她本就是為了聽到這個答案,才問那個問題的。
蘇心齋走在陳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黃籬山,陳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腳小鎮,吃過一頓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虛此行,最好是買上一大麻袋捎上。”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掏錢啊?”
蘇心齋白眼道:“哎呦,我的陳大先生,陳老神仙,你都專程跑這么遠一趟路了,還在意幾兩銀子啊?”
陳平安笑道:“一看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姑娘,還敢瞧不上老實本分的曾掖?”
蘇心齋氣惱不已,一下子丟出手中的雪球,給本就身架微垮的陳平安輕松躲過,蘇心齋還要再去捏個雪球,陳平安忙不迭說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對咱倆心生誤會。”
蘇心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陳先生是滄海難為水啊,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呀?”
陳平安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蘇心齋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那雙眼眸,做了個鬼臉,“呦呦呦,原來咱們木頭人陳先生,真有喜歡的姑娘了啊。唉,打賭又輸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陳平安讓蘇心齋先返回曾掖那邊,說他還要再隨便走走。
蘇心齋取笑了一句年紀輕輕就是老狐貍了,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陳平安就當是一句好話收下了,不跟她計較。
蘇心齋回到曾掖那邊,蹲在篝火旁。
陳平安久久未歸。
曾掖修行完畢,見著了就在身邊的蘇心齋,只是傻笑而已。
陳平安返回后,繼續趕路。
由于臨近仙家洞府地界,陳平安便沒有取出其余九張狐皮符紙美人,以往途徑山水神祇的祠廟,或是城隍閣文武兩廟,也多是如此。
其實書簡湖青峽島的一個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擔心那些可能會出現的小麻煩,再者石毫國由于臨近野修遍地的書簡湖,對于許多在其余小國版圖上匪夷所思的奇人異事,大多見怪不怪。只是陳平安堅持如此,蘇心齋與其余九位陰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幾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長輩撒嬌差不多。
在一個黃昏時分,一鬼兩人,來到了那座黃籬山的山腳小鎮,上山之前,陳平安雖然說不樂意花錢,還是買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錦夾餡,最貴的一種,分給蘇心齋和曾掖,確實酥脆香甜,吃了幾口后,陳平安竟是轉身又去買了兩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當中,見著了蘇心齋的笑臉,陳平安視而不見。
看守黃籬山山門的兩位修士,是兩位資質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當陳平安拿出那塊靈氣盎然的青峽島供奉玉牌后,又大致說明來意后,兩人大驚失色,竟是根本沒有半點想要通報的想法,直接就領著三位往山上走去。
關于蘇心齋的身份以及那兩件事,陳平安沒有向黃籬山隱瞞。
老修士其實是記得蘇心齋這個名字的,畢竟她當年是黃籬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只是那場山下慘事,讓黃籬山非但沒有半點問罪的念想,反而還曾主動派人去往書簡湖素鱗島,與那位身為龍門境老神仙的祖師賠罪,當然也有“逢兇化吉、變壞為好”的心思,想著與素鱗島攀扯上點關系,也好在黃籬山山頭樹起一桿旗幟,震懾那些遠遠近近的仇家門派。只是素鱗島當時就沒讓黃籬山修士走入山門,半點顏面都沒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黃籬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兩可的風聲,還算是給自家師門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聽聞是一位青峽島的供奉現身造訪,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黃籬山師門老祖很快從府邸走出,帶上幾位山上掌權的修士,親自接待這位高不可攀的陳大供奉。
對于石毫國而言,書簡湖千余島嶼,數萬位桀驁不馴的野修,其中百余島嶼都需要牢牢記住名字,在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內十余座大島嶼,必須死死記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嬰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峽島,那更是最山頂、仿佛人間最高處的陸地神仙了,黃籬山無法知曉書簡湖最近兩個月的風起云涌,但是關于劉志茂順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寶座一事,石毫國內除了那些消息閉塞、隔絕人世的末流門派,幾乎所有山上修士,仍是人盡皆知。
蘇心齋見著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黃籬山老祖,熱淚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聲。
這個舉動,嚇了那位老祖和黃籬山眾人一大跳。
陳平安便措辭委婉,又將與山門修士說過一遍的那些言語,再說了一遍。
這些說法,都是蘇心齋自己琢磨出來的。
陳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黃籬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釋重負,對于更換了容貌的蘇心齋當年那個小丫頭,那位始終無法躋身龍門境的觀海境老祖師,更是在雙方落座后,對她噓寒問暖,多少有些真情實意,做不得假。對于蘇心齋的念舊,更是讓黃籬山一干修士唏噓不已。
然后蘇心齋順利去了山門祖師堂敬香,是黃籬山祖師親自遞的香。
最后蘇心齋去了師父墳前,這次只有陳平安和曾掖兩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黃籬山祖師和其余幾位前輩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遠去背影,忍不住輕聲感慨道:“這位青峽島遠道而來的陳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黃籬山老祖師笑道:“你這算什么話,到底是夸人還是貶人?虧得陳供奉不在,不然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小小黃籬山,恐怕就要吃掛落。”
不過老祖師很快撫須笑道:“不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沒帶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奪目的法寶,如果不是那塊供奉玉牌,還真無法讓人相信,這么年輕一個修士,就已經是青峽島的頭等供奉!了不起啊,咱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骨頭,比起人家,沒法比,沒法比。”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說什么。
老祖師瞥了眼他,輕輕搖頭,“都這樣了,還需要咱們黃籬山多做什么嗎?嫌棄好事不好,所以吃飽了撐著,做點畫蛇添足的勾當?”
中年修士立即會意點頭。
雖然已經走遠,蘇心齋卻敏銳發現陳平安一臉無奈,笑問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師在背后說我什么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沒呢,在說我的好話。”
蘇心齋好奇問道:“怎么,若說是陳先生年輕有為,還算湊合,陳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應下,可要是稱贊陳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軒昂?陳先生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無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黃籬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蘇心齋笑了。
此后她走得有些慢。
陳平安便跟著放慢腳步。
在靈氣遠遠比不得青峽島一帶的黃籬山后山,一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墳前。
上完香,磕過頭。
蘇心齋久久不愿起身。
陳平安蹲在遠處,隨手抓起一小捧土,輕輕捻動。
曾掖遙遙看著蘇心齋的身影,少年亦是傷心又傷心。
蘇心齋起身后,擦拭淚水,走到陳平安這邊,神色釋然,眉眼再無愁緒。
陳平安丟了泥土,站起身。
蘇心齋微笑道:“陳先生可以收回符紙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沒有多說什么,將狐皮符紙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復本來面貌的女子陰物。
陳平安問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符紙當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投胎轉世一事,還是……”
蘇心齋已經搖頭,“我不后悔,半點都沒有。”
她后退數步,對著那個面容慘白不比陰物好到哪里去的賬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她轉過頭,先對眼眶濕潤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著陳先生,好好修行,記得一定要躋身中五境,再成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勁點頭。
然后她望向陳平安,輕聲道:“愿陳先生,心想事成,無憂無慮。”
陳平安沙啞問道:“再考慮考慮?”
蘇心齋又道:“愿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手抱拳,“愿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蘇心齋滿臉淚水,卻是開心笑道:“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陳平安輕輕點頭。
蘇心齋微微歪著腦袋,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后驀然而笑,“哈,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陳先生,英俊極了。”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顫顫巍巍,伸出大拇指,“這位姑娘,眼光不壞。”
蘇心齋再無執念,點點滴滴,開始魂飛魄散,如一幅仕女畫卷,燃燒殆盡,灰燼飛散,重新歸于天地間。
陳平安與她揮手告別。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
曾掖耷拉著腦袋,微微點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歡蘇姑娘,既然這輩子到最后也沒能說出口喜歡她,沒關系,以后數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間,你都要去再見她一次,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如果百年不夠,那就努力成為一位與天地爭長壽的地仙,只要到時候還喜歡著她,一邊勤勉修道,一邊遠游萬里,尋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頭,哽咽道:“可是我資質差。”
陳平安沉聲道:“曾掖,在你沒有付出遠遠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天賦不好,資質差!這種話,你跟別人說一千遍一萬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這里,你只要還想跟著我修道,那就只能說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陳平安率先挪步,對曾掖說了最后一番話,“我在山門口那邊等你,在那之前,我會去跟黃籬山修士道別,你就不用跟著了,有些心里話,你可以一個人留在這邊,至于要不要說出口,無所謂,能不能真正長久記在心頭,那才是你有多喜歡蘇姑娘的證明,但是說句你當下可能不太愿意聽的言語,就算你幾個月,或是幾年后,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不會因此而看輕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夠始終記住蘇姑娘,我一定會高看你曾掖!”
陳平安將曾掖一個人晾在那邊,獨自返回,去跟黃籬山修士致謝告別。
緩緩下山。
坐在山門處的底部臺階上。
轉頭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石毫國一座州城權貴扎堆的松鶴街上,有座門檻極高的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來又因為生了個比皇親國戚還要金枝玉葉的好女兒,使得家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內,極有聲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過節,都會次次主動派人去馬氏府邸做客。
年關時分,這天清晨,馬蹄陣陣,響徹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騎早早入城來到這條松鶴街。
由于戰火已經蔓延到只隔著一個州的石毫國中部地帶,今年的年關,松鶴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氣洋洋,年味十足。
三騎紛紛下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輕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卻學那游俠懸佩刀劍。
身邊兩位牽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頭戴帷帽,遮掩了容顏,還有一位背負竹箱的健碩少年。
門房是位穿著不輸郡縣豪紳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斜眼看著那位為首的外鄉人,有些不耐煩,只是當聽說此人來自書簡湖青峽島后,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立即低頭哈腰,說仙師稍等片刻,他這就去與家主稟報。那位門房快步跑去,不忘回頭笑著懇請那位年輕仙師莫要著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廣闊,約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門房,與一位雙鬢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趕來。
兩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緩卻半點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樣。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掏出那塊玉牌,那位老先生接過手,正反兩面,皆仔細端詳一番,畢恭畢敬遞還給陳平安,輕聲道:“不知供奉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驚喜和敬畏,趕緊邀請遠道而來的青峽島一行三人,進入自家府邸。
馬氏家主原本還想要大開儀門,以示誠意,給那個年輕仙師婉言拒絕了。
陳平安按照與這座馬氏府邸,當年那位光耀門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辭,與這位年近半百卻保養得體的家主,開門見山道:“馬篤宜在書簡湖,最早本是松風島修士,投在一個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門下,根本無望大道,后來馬篤宜另有機緣,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與我同脈,如今算是我的師侄輩,所以我此次出門游歷,就專程前來你們馬氏看看。”
這番話,身為客人,其實說得很不客氣,居高臨下,很符合一位書簡湖修士的語氣,也符合石毫國頂尖譜牒仙師的山上風范。
但是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罷,反而覺得如此才對。
不然還真要立馬掂量掂量這位年輕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見著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騙到了自家頭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頓,就趕緊送神出門,穩妥起見,免得節外生枝,畢竟如今馬氏需要的,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
雖然還是對年輕人所謂的青峽島供奉身份,將信將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氣話就愈發客氣,近乎諂媚。
反正客氣話一籮筐,不耗一分銀錢。
馬氏能夠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輩輩、子子孫孫讀那圣賢書讀出來的。
唯一的麻煩,就是馬氏這幾十年間,太風光,太過左右逢源,什么錢都想掙,結果掙出了天大麻煩,馬氏倒是不怕花銀子擺平麻煩,怕就怕花了的大筆銀子,買來了的,不是什么破財消災的保命符,而是一張催命符。
若是這位年輕仙師,真是馬篤宜的新師叔,那真是萬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沸沸揚揚,一位分量足夠的神仙修士,說話比六部衙門的那撥可憐大佬,還要管用!
進了府邸大堂,陳平安依然言語簡明扼要,說馬篤宜與他關系不錯,如果馬氏有難,可以盡量幫點小忙,如果家業穩當,那就看看家族有無適合修道的好苗子,萬一真有這等福緣,至于到時候是將那棵好苗子送往書簡湖修行,還是留下一筆神仙錢,兩者皆可。
三天后,三騎出城。
始終頭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墻,眼神復雜。
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峽島年輕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穩度過。
一位勉強擁有練氣士四五境資質的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門下,開始修道,不是那種記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門明白無誤地記錄在冊,這就意味著那個孩童,在擁有名師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筆源源不斷的神仙錢,能夠每年進入他師父的口袋,當然不會全部拿來給孩子為修道鋪路,可不管如何,那個孩子都等于沒有了后顧之憂,多多少少,會拿到手一部分屬于他自己的真正實惠。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沒有說話。
便是曾掖這么個在人情世故上不太開竅的少年,在馬氏府邸這幾天,都看出了從馬氏家主,到那位婦人,對于早就離開身邊的女兒馬篤宜,沒了什么情分,言語之中,小心翼翼問這問那,問馬篤宜的師門淵源,問馬篤宜的修為境界,旁敲側擊詢問年輕供奉有無道侶……總之,關于馬篤宜從松風島修士變成了青峽島修士,夫婦二人也蜻蜓點水,問過一兩句,可那就像一種酒桌上、官場上的應酬,有些場面話,得說上一說,問與答,其實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會難看,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遠,也許是馬篤宜離家太多年,在松風島修行不順,讓老祖師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無法離開書簡湖返鄉探親,于是雙方距離太遠,也許是父母覺得與女兒變得身份懸殊了,或許是家族子嗣香火興旺,承歡膝下的子女,自然會比“遠嫁”出去的女兒,更討長輩歡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種,可事實只有一個。
在這會兒,外人說任何言語,都只會是在心坎上動刀子,說一個字就痛一個字。
所以陳平安在一次停馬間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讓這位忍不住打算開口安慰幾句的質樸少年,不要說什么。
陳平安沒有收起馬篤宜所寄居的那張狐皮美人符紙,由著她騎馬散心,跟隨他們去往下一處。
過了兩天,曾掖開始眼神變化,而容貌、嗓音則毫無異樣,不過人之眼眸,是相貌靈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響到別人對整個面相的觀感。
馬篤宜終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覺得曾掖當下的狀況,比較有意思。
那是一個青峽島雜役陰魂,開始附身曾掖了,與尋常山澤野修擅長的“請神上身”、“開門揖靈”,還是不太一樣。
至于其中的真正門道,馬篤宜當然看不出深淺。
臨近一座鄉野村莊。
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衣裳素潔,哪怕有些縫補,仍然不會給人破敗之感。
她正從溪畔搗衣而返,挽著只大竹籃,步履蹣跚。
這對于一位上了年紀的鄉野老嫗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礪,把清貧苦日子過得沒有太多怨言,已經殊為不易,窮人想要過得像是個有錢人,是登天之難,可想要過得自在從容,更難。
“曾掖”翻身下馬,踉蹌前奔,跑到老嫗身邊,撲通跪地,只是磕頭,砰砰作響。
老嫗一臉茫然,趕緊放下竹籃,顧不得剛剛清洗出來的衣衫,會不會沾染地上泥漿,蹲下身,有些吃力,想要將這位陌生少年攙扶起來,以陳平安與馬篤宜都聽不懂的鄉音著急詢問:“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當天夜幕里。
老嫗屋舍里,多出一位狐皮符紙美人,里邊卻其實住著一位男人。桌上放著一位離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錢,靈氣足夠他維持二十年。
為老嫗送終,盡量讓老嫗頤養天年,還是可以的。
在客人遠行后,老嫗與這位離鄉太多年的“孫兒”,相互握著手,對坐而泣。
鄉野小路上,依舊是三騎離開。
曾掖還有些神魂搖蕩,必須緩緩呼吸吐納。
三騎緩緩而歸。
馬篤宜突然開口道:“老嫗是個好人,可得知真相那會兒,還是不該那么跟你說話的,以命償命,道理是對的,可是跟你有什么關系。”
陳平安搖頭道:“我覺得應該這么說,這么說才對。”
馬篤宜突然冷哼一聲,滿臉懊惱道:“你瞧瞧,一位鄉野老嫗,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舊!”
陳平安轉頭笑道:“氣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幫你要回那筆神仙錢?再幫你罵你爹娘一頓?老規矩,你來斟酌文字,我來開口說話。”
悠哉悠哉騎在馬背上的馬篤宜,朝那個賬房先生呸了一聲,“休想!果然是個豬油蒙心的賬房先生,就想著能掙一點是一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馬篤宜突然笑道:“知道為啥我爹娘要給我取這個名字嗎?因為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產婆言之鑿鑿,說肯定是個大胖兒子,結果我生下來后,守在門外的爹一聽說是個閨女,立即傻眼了,氣得直跺腳,直接走了。只是最后還是氣呼呼走回來,我娘親當年經常對我說,你爹啊,見著了我第一眼,粉雕玉琢的,一點不像尋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長得特別好看,我爹立即就樂開懷嘍。對了,知道為啥叫‘篤宜’嗎?問你話呢,陳大先生!”
陳平安笑了笑,搖頭。
馬篤宜像那自己年幼時厭煩至極的家塾老夫子那般,搖頭晃腦,道:“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心手相應,獨步大道,宜哉!”
陳平安問道:“不是‘獨步當世’嗎?”
馬篤宜捧腹大笑,“好嘛,陳夫子,給我揪出狐貍尾巴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聰明。”
馬篤宜轉過頭,柔聲問道:“陳先生,對我們這樣,為了什么呢?”
陳平安松開馬韁繩,雙手抱住后腦勺,喃喃道:“是啊,為什么呢?”
馬篤宜癡癡看著那張消瘦的臉頰,無關男女情愛,就是瞧著有些心酸,一時間竟是連自己那份縈繞心扉間的傷心,都給壓了下去。
只見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有答案了!”
馬篤宜一臉好奇。
腰間刀劍錯的賬房先生,這一刻,難得如此眉開眼笑,“宜哉!就是宜哉嘛!”
馬篤宜跟著笑了起來,只是嘴上卻說,“什么狗屁答案。”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再發牢騷,小心把你收起來。”
馬篤宜可半點不怕,渾然不當回事,“下一處,是哪兒?”
陳平安笑了笑,瞇眼遠眺,輕聲呢喃,“反正都在人間。”
馬篤宜驀然高聲道:“宜哉!”
陳平安笑著附和道:“善。”
馬蹄遠去那雞鳴犬吠的鄉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場鵝毛大雪,不期而至。
風雪夜深。
早已遠離村莊。
馬篤宜是那陰物,絲毫不懼大雪,還有那閑情逸致,朗誦名家詩詞,說那大雪如飛鷗,轉盼已見平檐溝,村深出門風裂面……
陳平安騎在馬背上,多次環首四顧,試圖尋找能夠躲避風雪的棲身之所,忍不住顫聲埋怨道:“哪里是風裂面,分明是要凍死個人……”
馬篤宜笑嘻嘻問道:“陳夫子,這會兒,還宜哉不宜哉了?”
陳平安沒搭理她,從坐在馬背變成站在馬背之上,盡量遠望四周,片刻之后,終于發現遠方某處,依稀有星星點點的燈火。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三騎這段路程,屬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見景象,陳平安默記在心,本不該有此光亮才對。
就在陳平安打算挨著風雪如刀割的酷寒,繼續趕路,繞開那些依稀燈火。
卻發現那點點亮光似乎在緩緩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終燈火與三騎,會在道路前方匯聚。
陳平安反而心安下來,這種天氣,能夠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遠,還可以伺機而動,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澤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時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獨找死最容易。
馬篤宜有些擔心,她終于察覺到遠處的異象,輕聲問道:“陳先生,咱們要不要繞道而行?”
陳平安淡然道:“不用。”
馬篤宜愣了一下。
直到這一刻,離開書簡湖后,大概是習慣了那個最好說話的賬房先生,馬篤宜才記起,其實這位陳先生,只要他覺得不用好說話的時候,那就真要比誰都不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