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第五百七十一章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
老龍城孫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龜,背脊大如山岳,建筑眾多,撇開貨物,依舊能夠容納兩千四百余人。
反觀落魄山龍舟,就無法與之媲美。
山海龜與范家的桂花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過桂花島勝在那棵祖宗桂樹,一旦開啟山水陣法,能夠抵御海上諸多天災,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島始終穩如磐石。
山海龜沒有桂花島這種得天獨厚的造化優勢,不過那座遠遠遜色桂花島的護山陣法,卻足可讓渡船沉水避波浪,加上山海龜本身擁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鎮,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處其中,安然無恙,這大概就是一個修道之人憑借仙家術法“勝天”的絕佳例子。
世間所有價值連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條被宗門歷代修士辛苦開辟出來的路線,也價值萬金。桂花島可以走的,例如那條范家舟子必須撐蒿撒米、用以禮敬“山頭”的蛟龍溝,山海龜便絕對無法安然穿過,哪怕是遠遠路過都不敢,許多秉持蛟龍之屬本性,去往南婆娑洲興風布雨的疲龍瘦蛟,一旦被它們看到了那頭山海龜,必然會橫生枝節,惹來禍事。但是同理,山海龜可以用辟水路過的諸多險地,或是積攢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過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島便會阻滯不前。
老龍城擁有跨洲渡船的幾大家族,在漫長歲月里,死于開辟、穩固路線途中的修士,不在少數。
這天海上便有駭人風浪,山海龜緩緩下沉,若非大龜背脊邊緣蕩漾起一圈圈陣法漣漪,籠罩出一座靜謐安詳的小天地,幾乎與海上航行毫無異樣,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樹木,絲毫不受海水侵擾。
陳平安如今是與孫家摒棄前嫌的貴客,更是開始做起一樁長久買賣的盟友,孫嘉樹自然將陳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靈氣盎然,一般情況下的跨洲商貿,孫家寧肯空置此處宅邸,都不愿將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緣由,大有說法,因為這棟名為“書簏”的小宅子,距離這只山海龜煉化將近萬年的龜丹最近,故而天然水運濃郁,靈氣最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一旦有與孫家結下死仇的大修士,心生歹意,必然會對山海龜造成巨大傷害,一旦失去這艘跨洲渡船,孫家在老龍城的地位,很快就會一落千丈。
陳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舊拿出六個時辰來修行煉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靈氣積蓄,差不多已經仔細梳理、慢慢煉化完畢,主要是那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中煉,其中蘊含絲絲縷縷水運,尤其是那一點道意,進展緩慢,所幸陳平安在獅子峰修行與武道一同破境,躋身練氣士四境后,完整煉化三十六塊青磚的所需光陰,比起預期要快了三成。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身前擺放了一張棋盤,連同棋子棋罐,都是陳平安隨身攜帶而來,一起放在略顯空蕩的咫尺物當中。
這次陳平安遠游,沒有帶太多物件,除了青衫背劍仙,已經相依為命很多年的飛劍初一、十五,就只帶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經贈送給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著很應景討喜的,至于從膚膩城女鬼那邊奪來的雪花法袍,也送給了石柔。
關于這件金醴法袍,陳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對不住劉羨陽了,寄了封跨洲書信去往醇儒陳氏,結果在老龍城那邊收到回信,范二當時親自帶上了披麻宗渡船,劉羨陽在信上說,重色輕友,不過如此了。不過兩人之間,誰也不用與誰客氣,陳平安不仗義,劉羨陽也不差,在信上直接讓陳平安換一樣與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這件事沒完,見了面,陳平安得站著不動,讓他來幾招猴子偷桃、海底撈月。信的末尾,讓陳平安為他劉羨陽的弟媳婦捎句話,早生貴子。
陳平安就只能當作沒看到了,這種話能講?找死不是?
陳平安此行,帶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質令牌兩件咫尺物,一個是鄭大風早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還賬,一個是靠搬運那只巨大藻井、辛辛苦苦憑自己本事掙來的。
包袱齋這種活計,自然是走到哪做到哪。
去年在那座道觀仙府那邊,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夠的大虧,不然陳平安都能將道觀青磚搬空,留下一塊,都算陳平安這個包袱齋沒有登堂入室。
神仙錢,只帶了三十顆谷雨錢,這次到了倒懸山,比起第一次游歷那座靈芝齋,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最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幾眼那些寶物了,不至于覺得多看一眼,就要讓人攆出去。靈芝齋販賣的物件,確實是品秩好,可惜就是價格實在讓人瞧著都心肝疼。
陳平安在祖師堂落成后,便將自己年復一年當那包袱齋,勤勤懇懇積攢下來的全部盈余神仙錢都取了出來,交給了負責落魄山祖師堂財物清點錄檔、運轉頒發的陳如初,不曾想等到陳平安臨出門,想要取錢的時候,陳如初站在朱斂身旁,一臉愧疚,陳平安當時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斂只拿出一只干癟的錢袋子,只裝了十顆谷雨錢,說這些,就是落魄山東拼西湊出來的所有閑錢了,其實連閑錢都談不上,如今落魄山處處要用錢,委實是山主出門遠游,落魄山只能硬著頭皮,打腫臉充胖子,免得給人小覷了落魄山,再多,真沒了。
然后朱斂便善解人意來了一句,若是少爺心里邊實在難受,他朱斂也有辦法,將十顆谷雨錢折算成小暑錢,錢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陳平安當時握著那只錢袋子,有一種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好一個朱斂,連自己都坑?
朱斂坑姜尚真,坑魏檗,誰都坑,沒辦法坑的,連夜挖個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朱斂都有那臉皮挖坑,以前陳平安沒覺得有什么,結果等到朱斂連自己這位山主都坑的時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曾想陳如初偷偷摸摸伸出兩根手指。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喊價喊到了五十顆谷雨錢,說那倒懸山靈芝齋寶物眾多,那叫一個價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寶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邊包袱齋,隨便一轉手,多賺幾顆谷雨錢,不在話下。
最后一個喊著要為落魄山掙錢,一個拍胸脯摸良心使勁哭窮,相互砍價,這才給陳平安拿到手三十顆谷雨錢。
當時在牛角山,陳平安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
朱斂摸了摸陳如初的腦袋,笑道:“暖樹啊,立了大功。”
落魄山,還是喜歡喊粉裙丫頭為暖樹,崔誠是如此,朱斂鄭大風魏檗這三位好兄弟,也是如此。
陳如初一頭霧水。
朱斂笑道:“其實咱們落魄山還有二十顆谷雨錢的盈余,都拿走,其實不會影響落魄山,只不過黑紙白字的賬本上,是看不太出來的,如今你管錢,以后可以多學學,咱們少爺當賬房先生,還是很過硬的。”
陳如初問道:“為什么不都給老爺?”
朱斂說道:“少爺此去倒懸山,一路上不會有任何開銷了,真到了倒懸山,哪有當那包袱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們的,騙鬼呢,更多還是想著在靈芝齋之類的地兒,挑選一件好東西,盡量貴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當然不是吝嗇這二十顆谷雨錢,只不過少爺在男女情愛這件事上,還是不夠老道啊,女子真心喜歡你,尤其是咱們少爺喜歡的女子,我雖然沒見過面,但是我敢確定一件事情,你只要往錢上靠,她便要覺得俗氣了。”
陳如初愈發疑惑,“那為何朱先生還要多給二十顆谷雨錢?”
朱斂笑道:“男女情愛,太老道,就一定好嗎?”
陳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后,清風拂面,任由山風吹拂鬢角發絲,目送那艘渡船升空遠去,輕聲道:“男子年輕時候,總是想著自己有什么,就給女子什么,這沒什么不好的。不同的歲月,不同的情愛,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人生無遺憾,太過圓滿,事事無錯,反而不美,就很難讓人年老之后,時時惦念了。”
朱斂收起視線,轉過頭去,伸出小拇指,“拉鉤,你不許將這些話告訴咱們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如初雙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氣,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爺才不小心眼!不許你這么說老爺啊,我真會告狀去的。”
朱斂笑道:“我所謂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貶義的說法,是說記得住誰都不在意的世間小事,多好。”
陳如初笑逐顏開,這才與朱斂拉鉤。
跨洲渡船上。
陳平安對著身前棋盤,不是打譜,只是在看屬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師堂本身,一顆顆棋子,凝聚出了一塊棋形,是陳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寶瓶洲的諸多脈絡,又是一塊更加疏散的棋形,暫時還不成氣候,而且陳平安對此也只希望自己隨緣而走。
在北俱蘆洲的關系,是第三塊地盤,相對清晰,陳平安會用心且用力去經營,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潛在的水龍宗和龍宮洞天,都是一有機會便可以放心做買賣的,最少陳平安可以從中穿針引線,為各方勢力提供一種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門、山頭自己去權衡利弊,大家覺得有利可圖,那就坐下來聊,大可以各自在商言商,根本無需為此,便覺得有損朋友情誼,若是覺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誤將來見面重逢,飲酒只談閑趣事。
崔東山離開落魄山之前,與陳平安一次崖畔對坐閑聊慢飲酒,突然說了一句,他與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織網,這一點,他崔東山不得不承認,老秀才確實眼光更好。
崔東山最后開始安慰自己,老秀才收弟子的眼光真是好,可惜拜師的本事遠遠不如自己。
陳平安有些好奇,詢問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誰。
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老秀才沒正兒八經的傳道先生,只有學問平平的市井學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連拜師都沒有,怎么跟自己比?
陳平安一一收攏棋子,放回白子棋罐。
再從另外一只棋罐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頭的諸多棋子凌亂雜錯,陳平安雙指一捻,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盤不同處。
陳平安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子,有些抱團,故而有許多名字只是聽說,錄檔成冊,不是他們的名字被陳平安刻在黑字上,便是對手或是敵人,例如正陽山那些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的“劍仙”祖師,例如清風城許氏的諸多供奉客卿,以及許氏攀附上的親家,大驪上柱國袁氏。
以力殺人,以理殺人,以心誅心。
是截然不同的三種路數。
陳平安都不陌生,因為遠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風波沖突,都曾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仔細凝視著棋局。
撼大摧堅,徐徐圖之。一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句言語,一個被陳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但是布局的慢而穩,是為了收網的快,當自己一拳或一劍遞出,又無半點后遺癥。
在這期間,都需要用一件件細細碎碎的小事,來成就一種天時地利人和齊聚的大勢。
阿良當年在紅燭鎮廊道之中,根本不會去殺朱鹿。
至于左右問劍桐葉宗,更是如此。
那么陳平安后來為了漁翁先生和趙鸞、趙樹下,造訪朦朧山祖師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學到了精髓,呂云岱與呂聽蕉這對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最后的結果,便是陳平安從北俱蘆洲返回落魄山后,聽到了一個消息,被拘押在朦朧山上的呂聽蕉暗中勾結大驪駐軍武將,拉攏起數位山上供奉客卿,試圖篡權,被呂云岱含怒擊殺,經此一役,朦朧山元氣大傷,對外宣稱封山百年。
世間許多手腕,而且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劍歸鞘,可鋒刃卻長久落在他人的人心上,此后十年百年,人心稍動,便要吃疼。
陳平安收起棋盤上的所有黑子。
捻起一顆沒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隨意落子。
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他喜歡聽棋子落在棋盤的聲音。
陳平安閑來無事,自己與自己下了一盤棋,旗鼓相當,心滿意足,覺得這才是下棋,讓子算怎么回事,若是勝負明顯,也沒意思。
陳平安沒有著急收攏棋子,后仰倒去。
遙想當年,在小鎮大門那邊,第一次看到的那撥外鄉人,十余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華如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老龍城下任城主,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便大局已定,聽說如今苻南華與封王就藩于老龍城的宋集薪,雙方處得關系不錯。
蔡金簡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較快之外,已經自己開峰辟出府邸,極少外出,潛心修道。
當年去往青鸞國途中,在蜂尾渡那條著名巷子,又見過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韞,最早得到了小鎮鐵鎖井的那樁大機緣,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劉老成在宮柳島之外,收取的唯一一位嫡傳弟子,陳平安對姜韞印象不錯,之后在書簡湖,膽敢登上宮柳島拜訪劉老成,除了身上那塊圣人玉牌作為保命符,相當一部分原因,便是劉老成會收取姜韞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當初從李二手中“截獲”了龍王簍和那尾金色鯉魚,但是陳平安對此沒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規格極高的山盟后,高煊擔任質子,趕赴大驪披云山,在林鹿書院求學,高煊沒有刻意隱姓埋名。之前陳平安帶著李寶瓶他們遠游大隋山崖書院,跟高煊見過,此后高煊在書院求學,雙方都有些默契,沒有刻意碰頭,更無交流。不然過于犯忌諱,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風城許氏母子,得了劉羨陽家的祖傳瘊子甲,清風城許氏家主如虎添翼,憑此成為寶瓶洲戰力最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不但成功鏟除異己,牢牢抓權,而且將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除了許氏家底深厚之外,許氏家主本人的修為,也是關鍵原因。這么多年,撇開雙方各自的暗中查探,陳平安與清風城許氏唯一的牽連,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
許氏一開始在西邊大山,擁有一座占地極廣、風水極好的朱砂山,后來曹枰、蘇高山兩支大驪鐵騎,分別被朱熒王朝邊軍和藩屬國阻滯,加上許多幕后諸子百家的影影卓卓,一洲形勢頓時撲朔迷離,清風城便做出一個事后悔青腸子的舉動,賤賣了那座朱砂山,修士遷徙離開大驪。如果不是舍了臉皮,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聯姻袁氏,恐怕清風城如今已經更換家主了。
那頭搬山老猿,依舊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職責相當于落魄山的周米粒。當年那個瞧著粉雕玉琢卻心機深沉的小女孩,名為陶紫,如今也成長為正陽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躋身洞府境,八方慶賀,那頭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滅小國的舊山岳,作為賀禮。據說陶紫當年在小鎮那邊,就跟宋集薪很投緣,雙方分別后,關系非但沒有疏離,反而越拉越緊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陽山掌權老劍仙之一,一定樂見其成。
那位爺爺是海潮鐵騎共主的年輕女修,處境最為不堪,因為她當年誤殺了那位杏花巷老嫗,被馬苦玄惦念至今,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勛,例如斬殺兩位朱熒王朝兩位金丹劍修,加上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積攢軍功,按照國師崔瀺大驪訂立的某個規矩,換來了海潮鐵騎的分崩離析,被大驪收編,而那位告老還鄉的老人,則在半路被馬苦玄親手擊殺,還給女子取了個“數典”的辱人名字。興許在很多旁觀之人眼中,家族滅亡,叛離師門,女子繼續茍活,不是數典忘祖是什么?
這些人,來了家鄉小鎮。
家鄉也有很多人陸陸續續走出了小鎮。
例如那座學塾的蒙童,其中李寶瓶他們去了山崖書院,一個當年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賈春嘉,跟隨家族去了大驪京城,騎龍巷兩座鋪子便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董水井留在龍泉郡,靠自己做起了買賣,越做越大。
福祿街李希圣去了北俱蘆洲,朱河朱鹿父女,紅燭鎮一別,先去了大驪京城,后來便沒了消息。
劉羨陽,祖上原來是那一支陳氏的守墓人,醇儒陳氏念舊,讓女子陳對帶著劉羨陽,去了南婆娑洲,約定二十年后,會讓劉羨陽回到阮邛那邊。這就是陳平安最佩服劉羨陽的地方,劉羨陽學什么都快,在龍窯當學徒,劉羨陽可以被姚老頭收為弟子,將一身手藝,傾囊相授。后來兩人同樣在阮邛建造在龍須河邊上的鐵匠鋪子打雜幫工,阮邛不愿意收取他陳平安當弟子,但是對劉羨陽青眼有加。
陳平安對此沒有心結,就是替劉羨陽感到高興。
在陳平安心目中,劉羨陽應該把人生活得更好才對。
泥瓶巷宋集薪,顧璨,杏花巷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還有四大族十大姓當中,許多陳平安沒有打過交道的同齡人,應該也都離開了昔年的驪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廣闊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歡離合,大道爭先。
無論敵我,一個個皆是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陳平安內心深處,對此也有一份從未訴諸于口的私念。
不光是寶瓶洲,未來整座浩然天下,都應該因為他們這些修行路上的晚輩,不得不去重新記起“驪珠洞天”這四個字。
陳平安坐起身,四把飛劍從不同竅穴掠出。
煉化為練氣士卻非真正劍修本命物的初一,十五。
其余兩把,皆是恨劍山仿劍,一把是指玄峰袁靈殿贈送,名為松針。
一把是托付齊景龍購買而來,名為啖雷。
陳平安以心意駕馭四把飛劍,滿室劍光。
陳平安伸出并攏雙指,輕輕在棋盤上一按。
眾多黑白交錯的棋子瞬間蹦跳而起。
同時駕馭四把飛劍,輕輕敲擊那些即將墜落棋盤的棋子,將其一一挑高,屋內一陣陣叮咚作響,清脆聲響如天籟。
修行路上,風景宜人。
不過最動人的景致,還是寧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這么想,不敢這么說。
孫家這艘跨洲渡船擁有兩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位,是從孫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對陳平安并不陌生。
只不過陳平安一直沒有離開小宅子,這位供奉不愿打攪對方修行,便始終沒有露面,不然還真是有些好奇,當年那個不過武夫三境的少年,為何在武夫道路上,都能夠破境如此之快,總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間的演義小說,那些落魄文人胡亂瞎想出來的江湖,吃了什么增長百年內力的靈丹妙藥,或是被隱世高人灌輸了畢生功力吧。
一直到山海龜臨近那座倒懸之山,這位供奉才看到陳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龜背脊最高處的觀景臺,仰頭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
只不過這會兒渡船明暗兩位供奉都要忙碌起來,便打消了現身露面與之交談的念頭。
隨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廝殺越來越慘烈,來到倒懸山做跨洲買賣的九大洲渡船,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潤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會發現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跨洲渡船,幾乎都不再載人游歷,刻意壓制了渡船乘客的人數,哪怕掙錢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遠游的損耗,也要頻繁往返,通過倒懸山向劍氣長城運輸更多物資,顯而易見,這是坐鎮兩洲的儒家書院,開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獨桐葉洲,依舊一如往常,這與桐葉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關系,桐葉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歡與外界打交道的一塊廣袤版圖,去往桐葉洲游歷的修士,與遠游別洲的桐葉洲本土練氣士,兩者不成比例,所以桐葉洲修士也給人一種不挪窩的印象。
道理很簡單,一來東南桐葉洲,地大物博,自給自足,毫無問題,再者南北兩端有桐葉宗和玉圭宗分別坐鎮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頭數目相對少且大,數千年以來,一洲世道,十分安穩,不過前些年那場裹挾扶乩宗、太平山兩大宗門的巨大災殃,不但是讓桐葉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讓浩然天下看了一個不小的笑話,好在如今已經重新平靜下來,諸多仙家勢力,各自休養生息。
陳平安站在觀景臺欄桿旁,身邊四周修士,多是寶瓶洲人氏,也有相當數量游覽寶瓶洲的別洲修士,這在以往,并不常見。
隨著寶瓶洲的風云變幻,大驪王朝一舉躋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帶著一絲好奇去往寶瓶洲的別洲修士,便越來越多,在這之前,寶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彈丸之地,讓人根本提不起興致,要去也是去那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或是直接去往桐葉洲。
從北往南,依次是大驪京城,神誥宗,觀湖書院,老龍城,一般這就是別洲修士的游覽路線,更多地方,卻也不太會下船游歷。
以后興許會再加上一個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書簡湖真境宗。
畢竟姜尚真的名氣是真不小,一個能夠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還活蹦亂跳的修士,不多見。
對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蘆洲是一個極其兇險且不友好的地方,殺氣太重,在別洲絕對不會死的死人,太多。
陳平安真正走過北俱蘆洲之后,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江湖氣多于神仙氣的地方,將來可以常去。
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今就在劍氣長城。
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在問劍太徽劍宗之后,應該也會立即趕赴倒懸山。
可惜曹慈已經不在城墻之上,不知道先后兩次大戰過后,曹慈留在那邊的小茅屋,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茅屋,還在不在。
觀景臺附近很多別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攀談交流,言語之中,縱橫捭闔,指點江山,對于寶瓶洲山上山下,依舊沒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勢如破竹的大驪鐵騎,也沒有什么溢美之詞,只說還行,在寶瓶洲本土算是不錯,可要是擱在中土神洲,注定無法如此順利。
不全是這些外鄉人眼高于頂,因為崔東山自己就說過,寶瓶洲缺少飛升境修士,這就是天大的憂患。
幾十年后,大勢臨頭,只有一個偷偷摸摸躋身飛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夠看,怎么辦,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爺爺告奶奶,不然他崔東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噴死自己。
崔東山言語之中泄露出來的那個天機,陳平安只當沒聽見。
國師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讓大驪鐵騎吞并一洲,敢行此舉,自然不會束手待斃,只是帶著整座寶瓶洲一起送死。
陳平安收起思緒,環顧四周,多是來瞻仰天地之間峰倒懸的那一幕壯觀景象。
倒懸山之外,有一條條如云似水的河道,在四面八方懸掛于山峰與大海之間。
方圓百里的倒懸山,在那之上,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鎮的主峰之外,又有八處景點,陳平安都逛過。
初次登上倒懸山便要經過的捉放亭,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當時陳平安與皚皚洲劉幽州在此分別,劉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揉府。
掛滿歷代劍仙掛像的敬劍閣,陸抬想要為老祖敬香卻被那位看門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樓,女子武神裴杯煉劍的雷澤臺,陳平安無意中買到一幅祖宗甘露甲的靈芝齋,此外還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與那風景旖旎的麋鹿崖,青鸞國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她則是出身于倒懸山那座師刀房,那邊墻壁上,曾經有宋長鏡和許弱的天價懸賞。
渡船沿著一條河道靠岸倒懸山之后,陳平安與孫家的渡船管事道謝一聲,然后獨自一人,重登倒懸山。
陳平安沒有挑選既賣東西又開客棧的靈芝齋,依舊選擇了那座位于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掌柜愣了半天,“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點頭。
掌柜嘖嘖道:“這次桂花島那金粟,沒跟你一起?如今你們寶瓶洲人氏腰桿硬了不少,如何,陳公子照顧照顧小店生意,挑間上等房?”
陳平安搖頭道:“就上次那間屋子吧。”
漢子有些無可奈何,從抽屜里摸出一把鑰匙,輕輕拋給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陳平安,你這摳門的習慣,真得改改。出門在外,不夠豪氣,怎么能成大事。”
陳平安不忙著去屋子那邊落腳,斜靠柜臺,望向外邊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能有多少神仙錢。”
漢子掰手指頭算了算,打趣道:“這都快十年了吧,錢沒掙著,境界也沒上去幾個臺階,陳大公子,離了倒懸山之后,一直在干嘛呢?”
陳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著這間客棧的漢子,搖頭道:“難怪重返倒懸山,還要光顧我這小地方,害我白歡喜一場。”
陳平安掏出兩壺酒,遞給掌柜一壺,“家鄉酒水。”
掌柜打開一聞,笑罵道:“尋常的糯米酒釀?陳平安你可真有臉拿出來!”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喝那些仙家酒釀,算什么能耐,只有喝這個,才彰顯個性。”
掌柜一聽覺得還挺有道理,兩人便緩緩飲酒,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這些年的近況,掌柜說就那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懸山孤峰后山那邊,大天君聯手兩位劍仙,合力新開辟出了一條去往劍氣長城的大門,做買賣的,一律走那邊,沒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兩場慘絕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鏡面大門往里邊運輸物資,不太夠用。不過如今管得嚴了,游歷一事已經斷絕,所以閑雜人等,再想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看風景,很難了,沒點門路,就別想了,已經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因為先前劍氣長城后邊的那座城池,就因為魚龍混雜,鬧出過一場天大的紕漏,具體如何,倒懸山禁絕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不然倒懸山當時不會那般戒嚴,連從未有過的夜禁都出現了,以師刀房修士領銜,一天之間,勘驗倒懸山所有修士的腰牌,猿揉府在內的四大私宅都沒能例外,結果又起了一場沒頭沒腦的沖突,總之動靜很大。
陳平安詢問第三場打仗,大概什么時候打起來。
掌柜笑著說這種事情,別說是什么天曉得了,天都不曉得。
最后掌柜喝著酒,感慨道:“倒懸山不太平啊。”
先前兩次大戰都太過奇怪,慘烈不輸以往半點,但是十分急促,故而雙方死人都極快極多,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價,遠遠不是先前漫長歲月當中,雙方每一次交戰,斷斷續續,往往要延續個二三十年光陰。這兩次,就發生在一個短暫的十年之間。北俱蘆洲那位劍修領銜人物之一的劍仙,便戰死于第二場大戰當中。
陳平安說道:“咫尺之隔,都已經不太平一萬年了。”
掌柜笑了笑,“是這個理兒。”
兩人輕輕磕碰酒壺,一飲而盡剩余酒水。
陳平安去了那間屋子,擺設依舊,風景依舊,干凈清爽。
沒什么東西可以放,陳平安靜坐片刻,就離開客棧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懸山中樞的那座孤峰。
只剩下一位看門人,正是那個貌若稚童卻輩分極高的小道士,依舊在那邊看書,由于如今此地幾乎無人進出,來這邊嬉戲打鬧的倒懸山孩子便愈發多,還是當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道童”,便會驀然騰云駕霧飄遠,一些個頑劣孩子,故意如此,樂此不疲,飄然落地之后,繼續往那邊飛奔而去,那道童也不介意。
陳平安繞過孤峰,去往后山那邊,按照鸛雀客棧掌柜的說法,那位當年傳授了自己一門煉物口訣的抱劍漢子,依舊是戴罪之身,不過就是挪了地方,如今管著那邊大門。
在陳平安離去之后,那個蘸口水翻書的小道童抬起頭,望向青衫背劍年輕人的背影,那張瞧著稚嫩的臉龐上,有些奇怪神色。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坐在門旁石柱上抱劍酣睡的漢子。
不同于孤峰前門那邊的鏡面,只剩下一位小道童同時管著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兩邊的出和入。
打瞌睡的抱劍漢子還是守著后邊,負責盯著從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的所有人,前邊管事的,是一位倒懸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全是依次過境去往劍氣長城的隊伍。
看門人,卻不是那位以蛟龍之須煉制世間獨一份縛妖索的那位熟悉老道。
陳平安沒有出聲,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石柱一旁,這邊就要寂靜許多,幾乎無人。
約莫一炷香后,抱劍漢子睜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歡寧丫頭啊。一去這么多年不說,走到了這兒,也見你半點不著急。”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抱拳:“見過前輩,風采依舊。”
漢子擺擺手,“我這邊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聽那個?”
陳平安說道:“先聽壞消息。”
漢子撇撇嘴,“這多沒勁,我還是先告訴你好消息吧。”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了算。”
漢子盤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著這個年輕人,“好消息就是寧丫頭兩次大戰,都僥幸沒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聽說也長得愈發水靈漂亮了。你喜歡寧丫頭,半點不稀奇,寧丫頭竟然喜歡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陳平安靜待下文。
漢子幸災樂禍道:“壞消息就是如今管得嚴,明面上,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規矩的人,你要沒點硬關系,根本去不了劍氣長城,別奢望我破例,擅自幫你飛劍傳訊,根本不成,不然我僅剩的這碗飯都吃不著了。所以你進不去,里邊的人也沒辦法幫你運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這兒干瞪眼吧,挺好,陪著我嘮嘮嗑,再讓你小子拎著酒水、搞幾碟子佐酒菜,咱倆每天打屁曬太陽,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陳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懸山,能夠在這件事,開口說上話的,有哪些高人?”
抱劍漢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倒懸山那位真無敵嫡傳的大天君,當然說話管用。”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位道門大天君,曾經跟左右在海上廝殺了一場,翻江倒海數千里,不給自己穿小鞋,就已經很厚道了。
抱劍漢子又說道:“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舊鄰居,也成,不過這家伙脾氣古怪,不是個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貨色。再就是手里邊有一根金燦燦縛妖索的那個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對路數又要錢財通神了,比如猿揉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錢,那可就不是小暑錢可以解決的事情了,而且還要壞規矩,擔風險,加上被倒懸山記下一筆賬。”
陳平安默不作聲。
漢子笑道:“勸你別動歪腦筋,那些有資格去往劍氣長城的商貿隊伍,哪怕收了你的錢,嘴上答應幫著傳遞消息,事實上也絕對不會辦事,只會讓你的神仙錢打水漂,老龍城桂花島那邊,是牌面不夠大,沒人有資格去劍氣長城,何況桂花島也承受不起這個后果,會死很多人不說,估計連整座桂花島都要被倒懸山擊沉。”
陳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懸山,就絕對沒有去不了劍氣長城的道理。”
抱劍漢子笑道:“呦呵,不愧是四境練氣士,口氣不小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也是七境武夫,前輩就當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漢子嘖嘖道:“別的不說,只說這臉皮,比起當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這些年游歷,坑騙了不少姑娘吧?”
陳平安黑著臉,“前輩這話真不能亂說!”
漢子嘿嘿笑著,“有沒有這檔子事,自個兒心里有數。”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壺仙家酒釀,抱劍漢子剛要彌補一二,或是干脆來個硬搶,不曾想那賊精的年輕人,面帶微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了酒壺。
抱劍漢子揉著下巴,“陳平安,這就很傷感情了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勞煩前輩給句痛快話。”
漢子環顧四周,小聲說道:“你先四處逛逛,我想想看,有沒有法子。”
陳平安點點頭,心領神會,轉身就走。
漢子急眼了,嚷嚷道:“你這小子這是想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好歹先丟一壺酒過來解解饞啊。”
陳平安背對抱劍漢子,揮手告別。
陳平安去了一趟靈芝齋,二話不說,直接買了一塊當年就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并無任何銘文篆字,只是因為玉牌材質本身太過珍稀,才標出了一個天價,陳平安見它依舊沒有被人買走,笑容燦爛,靈芝齋一律不還價,陳平安便掏出二十顆谷雨錢,小心翼翼收起,離開靈芝齋店鋪后,仰頭望向天空,大日當空,暫時無法去往劍氣長城的心情,好轉幾分。
陳平安隨后去了一趟敬劍閣,就像第一次游覽此地的外鄉人,腳步緩慢,一一看去,最后只在兩幅掛像那邊,駐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開。
回到了鸛雀客棧,陳平安取出那塊靈芝齋玉牌,然后取出一塊先前拿來練手的普通玉牌,對照著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氣,開始屏氣凝神,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在那塊價值二十顆谷雨錢的素白玉牌上,輕輕刻字。
夜深人靜時分。
陳平安對著那塊刻完正反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氣,然后以手掌輕輕擦拭,緩緩收入袖中。
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那位抱劍漢子。
這位劍仙站在石柱旁,抱劍而立,笑問道:“又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先聽哪個?”
陳平安沒有多余的言語,拋出咫尺物當中早就準備妥當的八壺桂花釀,一一落在石柱上邊,整齊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贈送之物。
漢子有些神色尷尬,“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劍氣長城,壞消息呢,就有點難以啟齒了,我這人臉皮薄。”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誤我去往劍氣長城,前輩只管開口!”
漢子點點頭,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側,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門那邊丟去,然后哈哈笑道:“壞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懸山,真會被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矩擋在門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來這邊,我都要去客棧那邊,求著你趕緊滾蛋了……”
陳平安身形飄轉,面朝大門之外的抱劍漢子,嘴唇微動,然后身形沒入鏡面,一閃而逝。
漢子伸手駕馭抓住一壺酒,暢飲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嘛。”
劍氣長城一座大門旁邊。
一位師刀房年邁女冠睜開眼睛,笑道:“不是劍修,卻背著這么好一把劍,是那中土神洲那幾家有數的豪閥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門大戶里走出來的年輕后生,底子真是不錯,尋常浩然天下的地仙修士,都沒你這么穩當落地,以前來過這邊?”
陳平安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反問道:“前輩可是柳伯奇的恩師?”
那女冠點點頭,“你認得我那個失心瘋跑去嫁人的弟子?”
然后年邁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寶瓶洲那個叫陳平安的家伙吧?”
陳平安疑惑道:“前輩知道我?”
她笑容玩味,“這話問得多余了。”
大門另外一側的看門劍仙,冷哼一聲,“連劍修都不是,這般大的歲數,結果還是個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瘋,遠遠不如寧丫頭的失心瘋。”
陳平安置若罔聞,始終面帶微笑。
別的事情,陳平安當然會誠心誠意,敬重這些各有故事的前輩。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
他娘的你們算老幾。
城池之內。
一條大街上,陳平安來到一座大宅門口,輕輕敲門。
故意不去看墻頭上趴著一排的腦袋。
其實都算是熟人,只不過當年都沒怎么說過話。
大門緩緩打開。
她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輕聲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