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裕也就實話實說,一一否決。
這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談不上如何灰心喪氣。
春幡齋主人邵云巖,在倒懸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
邵云巖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邊的猿蹂府,水精宮和梅花園子,都是路過,遠遠看幾眼。
因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巖本身也不是什么拋頭露面的人,所以能夠認出這位劍仙的,屈指可數。
邵云巖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術法敲了門,漣漪蕩漾開來,開了門,邵云巖跨過門檻,鋪子里邊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
在這殘存的黃粱福地,喝上一杯忘憂酒。
幾乎算是所有游歷倒懸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人坐在柜臺后邊打盹,柜臺上擱放著一只碧玉詩文八寶鳥籠,里邊的那只小黃雀,與老人一般打盹。
那個名叫許甲的年輕人瞧見了邵云巖,十分開心,主要是惦念著這位春幡齋主人的那串葫蘆藤,所以在眾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憊懶著稱的許甲今兒特別殷勤,趕緊搬了一壇酒放在桌上。許甲其實與邵云巖沒打過交道,但是聽說這位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早年剛到倒懸山那會兒,曾經慕名而來,來過這里飲酒,給不起酒錢,就用那根葫蘆藤上的某枚養劍葫,與酒鋪要了一壇酒,喝了個爛醉如泥。后來掙了錢,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價,以大把谷雨錢結賬,掌柜沒答應,邵劍仙約莫是與掌柜慪氣,就再沒來過鋪子喝酒。
邵云巖站在那堵墻壁下,打量了幾眼,笑道:“七八百年沒來,竟然都快寫滿一堵墻了,鋪子的生意這么好嗎?”
許甲埋怨道:“人比人氣死人,聽說劍氣長城有座酒鋪,賣那粗劣酒水,才開張一年多,但是那些個無事牌,都快掛滿三堵墻壁了。”
邵云巖與年輕伙計道了聲歉,拎著那壇忘憂酒,坐回當年第一次來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臺那邊,笑道:“掌柜,那串葫蘆藤已經讓一個小姑娘帶去了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再過十幾年,那枚養劍葫就會瓜熟蒂落,到時候勞煩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關于這枚養劍葫的歸屬,我已經與水經山打過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蘆,就這么簡單。”
老人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瞥了眼許甲,“你去不去?”
許甲問道:“要是我離開鋪子,剛好小姐回來,咋整?”
老人笑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個崽兒非要一棵樹上吊死?我那閨女,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腦子還拎不清,還早就心有所屬,如何配得上你?”
許甲怒道:“我從小就在這里,見過幾個女子?不喜歡小姐,能喜歡誰去?!喜歡你這個糟老頭子啊?”
老人也不惱,閨女離家出走多年,鋪子就一老一小,守著這么個冷清地兒,也就靠著自己弟子添些人氣了,舍不得罵,罵重了,也鬧個離家出走,鋪子太虧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應該讓你滾蛋了,去外邊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讓你挑花了眼。”
許甲點頭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蘆洲拿到了養劍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說到這里,許甲起身走到柜臺那邊,拎起鳥籠一陣晃蕩,訓斥道:“你個憨貨,當年為何瞧不出那陳平安的武道根腳,喜歡病懨懨裝死是吧?”
籠中黃雀,與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陸沉的黃雀,是同種。
只不過一個測文運,一個測武運。
邵云巖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說道說道?”
老人擺擺手,“喝你的酒,只把忘憂酒當尋常酒水喝的,糟蹋好東西,要不是看在那枚養劍葫的份上,我都不稀罕賣你酒水。”
邵云巖喝著酒,隨口問道:“水精宮還是做著日進斗金的春秋大夢,光想著掙錢,改不過來了,可是猿蹂府那邊已經搬空了家當,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這鋪子,以后開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釀千百種,我幾乎都喝過了,能夠喝過還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憂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個還在與鳥籠黃雀慪氣的弟子,繞過柜臺,自己搬了一壇酒,坐在邵云巖桌邊,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說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還瞎摻和個什么勁兒?既然摻和了,我這鋪子是開在眼前,還是開在天邊,就算問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嗎?”
邵云巖笑問道:“能說點心里話?”
老人點頭道:“鋪子規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話,半句不到外邊去。”
邵云巖望向酒鋪大門那邊,白霧蒙蒙,輕聲道:“早年答應過劍氣長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問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點頭道:“難。”
邵云巖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搖大擺離開倒懸山,做點鬼祟樣子,就都沒問題。”
老人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你還敢留下?你這點境界和劍術,不夠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確實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壇酒。”
邵云巖說道:“劍氣長城那邊,隱官大人已經叛逃蠻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頭,“蕭愻那小姑娘,對浩然天下怨氣這么大?”
邵云巖笑道:“聽說換了一位新隱官。如果掌柜猜得出來,我就不白喝鋪子一壇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當年跟著阿良撿錢最多最遠的那個愁苗,還是寧姚那丫頭?總不會是蕭愻相中的那個孩子吧,叫什么來著。”
許甲說道:“好像是叫龐元濟。”
邵云巖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壇忘憂酒,心情大好。”
邵云巖一口氣喝了兩壇忘憂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鋪后,覺得不虛此行。
老掌柜也與他說了些趣事,例如關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內幕,大好河山千萬里,一處處風水寶地、遠古遺址,一座座嶄新的洞天福地,虛位以待,青冥天下那邊,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種種匪夷所思的大道福運,靜待有緣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語,則是連邵云巖也從未聽說、甚至想都無法想象的一樁秘聞,老人說許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陰長河當中的開疆拓土、穩固天地,為此隕落得悄無聲息,其實戰死之人,不在少數,所幸以那位“絕天地通”的禮圣,始終還在,率領一位位前赴后繼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遠方,與某些冥頑不化的古老神祇對峙已久。
邵云巖當時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其余三座天下,無需如此嗎?”
老掌柜搖頭說道:“無需如此。”
邵云巖還想問其中緣由。
身為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之祖,老人卻說:“不知道為好。”
邵云巖一路散步,走回與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殺機四伏。
因為都在倒懸山之上。
與劍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歷劍氣長城的邊境,既沒有留在城頭那邊殺敵,也沒有跟隨蔣觀澄這些年輕人去往南婆娑洲。
邊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園子,與酡顏夫人下下棋,十分風花雪月。
不過今天邊境離開了園子,去了捉放亭那邊,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視為倒懸山最名不副實的一處景點,但是依舊每天熙熙攘攘,小小涼亭,除了深夜時分,永遠人滿為患。
邊境沒去那邊湊熱鬧,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處崖畔白玉觀景臺欄桿上,以心聲自言自語。
邊境笑問道:“你不是經常吹噓,自己與那老聾兒是舊識故交嗎,老聾兒那處牢獄,根本就沒有其他劍仙鎮守,真沒有半點可能,折騰出來點動靜?”
“沒可能,少去觸霉頭。”
邊境哀嘆道:“我就納悶了,蠻荒天下你們這些存在,境界都這么高了,怎么還這么死腦筋啊。”
“花花腸子,彎來繞去,也算大道修行?”
邊境哪壺不開提哪壺,笑問道:“害你淪落到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無敵手?”
“不與他真正交手,根本不會明白這個臭牛鼻子的可怕。”
邊境有些遺憾:“可惜寶瓶洲老龍城的那位桂夫人,沒答應咱們酡顏夫人的邀請。”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終究是最正統的月宮種,若是她愿意共謀大事,我們勝算更多。”
邊境笑道:“我們?是你才對,我就是個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卻由己,你就少在這邊當婊子立牌坊了。”
邊境說道:“按照酡顏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動的劍仙,當下處境,十分尷尬,簡直就是坐蠟,估計一個個恨不得直接亂劍剁死那個二掌柜。”
這一次,那位“老不死”沒有與邊境言語。
邊境看著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臉上多是難以遮掩的喜悅神色,邊境笑道:“看著這些人,還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許多,再無愧疚。”
來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劃算,滿載而來,滿載而歸,回了本洲,一轉手,就是驚人的差價。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些做著五花八門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況越是大戰期間,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萬利,因為有了往死里壓價的籌碼。
邊境點頭道:“哪有什么對錯是非,只有立場。至理名言,深以為然。”
心聲起漣漪,“反諷?”
邊境笑著搖頭,“沒有,是真心覺得如此。就像拳頭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認可。”
邊境環顧四周。
很快就會換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