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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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屋內只有翻書聲,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賬本,還是極為擅長的,畢竟是拿手好戲,看家本領。

得了隱官大人的授意,劍仙走了大半。

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都已經重返劍氣長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巖依舊坐在大門口那邊。

謝松花還要親自“護送”一條皚皚洲跨洲渡船離開倒懸山,自然不會離開春幡齋。

晏溟和納蘭彩煥當然也需要留下。將來具體的商貿往來,自然還是需要這兩位,聯手邵云巖,在這春幡齋,一起與八洲渡船對接生意。

今夜春幡齋的這樁買賣,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圖,大大小小的數百座王朝、山上宗門、仙家豪閥,都會因為今夜的這場對話,在未來隨之而動。

陳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著米裕送來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握拳又松開。

納蘭彩煥興許才是屋內,對陳平安恨意最深的那個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為了一件事,殺她納蘭彩煥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懼比恨意更多的緣故。

納蘭彩煥的更大恐懼,在于年輕隱官與她心聲言語,“這些外人,我都能捏著鼻子與他們做買賣,一個手握實權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沒這樣的道理,納蘭彩煥,我與你保證,虧不了納蘭家族太多家底。運氣好,還有賺。只是運氣一事,我就不保證什么了。”

納蘭彩煥也保證了一些事情。納蘭彩煥覺得自己與年輕隱官真正談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沒有改變她當下的困局,反而迎來了一個最大的恐懼,高魁卻依舊沒有離開春幡齋,依舊安安靜靜坐在不遠處喝酒,不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而是竹海洞天酒。

納蘭彩煥靜了靜心,開始推敲今夜議事,從頭到尾的所有細節,爭取了解年輕人更多。

她先前與陳平安、二掌柜都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只是他成了隱官大人后,雙方才談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納蘭彩煥想到了一句年輕隱官類似蓋棺定論的收官言語。

讀書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習慣,本該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先前陳平安卻偏要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記了的,反而是劍氣長城依然沒有忘記的念舊。

理,更簡單了。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飛劍取頭顱。

在這之后,才是最市儈俗氣的財帛動人心,大家坐下來,都好好說話,好好做買賣。

只是在這之前,其實陳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脅,不是劍仙隨時會殺人的陣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開了任何的道義、買賣規矩、師門經營,都不去說,陳平安選擇與對手直接捉對廝殺,例如吳虬、唐飛錢在北俱蘆洲砥礪山一帶的私人宅邸、以及兩位上五境修士的聲譽。

生不如死。

當然也有“南箕”江高臺、“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說死則死。

別跟我談什么宗門底蘊,談什么掀了桌子不做買賣的后遺癥,只要誰從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劍氣長城隨后針對的,對癥下藥的,就只是年輕隱官眼前的某一個人。

與浩然天下許多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祖師堂嫡傳,尤其是些心傲氣高的豪閥子弟,談這些,興許談不攏不說,還會徹底撕破臉。

但是與在座這些早已不算是純粹修道之人的商賈,聊這個,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嶺,當然還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冊子。

沒有這個,任他陳平安百般算計,等到幾十個船主,出了春幡齋和倒懸山,陳平安除了連累整座劍氣長城被一起記恨上,毫無裨益。興許隱官繼續可以當,但是劍氣長城的財權,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

納蘭彩煥恢復了幾分神采,覺得終于知道該如何與年輕隱官相處了。

只說姿容氣度,納蘭彩煥確實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憐憫和不屑,不再看納蘭彩煥,繼續閉目養神。

若說那納蘭彩煥是光靠姿容就能讓男子心動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僅靠皮囊便能讓女子賞心悅目的男子。

那位心中憤恨、悲苦至極的元嬰女子,“無意間”瞧見了這一幕后,心中陰霾,便稍稍少了些。

這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負心漢,在說出那句應該遭天譴的混賬話后,就再沒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對面座椅的游曳視線,次次都故意繞過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沒有她,豈會如此刻意

何況都說納蘭彩煥當年便曾經傾心于米裕,不也一樣沒能近水樓臺,成為劍氣長城的一雙神仙道侶

如此一想,這位女子便覺得自己勝了那納蘭彩煥一籌。

再看那米裕,神色蕭索,有些落寞,他轉頭望向門外的大雪美景,怔怔無言。

與那之前狗腿兮兮為年輕隱官送酒的故作瀟灑,判若兩人。

她便沒來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劍仙了,米裕你還算是在家鄉啊,也要受此窩囊氣嗎。

陳平安始終單手托腮,就這么一直瞧著所有人情百態的蛛絲馬跡,在察覺到米裕那些極有火候的細微變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癡心人只以癡情動人,米裕這種天賦驚人的負心漢,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們這位米裕大劍仙應該是飛升境的水平了,與那姜尚真,估摸著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陳平安打算找個機會,替這些癡情女子出口惡氣,揍一頓米裕,劍仙不能還手的那種。

謝松花有些犯愁,江高臺那條“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條“太羹”也不能錯過,這位女子劍仙,視線游曳不定,背后竹匣劍意牽扯起來的漣漪,就沒停過片刻。春幡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這幾樁個人恩怨,事情沒完皚皚洲這幫家伙,第一個冒頭,起身說話不談,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皚皚洲最多,這是打她的臉兩次了。看看那魏晉和元青蜀,再看看他們對面的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個個很給兩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個娘們,便不是劍仙了

戴蒿膽戰心驚,不得不主動開口,以心聲詢問那個緩緩飲酒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問道:“隱官大人,謝劍仙這邊”

戴蒿都沒敢抬頭望向主位那邊,禮數不禮數了,真沒轍了,暫時顧不上,不然他一個抬頭,就謝松花那種連玉璞境妖族劍修說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劍仙,豈會發現不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笑道:“還記得今夜第一次見到謝劍仙后,她當時與你們這些同鄉說了什么,你好好回憶回憶。”

皚皚洲所有渡船當中,誰最缺錢,她謝松花就親自護送渡船,護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氣,“謝過隱官大人的提點。”

魏晉是有意無意,沒有與酈采他們結伴而行,而是最后一個,選擇單獨離開。

陳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劍仙。米裕,你負責為客人解答疑惑。談妥談不妥的,都先記下。我還是那句良心話,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鄉隨俗,掙多掙少,各憑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這春幡齋大堂,掙錢的規矩,只會比隱官頭銜更大。”

陳平安望向那個“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個流霞洲“鳧鐘”渡船的劉禹,點了名后,笑道:“有勞兩位船主,幫著記錄雙方的議事內容。”

陳平安將這位風雪廟劍仙一路送到了春幡齋大門口。

魏晉說道:“我不太愛管閑事,只是有些疑惑,能問”

“沒什么你不能問、我不能說的。”

陳平安笑道:“很高興能夠在劍氣長城,遇到一位來自家鄉的寶瓶洲劍仙,并且還能夠半點不輸其他劍仙前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真話,如假包換,信不信由你。”

魏晉笑道:“你要不說這句多余話,我還真就信了。”

陳平安說道:“只管問。”

魏晉便問道:“謝稚在內所有外鄉劍仙,都不想要因為今夜此事,額外得到什么,你為何執意要來到春幡齋之前,非要先做一筆買賣,會不會畫蛇添足算了,應該不會如此,算賬,你擅長,那么我就換一個問題,你當時只說不會讓任何一位劍仙,白走一趟倒懸山,在春幡齋白當一回惡人,但是你又沒說具體回報為何,卻敢說肯定不會讓諸位劍仙失望,你所謂的回報,是什么”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論心呢,是想著盡量好人有好報,論事呢,就是不想為劍氣長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論事,與這些外鄉劍仙們做一樁問心無愧的生意,至于你詢問的回報,因人而異吧,具體不與你多說了,涉及諸位劍仙的隱私。”

此外,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不過一條底線,可以直說,那就是將來,每一位還有那機會回家鄉去的外鄉劍仙,可以從劍氣長城帶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劍仙胚子。不愿帶人離開的,到時候就又另有報答了。愿意多帶一兩位的,只要劍氣長城有這樣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帶走。”

魏晉苦笑搖頭。

這都什么腦子啊。

外鄉劍仙,跨洲渡船,劍氣長城尚未成長起來的劍仙胚子,以前,現在,將來,總之都被算計進去了。

而這些如果真有機會“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劍胚,又能夠在浩然天下各大洲開枝散葉,會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而那撥擔任傳道之人的外鄉劍仙,無論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來劍氣長城、敢死在城頭之上的劍仙,又豈會不對這些嫡傳弟子傾心傳授,格外青睞

這撥孩子一旦成長起來,最終崛起于各洲版圖,相互間又豈會不抱團他們抱團,已經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又豈會不會隨之抱團

退一萬步說,將來劍氣長城就算不在了,這些未來劍仙的碰頭聚首處,算不算是一處別樣的劍氣長城

魏晉笑了起來。

他很期待那個場景。

這是魏晉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遙想當年,雙方第一次見面,魏晉印象中,身邊這個年輕人,當時就是個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當年那少年,眼神還十分清澈明亮。

魏晉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頭看著那個習慣性搓手取暖的陳平安,“你一個外鄉人,至于為劍氣長城想這么多、這么遠嗎”

陳平安笑道:“我有媳婦在這邊,你沒

有,怎么跟我比”

魏晉搖搖頭,又想喝酒了,不想聊這個。

關于他以后的去向,陳平安開誠布公與他聊過,當時老大劍仙也在場。

魏晉沒打算拒絕。

只是希望自己能夠不比皚皚洲謝松花遜色,在劍氣長城先立下一樁對得起“神仙臺”的戰功,再去扶搖洲做那件事。

魏晉對于風雪廟,沒什么念想,師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師父既然把“神仙臺”傳到了自己手上,總得做點什么。

師父這些老一輩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晉這當徒弟的,就得幫師父掙了,以后上墳敬酒的時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陳平安說道:“與你說一件從未與人提及的事情”

魏晉說道:“沒算計的話,我就聽聽看。”

風雪廟魏晉,劍開夜幕,人未至劍已到。

那種劍仙氣概。

梳水國宋雨燒,一人一騎,對陣大軍。以一敵國。

那種武夫氣魄。

藕花福地魔頭丁嬰,真正問拳的對象,其實是大道。

那種與天爭勝的至大心性。

這就是陳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幾場戰事。

魏晉聽過了陳平安大致言語,笑道:“聽著與境界高低,反而關系不大。”

陳平安點頭道:“關系是不大。”

魏晉離開春幡齋。

陳平安獨自轉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處大院天井旁邊蹲著,捧起積雪,胡亂擦拭臉頰一番,深呼吸一口氣,搓出了個結結實實的雪球。

邵云巖站在年輕隱官身后,輕聲笑道:“劍仙殺人不見血,隱官大人今夜舉措,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搖頭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個家族底子厚,晚輩借勢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沒想象中那么大。”

隨手將雪球丟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間那塊玉牌的金色繩索,“換成晏溟或是納蘭彩煥,坐在了我這個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們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計,其實就只是這塊玉牌。”

邵云巖搖頭道:“我看未必。”

陳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這般,分得清真心話客氣話,聽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巖說道:“萬一真要有賠禮一事,有孫巨源與米裕了,至于墊錢賠錢一事,先晏溟再納蘭彩煥再我春幡齋,還是其它順序,其實差別不大,隱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無非是需要墊錢到什么個份上,是賠光了家底,一了百了,還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陳平安說道:“先墊一半吧,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財政運轉一事,沒有任何好轉,或是出現意外,讓晏家和納蘭家族注定賠本,就只能讓邵劍仙轉手賤賣掉整座春幡齋了。”

邵云巖笑道:“可以。其實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沒個章程。”

陳平安說道:“想要讓那些船主離了春幡齋,依舊無法抱團取暖,再沒辦法像當年冒出一個山水窟老祖的年輕人,跑出來攪局,將人心擰成一條繩。想要做成這點,就得讓他們自己先寒了心,對原先的盟友徹底不信任,貌合神離。先前我那些云遮霧繞半真半假的言語,終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里邊那些老狐貍,許多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曉得一顆棗子的甜。所以接下來我會做點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劍仙出手代勞了。在這期間,需要我幫忙調用任何一位劍仙,只管開口。”

邵云巖笑問道:“隱官大人,不談人心、愿景如何,只說你這種做事風格,也配被老大劍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陳平安啞然失笑,抬起頭問道:“邵劍仙,說話不用這么耿直吧”

邵云巖笑道:“朋友言語無忌諱。”

陳平安又掬水一般撈起積雪,雙手輕輕一拍,瞬間雪屑紛飛,緩緩道:“做事情,并且還想要做好,總是比講道理,當好人,更難的。”

外人看來,一個太不講道理的人,其實他會有許多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不講理”。一個喜歡掙錢又能掙到錢的人,其實他付出了很多自以為不是代價的代價。

啊竟然有這種人

哦。原來是這種人。

視野所及,天地昏暗,四處碰壁,無非是聽天由命。

視線清晰,天地明亮,反而會看到許多不美好。

一個遭罪。

一個糟心。

邵云巖說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難,否定整個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歡離合。確實都不好。”

陳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見,邵劍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巖笑道:“不如隱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氣客氣。”

一見如故,把臂言歡。

“邵兄,那串葫蘆藤,當真一枚養劍葫都不曾留在春幡齋我就看一眼,見見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賊似的看我。”

“確實沒有留下一枚養劍葫,都讓盧穗那小丫頭帶去了北俱蘆洲,隱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尋,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贈一枚。”

“好的,麻煩邵兄將春幡齋形勢圖送我一份,我以后說不定要常來這邊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們就真是教人看笑話的紙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北俱蘆洲渡船管事,對于那本冊子所有物資、近乎繁瑣的定價,皆無半點異議。

事實上,與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種逐字逐句瀏覽,大不相同,北俱蘆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著翻書,要么飲酒,要么喝茶,一個個愜意且隨意。

原本不太掙錢,如今有機會多掙些,還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邊,小有異議。

寶瓶洲老龍城苻家、丁家兩位船主,也就跟著小有異議。

中土神洲與皚皚洲、扶搖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開口。

流霞洲與金甲洲是相鄰大洲,大體上關系都不差,許多運往倒懸山的物資礦產,本就互通有無,所以早就在心聲交流。

他們打算等吳虬、唐飛錢、江高臺、白溪四人開口之后,再看情況說話。

那本厚重冊子,是陳平安負責大方向,隱官一脈所有劍修,輪流翻閱檔案,合力編撰而成,其中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自然功莫大焉,許多隱官一脈的舊有檔案記錄,其實會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勢變化,米裕抄錄匯總,不敢說爛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與那些言語斟酌、已是極為得體的船主議事,很夠了。

劉禹和柳深得了份額外的小差事,幫著提筆記錄雙方商議內容,邵云巖在離開大堂去找陳平安之前,已經為這兩位船主各自備好了書案筆墨。

天底下如何掙錢,無非是開源節流四字。

年輕人說那八洲物產,各有所長。所以具體如何開拓財源,減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學問。

其中在風物篇和渡船篇當中,冊子上邊各有小序言,皆有開明宗義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與各自背后宗門、山頭,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議事,還真不只是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相互殺價這么簡單。

遠遠要比這更加復雜、深遠,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與各條舊有商貿渠道,需要重新去談取貨、議價、回報。

用那個年輕人的話說,反正都可以好好談,敞開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納蘭彩煥一直冷眼旁觀,只是越琢磨,越覺得里邊的門道多,細細碎碎的,只要能夠串聯起來,就會發現,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計。

若說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為威脅,是劍氣長城在生意場上的一種蠻橫出劍,是放。

那么年輕隱官的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賈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計較一些個人得失,而劍氣長城非但不拒絕此事,反而樂見其成,甚至幫上一點小忙。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出劍了卻歸鞘,屬于收。

保證讓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買賣,不少掙,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夠讓所有船主,自己收錢入囊,從“自家”山頭的籠統生意,變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這一收一放之間,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過這一切謀劃,到底結果如何,還得看經不經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諸多風雨意外的沖撞。

臨近春幡齋中堂,陳平安突然問道:“有沒有極其出彩的算賬人才”

邵云巖惋惜道:“以前我有個嫡傳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齋的買賣一事,都是他打理的,絲毫不差,有那無中生有的本事。”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機會喊回春幡齋做事情”

邵云巖笑問道:“信得過我的看人眼光”

陳平安說道:“人心難測,難不在于以前、當下如何,更在以后會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劍氣長城的糾錯本事。”

邵云巖點頭道:“那我試試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術算一事上,天賦極好。對于繁瑣枯燥的數字,天生就有一種直覺,并且樂在其中。我原本給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皚皚洲一個生意較大的商家宗門,如果能夠先在新的春幡齋歷練一番,估計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當敲門磚了。”

陳平安說道:“綁也要綁回倒懸山。”

進了大堂,開始了一場堪稱漫長的討價還價。

納蘭彩煥又大為意外了一次。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細節、價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編寫一本冊子。

因為連那打定主意不說話的北俱蘆洲渡船管事,也被陳平安笑著拉到了生意桌上,細致詢問北俱蘆洲是否有那與冊子物資相近、替代之物。

一來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煩了,既然隱官大人擺明了要在商言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一開口,便是幾句話的事情了。

與那劍氣長城一條褲子的北俱蘆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氣,就連嗓門最小的寶瓶洲兩條渡船,也敢多說些。

一些談妥的新價格,年輕隱官就直接讓米裕在冊子上邊抹掉舊有文字定價,在旁重寫。

吳虬與唐飛錢,稍稍寬心幾分,這才開口。

既有那將價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將價格談低了的,總之,雙方有來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連納蘭彩煥也沒繼續當啞巴。

越來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飾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

個劍仙坐鎮,殺來殺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輕隱官,你說了算。

如今這算賬老本行嘛,算盤珠子滾上滾下的,誰勝勝負,可就不好說了。

皚皚洲船主那邊,玉璞境江高臺開口較多,一來二去,儼然是皚皚洲渡船的執牛耳者。

其余船主,對這江高臺還真有幾分欽佩,先前是鬼門關打過轉兒的人,不曾想現在還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臺神色自若,盡顯上五境神仙風采,實則心中卻罵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隱官大人逼著狠狠砍價,真當自己這么沒眼力勁兒,雙手扛著腦袋當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漢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外。

不知不覺,天亮了。

賬本上,沒什么一錘子買賣,往往是許多條款,改了又改,雙方顯然還有得耗。

關鍵是隨著時間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間,也開始出現了爭執,一開始還會收斂,后來就顧不得情面了,相互間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個年輕隱官也不在意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說幾句拱火言語,借著勸架為自己壓價,喝口小酒兒,擺明了又開始不要臉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談不上疲憊,至于心累不累,則兩說。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為最終定論,那么今夜在座任何人,為自己渡船在賬本上爭取到的一絲利益,哪怕是價格上一兩顆雪花錢的細微偏差,以后都將是一筆極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卻也快意幾分了。

正午時分,隱官大人提議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關起門來再談一次。

若是想要串門議事,春幡齋這邊絕不阻攔。

大堂眾人立即散去。

江高臺較晚起身,不露痕跡地看了眼年輕隱官,后者微笑點頭。

晏溟與納蘭彩煥也要去議事。

陳平安先找到高魁,說道:“有勞。高劍仙可以返回劍氣長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過是起個身,瞪幾眼娘們,再白喝一壺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勞不有勞的。”

陳平安笑道:“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與隱官大人言語,說話給我客氣點。”

高魁對這位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繡花枕頭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見了成天想著往娘們裙底下鉆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算他高魁輸。

昨夜過后,對米裕印象也沒太大改觀,不過倒是愿意說些話了,當然不是什么好話,“米裕,以后別總這么混日子,你兄長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該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時候,岳青資質,是公認不如米祜的。”

高魁說完之后,便大步離去。

米裕無奈道:“這高魁活該老光棍。我喜歡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歡我也真心,真情換實意,還錯了”

陳平安說道:“就你這鳥樣,沒被光棍劍仙們砍死,是得謝謝米祜大劍仙。”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依舊百無聊賴坐著的皚皚洲女子劍仙,剛稱呼了一聲謝劍仙,謝松花就微笑道:“麻煩你死遠點。”

米裕哀嘆一聲,走出大堂,跨過門檻,堆雪人去了,去個僻靜角落,堆個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劍仙,挑了春幡齋的一處花圃,大雪隆冬時分,依舊花草絢爛。

納蘭彩煥那個婆姨,是注定不會來這種地方的,長得是好看,可惜太想著掙錢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卻多半會來此地,而且她一定會喜歡這一本雪下猶開的仙家牡丹。來了花圃,看了這花,便瞧見了偷偷立于花葉下的雪人兒,到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癡心一片了。

外鄉劍仙離開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往往都請客會喝頓酒。

就像當年的太徽劍宗黃童即將返鄉,老劍仙董三更便親自相送一場。

謝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實陳平安也就是將她送到春幡齋門口那邊。

謝松花有些不痛快。

覺得自己不該就這么離開倒懸山。

陳平安便說可以去蛟龍溝那邊等著,實在無聊,也可以去雨龍宗逛一逛,散散心。

謝松花立即來了興致,問道:“這算是挑中了那個江高臺那個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個人情,你這么會算賬,總要物盡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劍修御劍,反正極快。”

陳平安搖搖頭,“到時候等我消息吧。”

謝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媽媽,若非欠你人情太實在,我懶得與你多說,以后到了皚皚洲,莫找我敘舊,么得酒喝了。”

陳平安笑道:“鸛雀客棧那兩個小丫頭,以后就交由謝劍仙護著了。”

謝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會好好栽培的。成為她們師父這般的劍仙,可能有點難,地仙劍修,跑不掉。陳平安,這事,還得謝你,不過不算欠人錢,與你道聲謝,便算了。”

陳平安瑣碎叮囑了一番,什么兩個小姑娘都是劍氣長城市井出身,年紀太小,又未曾見過外邊的天地,教劍傳道一事,很緊要,但是如何能夠讓她們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謝劍仙多費心了。尤其是在她們能夠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劍氣長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當中,一有外人提及劍氣長城的閑言碎語,便意氣用事,話說得再難聽,也該忍一忍,就當是學劍之外的修心了

謝松花聽得一陣頭疼,只說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臨近春幡齋大門口。

陳平安終于不再絮叨,問了個奇怪問題,“謝劍仙,會親自釀酒嗎”

謝松花有些摸不著頭腦,“當然不會。”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謝松花直截了當問道:“陳平安,你這是與那米裕相處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調戲我”

陳平安百口莫辯。

與女子打交道,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不擅長,遠遠不如劍仙米裕,更加不如那個從敵變友的姜尚真。說實話,連好朋友齊景龍都比不上。

謝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個雛兒,別管平時腦子多靈光,仍是開不起玩笑。”

陳平安松了口氣。

謝松花抱拳道:“隱官大人在此停步,別送了,我沒那與男子逛街散步的習慣。”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無法想象,能夠讓謝劍仙心儀的男子,是何等風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謝劍仙可以讓我見一見。”

謝松花冷笑道:“風流風他個娘的流,找了我還敢風流,砍死。”

陳平安無奈道:“謝劍仙,此風流非彼風流。”

謝松花哈哈大笑,“還是年輕,真當我連這點學問,都不曉得能夠讓隱官大人吃癟兩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見好就收”

謝松花走在春幡齋外邊的街上,大步離去,行出去十數步,舉手搖晃,并未轉身卻有言語。

言語十分謝松花。

“腚兒又不大,腰肢兒也不細,瞧個啥,多瞅幾眼納蘭彩煥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給壓塌了。”

陳平安一臉苦笑,轉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擊,緩緩而行。

師兄左右去往東南桐葉洲,會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與山主宋茅。

魏晉要去往南婆娑洲。

邵云巖與暫時未定的某位大劍仙,會去扶搖洲。

邵云巖將來去往西南扶搖洲,不過有主次之分,畢竟邵云巖受限于當下的境界,一個玉璞境劍修,獨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擔子。所以陳平安一直在糾結第三位劍仙的人選,必須是本土劍仙,必須是仙人境起步。

陳平安想過陸芝,也想過陳熙或是齊廷濟之一,相較于師兄左右和風雪廟魏晉,當然會更晚動身。

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個選擇,會牽扯出諸多隱藏脈絡,極其麻煩,一著不慎,就是禍事,所以還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實當初在城頭上,陳平安真正信不過的,不是那個大妖之身、卻肯死板恪守規矩的老聾兒,是巔峰大劍仙陸芝才對。

這不是說陸芝是蠻荒天下的內應,并非如此,而是陸芝絕對不愿意戰死在城頭之上,屬于那種“眼見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劍遠去”。

陳清都其實不介意陸芝做出這種選擇,陳平安更不會因此對陸芝有任何輕視怠慢之心。

而陳清都當初選擇讓陸芝庇護隱官一脈,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暗示。

陳平安想不通,無所謂,不會改變結局,萬一心領神會,想到了,那么身為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就做些隱官大人該做的事情。

比如讓陸芝更加問心無愧地離開劍氣長城。

只要不在大戰之中,叛出劍氣長城,劍尖轉向自己人,割取頭顱,以此邀功蠻荒天下。

這就是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唯一底線。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不談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劍仙,于情于理,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緣由,只說根本,皆是陳清都要他們死。

設身處地,成了那位老大劍仙,會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兩載,不是百歲千年,是整整一萬年。

本心如何,重要嗎

陳平安只會覺得換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潰得支離破碎,心境碎片,撿都撿不起來,要么瘋了,以此作為逃避,要么徹底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卻無益。

陳平安便去想師兄左右在離別之際的言語,原本陳平安會以為左右會不給半點好臉色給自己。

但是很意外,師兄左右離去之前,還有笑意,言語也極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開玩笑,與那小師弟笑道:“學書未成先習劍,用劍武功再讀書,師兄如此不濟事,當師弟的,此事別學師兄。”

劍仙邵云巖此時已經站在書齋當中。

落座書案后,提筆寫了一句心得,輕輕擱筆后,邵云巖十分滿意。

“盡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

陳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暫時閑來無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緊密銜接的卯榫出現松動,微微顫動。

當陳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復了平靜。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幾步再轉身,蹲在地上,看著那張桌子。

瞧著四平八穩萬萬年。←→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