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當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邊,黃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擊河面,無比嘈雜。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愈發深沉晦暗。
桐葉宗鼎盛之時,地界廣袤,方圓一千二百余里,都是桐葉宗的地盤,宛如一座人間王朝,主要是靈氣充沛,適宜修行,那場變故之后,樹倒猢猻散,十數個藩屬勢力陸續脫離桐葉宗,使得桐葉宗轄境版圖驟減,三種選擇,一種是直接自立山頭,與桐葉宗祖師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約,從藩屬變成盟友,占據一塊昔年桐葉宗劃分出去的風水寶地,卻不用上繳一筆神仙錢,這還算厚道的,還有的仙家門派直接轉投玉圭宗,或是與鄰近王朝締結契約,擔任扶龍供奉。
雨勢漸小,河畔茅屋這邊來了三位客人,一位紫袍仙人,正是曾經與左右數次交手的桐葉宗宗主傅靈清,仙人境,屬于強行破開的玉璞境瓶頸,使得大道折損,終生止步于仙人境。傅靈清的破境,是無奈之舉,若非如此,桐葉宗如果沒有一位強勢仙人坐鎮,根本守不住那份搖搖欲墜祖宗家業,由此可見,傅靈清與中興老祖杜懋的性格差異。
傅靈清身邊跟隨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身穿盤金衫子,水紅綾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云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出自百花福地的繡花鞋,名為于心。
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名為李完用,背有一把長劍,長劍名為“螭篆”,是一件桐葉宗屈指可數的殺伐重寶。
于心和劍修李完用,加上杜儼,秦睡虎,被譽為桐葉宗年輕一輩的中興四人,成長極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這就是一座大宗門的底蘊所在。
桐葉宗如今哪怕元氣大傷,不談天時地利,只說修士,唯一輸給玉圭宗的,其實就只是少了一個大道可期的宗主姜尚真,和一個天資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韋瀅。撇開姜尚真和韋瀅不說,桐葉宗在其它方方面面,如今與玉圭宗依舊差距不大,至于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先前能夠將椅子搬出桐葉宗祖師堂,只要于心四人順利成長起來,能有兩位躋身玉璞境,尤其是劍修李完用,將來也一樣能夠不傷和氣地搬回來。
宗主傅靈清來到左右身邊,稱呼了一聲左先生。
左右點點頭。
傅靈清說道:“連同我們桐葉宗在內,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練氣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經被書院征用,開始盡可能運載沿海百姓離鄉避難,至于其中一些仙家勢力為求自保,不愿傾囊相助,也在所難免,書院君子賢人們一番申飭過后,只能說是略有好轉,大局難改。不過姜尚真已經率先打開云窟福地的禁制,大舉接納玉圭宗轄境百姓。至于那座四象大陣,隨時可以開啟,抵御妖族大軍的更改天時地利。”
提及姜尚真和他那座云窟福地,傅靈清有些佩服,一旦涌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靈氣就會被逐漸瓜分和浸染,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為中等福地。而這種“跌境”,不比修士問道,幾乎是不可逆的,因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實就是用神仙錢砸出來的靈氣,靈氣一旦被千百萬的凡俗夫子瓜分殆盡,至多被均攤為一份份忽略不計的延年益壽,但是對于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壓制越來越明顯,大道成就就會越來越“低矮”。
所以設身處地,換成傅靈清住持云窟福地,光是彈壓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頭爛額,倍感為難。
而桐葉洲山頭、修士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習慣各掃門前雪,
例如至今桐葉洲還是沒有一條跨洲渡船,反觀小小寶瓶洲,老龍城都擁有數條渡船,此外從無劍仙去往劍氣長城歷練,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選址都不會選擇桐葉洲,等等。
左右說道:“姜尚真總算做了件人事。”
人做的事情。
早知道如此,當初御劍遠游路過大泉王朝蜃景城,左右那一劍問候就該客氣些。
傅靈清沒有接話,畢竟如今姜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雖然境界最高者,還是老宗主荀淵,但是按照山上規矩,名義上,姜尚真已是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家領袖,就像昔年的傅靈清。傅靈清很清楚,太平世道,這個虛名,很能裨益宗門,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亂世當中,這個名頭會很要命。
傅靈清轉移話題,感慨道:“若是有那寶瓶洲的山岳渡船,轉移百姓進入大山頭得到庇護,就會便捷很多。”
左右搖頭道:“除了篤定能夠吞并一洲的大驪宋氏,沒有幾個王朝敢這么大舉借債打造山岳渡船。”
那種匪夷所思的渡船,是名副其實的以煉化一地山河,規模之大,比世間跨洲渡船更加夸張,大驪宋氏是因為先后有墨家支脈、主脈的鼎力支持,才有機會建成。
傅靈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后,才知曉一國君主,魄力猶勝山上仙師。可惜再無機會拜訪那位大驪先帝了。”
一份私心,以己之欲,也做得成一樁力挽狂瀾的壯舉。
當下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對于寶瓶洲國師崔瀺聯手大驪宋氏的“先見之明”,其實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中。
左右對此不置可否。
左右與那崔瀺,是昔年同門師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還不至于因公廢私,無視崔瀺的所作所為。不然當初在劍氣長城“師兄弟”重逢,崔東山就不是被一劍劈出城頭那么簡單了。
李完用輕聲道:“可惜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圣人,沒什么實實在在的戰力。”
儒家兩股勢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書院,七十二位儒家圣人的山主,元嬰,玉璞,仙人,三境皆有。
此外就是坐鎮天幕監察天下的眾多文廟陪祀圣賢,其余還有一部分文廟圣人,輾轉于光陰長河,尋覓、開辟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圖,例如最新開辟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圣賢跟隨禮圣,抵御某些極其難纏的遠古神靈,暗中庇護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于那些學宮祭酒、書院山主,這些陪祀圣賢的隕落,世人往往不知不覺,不見記載,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況山下俗子。
這個被譽為傅靈清第二的年輕劍修,早年還是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當面頂撞左右,差點被左右毀去劍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劍,又有于心替他求情,如今桐葉宗中興四人,估計就沒他李完用什么事情了。
李完用所說,亦是事實。坐鎮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廟陪祀圣賢,司職監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關注仙人境、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畫地為牢,從不去往人間,年復一年,只是俯瞰著人間燈火。當年桐葉洲飛升境杜懋離開宗門,跨洲游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就需要得到天上圣人的許可。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出遠門,一樣需要。被駁回請求的各洲飛升境,不在少數。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巔峰強者半點不自由。絕非虛言。
浩然天下,最是約束強者,至于儒家門內的強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廟陪祀圣賢的下場,就是最大的證明。
一些個讓人十分難受的道理,早早先落了在儒家自身。才能夠使得那些飛升境的各位老神仙,捏著鼻子忍了。訴苦可以,訴苦之后,煩請繼續恪守禮儀。如此一來,才不至于山巔之人下山去,隨便一個噴嚏一個跺腳,就讓人間千里山河,動蕩不安。
傅靈清大怒,“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臉色微白。
溫文爾雅的宗主極少如此震怒。
左右說道:“不用做樣子給我看。”
傅靈清差點憋出內傷。
對于儒家圣賢,這位桐葉宗的宗主,還真是由衷敬重。
何況這些文廟圣賢,以身死道消的代價,重返人間,意義重大,庇護一洲風土,能夠讓各洲修士占據天時地利,極大程度消減蠻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后的攻伐力度。使得一洲大陣以及各大山頭的護山大陣,天地牽連,例如桐葉宗的山水大陣“梧桐天傘”,比起左右當年一人問劍之時,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說道:“李完用所說,話雖難聽,卻是事實。人力有窮盡,圣賢不例外,我們都一樣。”
昔年私自準許杜懋離境的那位桐葉洲北方天幕陪祀圣賢,如今已經落在了扶搖洲人間,與其他圣賢一樣,沒有什么豪言壯語,悄然而已。
只不過世間事,復雜了,就是以講學家身份,各說功過,相互指摘,名義上講理,實則爭吵分勝負,所以很容易雞同鴨講,各自有理,若是簡單了,無非是就事論事,雙方皆愿意承認一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如此講理,才能相互砥礪,大道同行。
李完用顯然有些意外,大為好奇,這個倨傲至極的劍仙竟然會為自己說句好話。
左右看了年輕劍修一眼,“四人當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所以有些話,大可以直說。只是別忘了,直抒胸臆,不是發牢騷,尤其是劍修。”
李完用最聽不得這種話,只覺得這左右是在居高臨下以大義壓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劍,還需要你左右一個外人評點嗎?
于心有些著急,生怕李完用再說幾句氣話,所以她趕緊以心聲提醒李完用,左右前輩有些言語,聽過就算了。
李完用倒是不敢當面頂撞左右,只是于心的那個“前輩”后綴,讓年輕人揪心不已。
前什么輩!
一位劍修御劍而至,正是與左右一起從劍氣長城返回的王師子,金丹瓶頸劍修,經常受到左右指點劍術,已經有望打破瓶頸。
先前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兩次出城廝殺,金丹劍修當中戰功中等,這對于一位外鄉野修劍修而言,看似平平,其實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戰績。更重要的是王師子次次搏命出劍,卻幾乎從無大傷,竟然沒有留下任何修行隱患,用左右的話說就是命硬,以后該是你王師子的劍仙,逃不掉的。
王師子抱拳道:“左右前輩,傅宗主。”
然后朝于心和李完用點頭致意。
兩位桐葉宗的天之驕子也紛紛還禮。對于這個原本在桐葉洲山上無甚名氣的王師子,俱是年紀輕輕的中興四人,都十分佩服。原來王師子雖是劍修,去往倒懸山之前,卻喜好獨自游歷山河,并且一直隱姓埋名,始終沒有投靠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在龍門境瓶頸后,就悄然跨洲遠游去了劍氣長城,在那邊很快就破境結丹,此次跟隨左右返回家鄉,在桐葉宗忙前忙后,然后這位有了“劍仙胚子”氣象的王師子,才逐漸被人熟知。
王師子與左右年齡相仿,喜歡稱呼左右前輩,發自肺腑。興許是得了左右前輩的叮囑,關于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王師子一問三不知,至多說些那邊的風土人情。
王師子是桐葉洲的山澤野修,左右本意是要王師子去往更加安穩的玉圭宗,王師子卻執意留在桐葉宗,這些年幫助桐葉宗一起負責監督大陣打造一事。如今與杜儼、秦睡虎關系不錯,偶有沖突,例如在某些事情上與陰陽家陣師、墨家機關師產生巨大分歧,王師子就會被桐葉宗修士推舉出來,硬著頭皮求助左右前輩。
王師子簡明扼要說了件桐葉宗和外鄉修士雙方爭執不休的麻煩事,傅靈清立即給出建議,桐葉宗率先做出退讓,左右點頭無異議。
王師子告辭一聲,御劍離去。
大雨停歇,李完用跟隨宗主一起御劍遠游,查看一些樞紐山頭壓勝物的安置情況。
左右站在原地,那女子不知為何沒有一起離開。
浩然天下,人心久作水中鳧。
左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轉頭問道:“于姑娘,有事嗎?”
于心壯起膽子問道:“左右前輩,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南婆娑洲有鎮劍樓,傳聞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劍仙曹曦負責看管,扶搖洲也有一座鎮山樓,為何我們桐葉洲沒有雄鎮樓?”
左右說道:“其實有,還是一座至關重要的鎮妖樓,正是藕花福地觀道觀,天底下只有兩座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你們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就與道祖的蓮花小洞天相互連接,但是那位觀主飛升去了青冥天下,要與道祖問道,文廟那邊既然沒有阻攔,想必是早有約定。”
于心好奇問道:“事關重大,文廟為何不與老觀主打個商量,晚些飛升,或是讓老觀主好歹留下那座鎮妖樓,交由書院管理?那么如今妖族大軍入侵,是不是就能夠多出一分依仗和勝算?”
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鎮白澤。
左右搖頭道:“許多事情,我們儒家太過吃力不討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爭鳴,不對妖族趕盡殺絕,給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權柄,不具體參與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廟內部的爭執,其實一直有,學宮與學宮之間,書院與書院之間,文脈與文脈之間,哪怕是一條文脈內的圣賢學問之爭,也數不勝數。”
左右說道:“說理一事,最耗心氣。我從來不擅長這種事情,按照佛家說法,我撐死了只是個自了漢,學了劍還是如此。只說傳道授業,文圣一脈內,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先生衣缽,但是受限于學問門檻和修行資質,加上先生的遭遇,不愿離開文圣一脈的茅小冬,更加難以施展手腳,以至于幫山崖書院求個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還需要茅小冬親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個小師弟,比較擅長與人講理,值得期待。”
于心發現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左右前輩,說起那個小師弟的時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語,大概是左右獨有的逐客令了。
于心卻還有個問題,“左右前輩明明對我們桐葉宗觀感極差,為何還愿意在此駐守?”
左右說道:“你們宗主傅靈清,是個愿意講理的人,一座山頭,只要那個最能講理之人愿意講理,那么一地山風民俗,就有機會由濁轉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劍仙的授意,負責駐守桐葉洲,不是駐守你們桐葉宗。既有一身劍術來自此方天地,就該在理當還劍之時,歸還天地。”
于心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她有些開心,今天左右前輩雖然還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語較多,耐著性子與她說了那么多的天上事。
她曾經對這位半點不像讀書人的大劍仙,是很有些怨懟的,口無遮攔欺負人,胡亂問劍不講理,害得宗門差點分崩離析,宗主被迫破境躋身仙人……只是當左右從劍氣長城返回桐葉宗之后,按照王師子的說法,“順路”斬殺了一頭隱匿于蘆花島造化窟的大妖,還要幫助桐葉宗抵御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她那些怨氣便煙消云散了,年輕女子那份積郁心湖,如雨后天地,氣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見些兒動靜,其實又有些動靜兒。
如今整座桐葉洲,因為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構造四象大陣的緣故,加上三位天幕圣人墜落人間之前營造出來的“三垣”天象,飛升境荀淵,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據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遠游而來的兩位書院圣人輔佐,各自如同坐鎮洞天,住持一洲氣運流轉。三垣四象大陣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斷收攏各地散亂氣數,這就使得如今桐葉洲天時極怪,比如桐葉宗地界,剛剛下了一場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礴大雨,就又有了一場鵝毛大雪的跡象,讓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陣徹底穩固,太平山轄境就會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懸,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風肅殺,桐葉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內靜坐養劍。
桐葉宗別處,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軍攻至。先前大雨急驟,無數花朵零落鋪滿身,也渾然不覺。
大雨停歇與大雪將至之間,一處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開窗月滿,俯瞰水潭,崖陡水深,無路可過。作為杜懋一脈的嫡傳子弟杜儼,在這些年里飽受白眼詬病,原本將姜尚真視為畢生追求的杜儼,浪蕩子一般廝混多年,卻在不足十年間突飛猛進,接連破兩境,此時杜儼先是面色愁苦,轉而神色堅毅,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舍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舉!
大雪時分。
紫袍劍仙傅靈清,這位在桐葉洲一直被視為傀儡宗主的男子,獨自登上山巔祖師堂,環顧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間,白玉合成,直教我輩心膽澄澈,最宜出劍。”
在桐葉洲最北端一處仙家渡口,一行外鄉仙師有些無奈,原來他們剛剛得知消息,老龍城苻家在內的兩條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經通知渡口這邊,渡船已經不再往返于兩洲渡口。而渡口許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幾條勉強可以遠游老龍城的大型渡船,也被書院調去了南方,云簽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給太平山。
云簽仙師愁眉不展,她帶著雨龍宗那撥愿意跟隨自己遠游的歷練子弟,在桐葉洲扶乩宗那邊秘密登岸后,然后就直奔太平山,攜帶一封密信,拜訪了那位在桐葉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云簽決斷,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動開口,讓云簽帶著雨龍宗弟子趕赴寶瓶洲,至于云簽的那份饋贈,老天君是爽快人,與云簽直言不諱,太平山百年之內,注定無以回報。至于百年之后,哪怕浩然天下還有這么個山頭,也未必能夠如何,希望云簽道友做好心理準備。
云簽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嘆了口氣,只能繼續御風遠游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簡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云簽祖師轉移視線,望向西南方向,倒懸山先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飛升離去,動靜極大,云簽是上五境修士,倒懸山的離去,云簽曾經察覺到一絲端倪,不知倒懸山上那座水精宮如何了,雨龍宗祖師堂又會如何?
云簽不敢想象,也不愿多想。就此消失,會死很多人。若是依舊存在的話,云簽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將來會如何看待雨龍宗,不知道自己與身邊這些雨龍宗弟子,將來在異鄉應該如何自處。
渡口這邊,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熙熙攘攘,都是倉皇北渡老龍城的桐葉洲逃難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還有許多與山上世代交好、消息靈通的各國達官顯貴,使得一座極大渡口,依舊顯得人滿為患。
一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冠,自言自語道:“我與他們何異?”
身為桐葉洲修道之人,大難臨頭,先逃再說。
身穿儒衫卻未懸掛書院佩飾的年輕人,搖頭道:“黃庭,你要是這么鉆牛角尖,我就要罵你了啊。老天君親自頒布法旨,宋宗主再鈐印祖師堂法印,近乎等于是將你逐出師門,為何?還不是為了讓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壞的情況下,你也能夠太平山留下一脈香火,他們這份用心良苦,不是讓你用來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這么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嬰瓶頸還是破不開,不但破不開,還會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說,那邊已經有了劍氣長城的好些劍修,一個個殺力巨大,哪怕是劍修之間的同境廝殺,浩然天下這邊勝算極小,一旦你在那邊入魔,一定會被他們追殺。”
黃庭說道:“真輸給了心魔,再被那些劍修斬殺,死得其所,總好過被一些齷齪修士撿漏,給他們賺取一份斬妖除魔的功德。”
鐘魁惱火道:“黃庭!”
黃庭說道:“我就是心里邊憋屈,講幾句混賬話透口氣。你急什么。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也絕對不會拿宗門當兒戲。”
鐘魁松了口氣。
黃庭皺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鐘魁比她更加憂心忡忡,只好說個好消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說法,扶搖洲那邊比咱們好多了,不愧是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山上山下,都沒咱們桐葉洲惜命。在書院帶領下,幾個大的王朝都已經同氣連枝,絕大部分的宗字頭仙家,也都不甘落后,尤其是北方的一個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絕一切跨洲渡船出門,任何膽敢私自逃竄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經發現,一律斬立決。”
鐘魁伸手搓臉,“再瞧瞧咱們這邊。要說畏死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話了吧。官老爺也不當了,神仙老爺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師堂也不管了,樹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掛像也是能帶著一起趕路的……”
鐘魁還有一件事情,不好說出口。
寶瓶洲那邊當下在做一件極大之事,為此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書院山主,都曾聯袂火速去往兩洲之間的海上,與大驪國師見過一面,希望寶瓶洲改變主意,選擇與桐葉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讓出整座扶乩宗交給大驪王朝,從此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勢力!
但是崔瀺依舊拒絕了桐葉洲的那個提議: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條海底的兩洲山脊,再以水法穩固道路,以此牽連桐葉、寶瓶兩洲為一洲!
只等大戰落幕之后,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兩洲版圖。
因為那頭繡虎早已選擇了北俱蘆洲,崔瀺當時就一個理由,桐葉洲修士求活于寶瓶洲,北俱蘆洲修士愿死于寶瓶洲,那么寶瓶洲應該選擇誰,一個學塾蒙童都知道。
當時鐘魁也在場,只能是一言不發。
那場極有可能會決定三洲走勢的見面,雙方談不上不歡而散,更沒有誰對大驪國師說重話,因為前去海上之人,其實人人知道答案。強人所難,做不到。畢竟對方是心狠起來都敢欺師滅祖、連文廟副教主都不屑為之的崔瀺。至于與崔瀺說幾句意氣言語,撂什么狠話,更無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內的桐葉洲山巔大修士,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至于崔瀺除了那句作為理由的蓋棺定論,更沒有對桐葉洲風土如何冷嘲熱諷。
當時有人詢問崔瀺,桐葉洲可以違例做成兩洲合一此事,是形勢所迫,換做北俱蘆洲那邊來做,文廟未必答應。
崔瀺只說了一句話,北俱蘆洲劍修答應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應,文廟不得不答應,即便不答應,文廟又能如何?
鐘魁有些佩服這位在儒家聲名狼藉的昔年文圣首徒。
當我崔瀺以天下大勢來講理,管你是誰,都乖乖聽著就是了。
鐘魁望向遠處的那撥雨龍宗修士,說道:“如果雨龍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黃庭搖頭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座烏煙瘴氣的雨龍宗,有那云簽祖師,其實已經很意外了。”
云簽最終帶著那撥雨龍宗弟子,辛苦遠游至老龍城,然后與那座藩王府邸自報名號,說是愿意為寶瓶洲中部開鑿濟瀆一事,略盡綿薄之力。藩屬府親王宋睦親自接見,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緊急下令,調動了一艘大驪軍方的渡船,臨時改變用途,接引云簽祖師在內的數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寶瓶洲中部,從云簽在藩王府邸落座飲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經可以動身趕路。
宋睦親自為雨龍宗一行人送到內城軍用渡口,最后向云簽祖師在內所有人抱拳致謝,說即日起,此處藩邸,所有雨龍宗修士,出入無禁。
除此之外,從頭到尾,年輕藩王沒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條濟瀆源頭處靠岸,得到飛劍傳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風,交給雨龍宗修士一份大瀆開鑿進程,然后與云簽祖師一邊詢問雨龍宗水法細節,一邊尋求云簽祖師的建議,雙方仔細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連夜趕制編撰出來的既有方案,如果說老龍城年輕藩王宋睦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那么這位柳督造就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云簽感慨萬分。
桐葉洲那邊,哪怕是拼命逃難,都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是在這寶瓶洲,好像事事運轉如意,毫無凝滯,快且有序。
大驪龍州槐黃縣小鎮,騎龍巷鋪子那邊多出一位掌柜,名叫長命。
山君魏檗剛剛從一場夜游宴中脫身,加上劍仙米裕,與這位遠道而來的長命道友一番密議,確定她身份無疑之后,魏檗沒有立即擅自打開蓮藕福地的禁制,只說此事,還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斂的定奪。于是長命暫時就在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
長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銅錢,有些訝異,金光流轉,大放異彩。好似本命與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選擇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選。
長命對于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與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岳山君有些神色無奈,其實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長命道友入駐其中,根本無需等到朱斂發話,事實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葉傘已經按照密信上的囑托,轉交給了崔東山,不出意外,應該最終會落在桐葉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鐘魁,或者干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來接納避難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剛剛升為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藕花福地,會不會重返落魄山之后,就已經被打回原形,再次淪為一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畢竟一旦逃難之人以后返鄉,是會一起帶走靈氣的,人越多,裹挾氣運、靈氣越多,藕花福地折損越多。
魏檗舉目遠眺,想起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游記,喃喃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至于嗎?值得嗎?”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來你還是不夠懂我們山主啊,或者說是不懂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米裕轉頭對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問道:“小米粒,賣那啞巴湖酒水的鋪子,那幅對聯是怎么寫的?”
周米粒趕緊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擔,站起身,朗聲道:“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杰寂寞!”
周米粒潤了潤嗓子,繼續以更大嗓門喊道:“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么?”
小姑娘高高舉起手中金扁擔,瞅瞅,我有金扁擔,錢算什么嘛。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遙想當年,避暑行宮下了一場雪,隱官一脈的劍修們一起堆雪人,年輕隱官與弟子郭竹酒笑著說了一句話。
我偏不信世道有那么糟糕!
米裕覺得就算在今天,站在這里,年輕隱官也會如此認為,并且堅信不疑。
因為有些認知,與世道到底如何,關系其實不大。
楊家鋪子那邊。
那個名叫楊暑的伙計難得有了些笑臉,因為他認得今天登門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閨女,李槐那個小王八蛋的親姐姐。以前楊暑還有些念想來著,只是家里長輩沒答應,說不是錢的事情,楊暑再問,長輩只說是老家主的意思,不愿點頭,讓他死了這條心。
不過一向獨來獨往的李柳,今天身邊跟著個粗布麻衣的肥胖婦人,略微礙眼了,楊暑實在忍不住多斜瞥了幾眼,一個婦道人家能胖到這個份上,得是多能吃?那婦人對他“靦腆一笑”,把楊暑給嚇了一跳。那婦人掀起簾子,側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后院,婦人才放下簾子,對楊暑又笑了笑,楊暑看著一座小山似的婦人,在柜臺后邊,偷偷抬起自己胳膊,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都有些不是她的對手。
李柳坐在一條一落座便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藝。
隨身攜帶整座淥水坑的婦人就站在李柳身后,大氣不敢喘。
因為知道那個坐在臺階上吞云吐霧的老頭子是什么身份。
在那遠古時代,管著兩座登仙臺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御劍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條長凳上。
楊老頭將老煙桿輕磕臺階,開口說道:“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寶瓶洲才算一樁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以前我一直拘著你們倆做人做人還是做人,此事過后,你們就可以隨意了。”
那婦人瞧見了修為不過是元嬰境瓶頸的青衣女子之后,竟是心中大為震撼驚悚,完全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本能。
婦人不笨,畢竟是一位熟知老黃歷的飛升境大妖,想到到身前李柳的真身,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陌生女子的真實身份。
至大神靈,高居王座,俯瞰人間,大日煮海,煉殺萬物!日光所及,皆是疆土。
婦人先是越來越拘謹,漸漸的發生變化,整張臉龐和眼眸都開始隱隱變幻,以至于兇性暴起,一頭大妖,終究是名副其實的飛升境,即便心中畏懼萬分,怕到了極致,一旦到了極限,反而秉性顯露,堂堂飛升境,豈能束手待斃,拼命也要殺上一殺!
阮秀從那婦人身上緩緩收起視線,掏出一塊繡帕,捻起一塊糕點,細嚼慢咽。
李柳說道:“我沒問題,關鍵看她。”
阮秀點點頭,“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成不成,文廟功德,現在就要算在龍泉劍宗頭上,可以減半。”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此事我去跟崔瀺商量,既然主動減半,問題應該不大。”
李柳說道:“那我一樣,算在李槐身上。”
楊老頭沒好氣道:“給他做什么,那小崽子需要嗎?不得被他嫌棄踩狗屎鞋太沉啊。”
李柳笑了笑,隨即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李柳拿出那根從李槐那邊要來的紅線,拋給楊老頭后,冷笑道:“怎么說?打主意打到了我弟弟頭上,活膩歪了嗎?不如我用那份功德,換臭婆娘一條命,夠不夠?”
楊老頭皺眉說道:“這件事你別管,我來收拾爛攤子。”
阮秀突然問道:“那本游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老頭嗤笑道:“家分兩脈,一脈往正史去靠,竭力脫離稗官身份,不愿擔任史之支流余裔,希望靠一座白紙福地證得大道,另外一脈削尖了腦袋往野史走,后者所謀甚大。”
楊老頭揮了揮老煙桿,“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用理會。趕緊破境躋身玉璞,才是當務之急,如今你們已經無需藏掖太多了。”
阮秀瞥了眼那個外鄉婦人,手里邊糕點吃完了。
一旦將其煉殺,自己直接去往仙人境,都是有機會的。
李柳冷聲道:“阮秀,收斂點。”
阮秀懶洋洋坐在長凳上,瞇眼笑問道:“你誰啊?”
婦人惴惴不安。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
阮秀問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楊老頭沉默不語,不過小院煙霧愈發濃郁。
然后那婦人再次一驚一乍,震撼不已,轉頭望向楊老頭身后的一位白衣女子,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見到“此人”后,淥水坑婦人只覺得心有點累,自己不該跟隨李柳來這里逛蕩的,好像連她這飛升境,在這邊都不夠看。早知道還不如去北俱蘆洲觸火龍真人的霉頭。
只聽那高大女子微笑道:“當然。”
她視線低斂幾分,俯瞰坐在地上的楊老頭,“告訴崔瀺,再讓他轉告文廟,小心我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變成一家人。”
楊老頭說道:“只要你留在這里,陳平安就有機會,他命硬。何況他的隱忍是對的,如果你跟著去了那邊,可能他那條命就要徹底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她說道:“獨自留在那邊,生不如死嗎?”
楊老頭說道:“我倒覺得留在那邊,才是最好的修行。登山是大事,修心是難事,不是被罵幾句,做幾件好事,就是修行了。”
她冷笑道:“你和陳清都,好像挺有資格說這種話。”
楊老頭點頭道:“湊合。”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還是要小心,那些個王座大妖,不會任由你們煮海搬水的。”
阮秀御劍離開院子,李柳則帶著婦人去了趟祖宅。
楊老頭站起身,“若是我有萬一,幫忙照料幾分。”
她點點頭,“沒剩下幾個故人了,你這把老骨頭,悠著點。”
楊老頭笑著重復先前兩個字:“湊合。”
寶瓶洲大瀆中段,一處最新筑造的堤壩之上,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一旁有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還有林守一默默跟隨。
少年在狂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
林守一只當什么都沒聽見,其實一老一少,兩位都算是他心目中的師伯。
國師對林守一問道:“你覺得柳清風為人如何?”
林守一說道:“天生就適合修習師伯的事功學問。人極好,學問從不落空處。”
崔瀺說道:“看事無錯,看人就片面了,那柳清風是個冷眼熱心腸的,千萬別被熱心腸給迷惑了,關鍵是冷眼二字。”
崔東山嬉笑道:“老王八蛋還會說句人話啊,難得難得,對對對,那柳清風愿意以善意善待世界,可不等于他看得起這個世道。事實上,柳清風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對他的看法。我之所以欣賞他,是因為他像我,先后順序不能錯。”
崔瀺說道:“我馬上要去趟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為何不是我去?我有高老弟帶路。”
崔瀺說道:“你境界太低,那個高承未必聽你的,寶瓶洲沒工夫跟他耗費在勾心斗角上。他要補全大道,獲悉最根本的輪回流轉之法,寶瓶洲就給他這個機會。關鍵時刻,我會跟桐葉洲借來鐘魁,你先去找那個云游到了白云觀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諱太大,得不償失。我絕對不允許寶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如果桐葉洲不是太過人心渙散,崔瀺不是沒想過將寶瓶洲與桐葉洲牽連在一起。
鐘魁加上高承,當然還需再加上一個崔東山,原本大有可為。
崔東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罵道:“高老弟,臭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趕緊吐他一臉唾沫星子,幫他洗洗臉……”
崔瀺加重語氣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崔東山怒道:“老子耳朵沒聾!”
崔瀺離去之前,好像沒來由說了一番廢話:“以后好好修行。如果見到了老秀才,就說一切是非功過,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實沒什么好說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你有本事自兒個說去。老子不是傳話筒,他娘的如今隔著兩個輩分呢,喊老秀才祖師爺,臊得慌。”
崔瀺仰頭望向天幕,淡然道:“因為我沒本事,才讓你去說。”
大驪國師,縮地山河,轉瞬之間遠去千百里,偌大一座寶瓶洲,宛如這位飛升境讀書人的小天地。
崔東山從孩子身上跳下,跳起來使勁揮動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雙手出拳不已,大罵著滾滾滾。
林守一卻知道,身邊這位模樣瞧著玩世不恭的小師伯崔東山,其實很傷感。
崔瀺離開寶瓶洲去往北俱蘆洲之時。
已經有大修士齊力施展了隔絕天地的大神通。
寶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摟手上鐲子,一條火龍驀然現身,一線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間眾多光線好似傾斜齊聚在那條道路上。
北俱蘆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濱,分開大海。
一線之上,右側有北俱蘆洲眾多劍仙和上五境修士護陣,有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剛剛從南婆娑洲游歷歸來的浮萍劍湖酈采,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納蘭祖師,宗主竺泉……
左側只有兩位飛升境,算是老相識了,火龍真人與淥水坑婦人,火龍真人笑呵呵,婦人陪著傻笑。
陸芝,酡顏夫人,春幡齋劍仙邵云巖,一起趕到了南婆娑洲。
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大髯游俠,率先來到南婆娑洲海濱,問劍醇儒陳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條撕開夜幕的劍光。
海上生明月半輪,剛好將整座婆娑洲籠罩其中,凌厲劍光破開明月屏障之后,被陳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臨海的一座仙家山頭之巔,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劉叉為何如此作為?不等于是替陳淳安暫時解圍嗎?”
邵云巖說道:“正因為敬重陳淳安,劉叉才專程趕來,遞出此劍。當然,也不全是如此,這一劍過后,中土神洲更會側重防御南婆娑洲。懷家老祖在內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經在趕來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顏夫人譏諷道:“來這里看戲嗎,怎么不學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搖洲山水窟守著。”
邵云巖不再言語。
閉目養神的高瘦女子大劍仙,突然睜開眼睛,微微點頭。原來是陳淳安收起法相,出現在他們身邊。
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酡顏夫人噤若寒蟬。她對于浩然天下本就沒什么好感,跟隨陸芝之后,酡顏夫人更是喜歡以半個劍氣長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邊這位醇儒,實在太過讓她敬畏了。
浩然天下終究還是有些讀書人,好像他們身在何地,道理就在何處。
招惹他們,比招惹什么的桀驁不馴的飛升境,反而更可怕。
陳淳安笑著與眾人致禮招呼后,眺望大海,肩頭各有日月,只是那輪明月,出現了一線裂縫。
陳淳安和陸芝幾乎同時會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聲勢驚人的九條武運,浩浩蕩蕩涌入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礴武運再次涌向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斷崖處,龍君嘖嘖笑道:“瘋狗。”
有個腦子有病的練氣士,原來根本就沒想著一鼓作氣躋身什么元嬰劍修,竟然故意以反復碎丹一事,攪爛魂魄一次次,再憑借與劍氣長城合道,以此重塑肉身、恢復魂魄,用這種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方式,淬煉武夫體魄,躋身了純粹武夫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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