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八百二十一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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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陽見暫時沒有劍修過來攔路,登高之時,轉頭看了眼一線峰和滿月峰之間,猶有片片白云悠悠掠過,只是從今往后,世間就再無一位女子御劍乘云,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滿山草木。這樣的問劍,實在無法讓劉羨陽覺得有半點意思。

劉羨陽今天接連三場登山問劍,瓊枝峰,雨腳峰,滿月峰,各有一位劍修前來領劍。

最終柳玉敗退撤回,貴為雨腳峰峰主的庾檁,還躺在地上睡覺,沒人敢去撿,最后一位展現出玉璞氣象的元嬰女鬼,只知出身滿月峰卻沒有自報姓名的女子劍仙,更是身死道消。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云勸飲壺中物。

劉羨陽拿出一壺酒水,一邊登高一邊喝酒。

終于走到了一線峰臨近半山腰處,離著停劍閣還遠,更別提那座劍頂的祖師堂了。

可看樣子,先前飛劍傳信,好似山中次第花開,應該是陳平安已經按照約定,在那邊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陳平安這家伙有一點好,打小就不說大話,兜里只有一文錢絕不說兩文錢的事,說到就是做到。

其實除去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難下賊船,此外綠水白云,都不該來此正陽山。

劉羨陽這一路罵罵咧咧,嚷著正陽山趕緊再來個能打的老王八蛋,別再惡心他劉大爺了,只會讓女子和兔崽子來這邊領劍,算怎么回事。

劉羨陽一個個指名道姓過去,將那宗主竹皇,滿月峰夏遠翠,秋令山陶煙波,水龍峰晏礎,罵了個遍,再次發揚一洲罕見家鄉獨有的淳樸民風,順便幫這幾位老劍仙都取了個綽號,黃竹子,冬近綠,逃不掉,晏來。再串聯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綠黃綠黃,晏來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們正陽山可以紅白喜事一起辦。

說來古怪,滿月峰、秋令山這些自家老祖師被罵慘了的山頭,劍修們個個義憤填膺,卻就是沒半點要離山出劍的跡象。

反而是撥云峰、翩躚峰這些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頭,已經有數撥年輕劍修,陸續御劍離開,趕赴一線峰。

明知會輸,甚至可能會死,一樣得了自家祖師的默認許可,或是就在峰主劍修的親自帶領下,去會一會那個年輕劍仙劉羨陽。

停劍閣這邊,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說有事要去趟劍頂,卻與任何人都不說做什么,去見誰。

這讓夏云翠在內三位老劍仙倍感意外,因為竹皇與他們提出的那個建議,卻因為那個幕后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戰死,大好謀劃,落了個空。因為她的魂魄,早已與一線峰護山大陣融合,原本只要停劍閣這邊與她打聲招呼,她哪怕與劉羨陽問劍落了下風,只需要運轉大陣,攪亂天地氣象,幫忙遮人眼目,停劍閣這邊夏云翠在內的三位老祖師,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劍,神不知鬼不覺,劍斬劉羨陽。

掌律晏礎當時急匆匆心聲詢問,既然事情有變,接下來如何遞出那一劍。

竹皇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竟然只說讓他們見機行事。

夏遠翠氣得差點當場撂挑子,你這個師侄怎么當的宗主,甩手掌柜嗎?!

停劍閣這邊,哪怕竹皇微笑著與眾多觀禮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飄然離去,猶有一玉璞兩元嬰三位老劍仙坐鎮此地,其中老祖師夏遠翠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名月暈,別稱地上霜。

另外一把本命飛劍,更是殺力卓絕,能夠殺人無形中,名為“傷心”。

陶煙波作為正陽山管錢的財神爺,佩劍名為玉漏,來自一處古蜀國遺跡,本命飛劍,名為秋波。

飛劍“秋波”,名字頗為嫵媚,卻是劍路極其陰狠的本命神通,劍氣好似秋風肅殺,一旦入體,劍氣凜冽,洗滌肝腸,讓挨了飛劍傷勢的練氣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氣府,稍有靈氣運轉,便會寒氣漸生轉冷,最終體內靈氣凝結如冰,有那錐心之疼。

掌律晏礎的本命飛劍,山螟。

何況還要再加上一個會暗中出劍的吳提京。這位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本命飛劍鴛鴦,能夠先傷修士心中道侶的道心,再反過來傷及修士自身神魂,比那夏遠翠的飛劍“傷心”,更能傷心,簡直就是一種最不可理喻的飛劍神通。所以正陽山祖師堂內,知曉此事的不少劍仙,私底下都曾經與竹皇詳細詢問一事,何謂心中道侶?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經真心喜歡過誰,都算。

至于弟子吳提京的另外那把飛劍,竹皇與誰都不曾提及過名字。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于輸得那么毫無征兆,正陽山就完全可以讓那個劉羨陽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斜瞥一眼滿臉大失所望神色的夏遠翠,冷笑道:“司徒文英這個空有修為劍心卻稀爛的廢物,今天算是丟盡滿月峰的臉面。虧得她不是在雨腳峰修行,不然坐實了雷聲大雨點小的說法。”

夏遠翠其實心中比袁真頁更恨那個嫡傳弟子,委實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只是被袁真頁如此傷口上撒鹽,火上澆油,氣得夏遠翠與這位護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頁!不要仗著功勞大,就可以信口開河,論山門資歷,你還不如我!”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勞簿上邊,可不談什么資歷。”

一個一輩子只會躲在山中練劍再練劍的老劍仙,除了輩分和境界,還能剩下點什么?所以在袁真頁看來,還不如陶煙波、晏礎這樣實打實做事情的元嬰劍修。

之后不等夏遠翠與袁真頁掰扯什么,就是竹皇去了劍頂,再有祖師堂飛劍散花群峰中,之后就是一條條渡船離開正陽山地界。

陶煙波驚愕不已,夏遠翠更是臉色陰沉,掌律晏礎尤其難堪,因為今天他算是慶典正式開始之前,正陽山幾個老祖師當中,露面最多的一個,幾場問劍,都由他來昭告一洲,事到如今,雖然摸不著頭腦,全然不知為何會落個如此境地,晏礎只確定一事,當下還有無數外人通過一處處鏡花水月,正在看戲。

陶煙波心聲詢問,“神誥宗那邊?”

夏遠翠無奈道:“祁真只說臨時有事。”

晏礎忍不住罵娘道:“有事?有個屁的事!這個天君是急著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見祖師嗎?那你他娘的倒是躋身飛升境啊!”

夏遠翠反問道:“真境宗那幾個怎么說?”

陶煙波嘆了口氣,神色疲憊道:“這伙人莫不是吃錯藥了,一個個無視符劍詢問。”

等到曹枰一走。

三位老劍仙,頓時面面相覷。

連那位被宗主竹皇說成“對事不對人”的護山供奉,都再不說什么挖苦言語。

這使得劉羨陽一路走到半山腰處,都沒什么阻攔。

直到兩撥來自不同山頭的劍修,落在一線峰半山腰,分別來自撥云峰和翩躚峰。

是正陽山新舊諸峰少有的好風氣,眼前兩撥純粹劍修,何必跟秋令山、滿月峰這些山頭同流合污。

身為一山掌律的晏礎略作思量,就與半山腰兩峰劍修下了一道祖師堂嚴令,讓兩撥劍修不管如何,都要攔下那個劉羨陽的繼續登山,不計生死!

不過劉羨陽只是與兩位帶頭的劍修,心聲言語一句,然后兩位正陽山金丹劍仙就瞬間受了輕傷。

之后撥云峰老金丹劍修,依舊不愿讓出道路,率先與弟子布起一座劍陣,結果剎那之間,劍陣剛起就散,十數位年齡懸殊的劍修,一個個搖搖欲墜。

劉羨陽瞥了眼這群撥云峰劍修,發現還是沒有讓路的意思,也不慣著他們。

下一刻,連同那位曾經與劍仙酈采并肩作戰的老金丹在內,悉數倒地不起。

翩躚峰那邊,峰主女祖師,在親眼看著那位女子鬼物劍修身形消散后,知道些許內幕的她,內心悲哀不已,于公,她依舊讓人帶著本脈劍修趕赴正陽山,攔阻劉羨陽登山,于私,她懶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龍門境劍修的大弟子,盡力而為,不必拼命。

等到翩躚峰又起劍陣,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劉羨陽繞過地上歪七倒八的兩撥劍修,摔了手中酒壺,繼續獨自登山。

之后有秋令山和水龍峰兩撥劍修趕來湊熱鬧,只是相較于前邊兩撥人的神色堅毅,生死無怨,好像面對問劍之人,只是個金丹,

后來的,好像十分心虛,就像在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線峰的水龍峰劍修,落腳地,離著劉羨陽不算近,結果后到祖山的秋令山劍修,就更加禮讓了,落在了更遠的神道臺階上,估計后邊再有一峰劍修趕來,就得直接在停劍閣那邊落腳了。

劉羨陽視線掃過,突然抬起手臂,嚇了水龍峰劍修們一大跳。

其中有個年輕劍修下山歷練過數次,甚至還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去過所謂的中部戰場,一個慌張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一把本命飛劍,劍光一閃,直奔那個劉羨陽而去,結果被后者雙指夾住飛劍,丟在地上,一腳踩住,劉羨陽瞪眼道:“都還沒說開打,你小子就偷襲?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劉羨陽從袖子里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譜,開始迅速翻頁,偶爾抬頭,問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點頭的,運道極好,安然無恙,有些點頭的,出門沒翻黃歷,驀然七竅流血,身受重傷,直不隆冬砰然倒地,其中一位龍門境劍修,更是當場本命飛劍崩碎,徹底斷去長生橋,更多倒地不起的劍修,也有飛劍斷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條注定未來會極其艱辛的修行路。

劉羨陽合上冊子,然后所有站著的水龍峰劍修,全部受傷不算太重,倒地睡去。

劉羨陽繼續登高,見著了秋令山那撥個個臉色微白的劍修,又拿出那本冊子,開始點名。

畢竟這么多年,看多了正陽山的鏡花水月,幾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與冊子上的名字對不上號,不曉得對方姓甚名甚。

秋令山劍修這邊,都很聰明,被點名的人,都面無表情,可是沒奈何,身邊的聰明人,總是有些蛛絲馬跡的視線游移,那么劉羨陽就不客氣了,所有被點名卻敢裝聾作啞的,一律重傷,而且沒有讓他們就地暈厥過去,好幾個都在地上打滾,其中一位在山上口碑極好的觀海境老劍修,下場尤其凄慘,先是本命飛劍斷折再崩碎,然后被打斷長生橋,最后還被劉羨陽一揮袖子,將尸體摔出一線峰,重重摔落在山門口庾檁那邊做伴兒。

在冊子上邊,記錄這位觀海境劍修豐功偉績的篇幅不短,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

停劍閣那邊,晏礎沉聲道:“不能再等了!我來主持祖山大陣。”

夏遠翠和陶煙波一.asxs.頭。

晏礎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異常,

沒來由感慨道:“怎么會變成這樣?”

白衣老猿默不作聲,突然瞪大一雙眼睛,殺意濃郁,煞氣沖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劍閣都為之一震,這位護山供奉卻不是去往劍頂那邊,而是直奔背劍峰!

要么干脆不來觀禮,像龍泉劍宗、風雪廟和真武山這樣,半點面子都不給正陽山。

可是既然來了,都已經下榻諸峰府邸,臨了又走,這在山上,會犯極大的山水忌諱,比起黃河和劉羨陽的先后兩場問劍,更不符合山上規矩。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是名義上的一洲修士領袖,而位于南澗國邊境的神誥宗,作為寶瓶洲諸多仙家執牛耳者,一向行事穩重,對待山上諸多糾紛恩怨,不偏不倚。神誥宗不但獨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國真君頭銜。所以這位道門天君所在那條渡船,走得最為讓看客驚心動魄,因為以祁真的術法神通,走得悄無聲息并不難,但是祁真偏偏沒有如此作為。

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說翩躚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將相公卿,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晉青的提醒,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數之多。

真境宗的道賀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一干二凈,仙人境的宗主劉老成,與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兩位老友,聯袂遠游離去。

身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樣沒有隱藏蹤跡,各自緩緩御風,離開正陽山。

在山水神靈譜牒一途,地位極為崇高的大山君晉青,更是直接與正陽山撕破臉皮,大挖墻角,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帶走了劍修元白,而元白則當場宣布自己脫離正陽山。此外南岳儲君之山的采芝山神,與雍江水神,各自領著轄境內的一大撥山水神靈,一道縮地山河,就此消失無蹤,更有錢塘江風水洞的老蛟,乘坐上一條來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隨那位從披云山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大伏書院山長的程龍舟,一同離去。

那個自稱祖籍在泥瓶巷、與劉羨陽同鄉的曹峻,朝著瓊枝峰遞出三劍后,大概是覺得意猶未盡,偷摸回正陽山地界,到了仙人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煉制、修繕多年的本命飛劍,圍繞著背劍峰四周山腳處,剎那之間開遍荷花,之后曹峻再手持佩劍,從上往下,劍光自斬而落,將那無人看守的背劍峰一分為二,他娘的,讓你這位搬山老祖,當年踩塌曹爺爺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頂。

曹峻一劍斬開山頭后,這才重新御劍,大搖大擺離去,撂下一句話,“開峰者,曹爺爺是也!”

與正陽山關系極為不錯的云霞山,一對師徒,爭執不休,山主老仙師都要覺得這個嫡傳,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既不說緣由,只勸自己離開正陽山,不要再觀禮道賀了。老仙師氣笑不已,詢問蔡金簡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于與正陽山斷絕所有香火情了?難道就因為一個龍泉劍宗嫡傳弟子的問劍,再多出幾把云遮霧繞的傳信飛劍,云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從此與正陽山對立?

那個云霞山十二峰中最為年輕的元嬰女子祖師,說弟子知道,可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必須離開此地。

老山主老成穩重,說再看看,畢竟還有個云林姜氏,書院君子姜山,暫時“按兵不動”,留在了滿月峰上。

蔡金簡對恩師勸說無果,她只好獨自離開。

結果片刻之后,老仙師就追上了蔡金簡,因為剛剛得到了一道密信,大驪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來自京城的禮部侍郎。

滿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來到涼亭那邊,發現姜韞,韋諒和苻南華都已離去,只留下個“身材臃腫”的妹妹。

姜笙問道:“大哥,你也收到飛劍傳信了?”

姜山搖搖頭。

姜笙好奇問道:“韋諒說這次來這邊,是為了與人請教一場拆解,說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離開正陽山的各方渡船,無奈道:“不是明擺著了嗎?”

姜笙一臉茫然,“啊?不是說拆正陽山那座祖師堂嗎?我還以為能拆出一朵花來。”

說到這里,她自顧自笑道:“先前飛劍繁密,如花開山頂,風景確是極美。”

寶瓶洲畢竟不是北俱蘆洲,拆祖師堂這種事情,不常見。

姜山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韋諒,不顯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后親手制定了大驪朝廷那份山水規矩,最終立碑山巔,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規蹈矩,聽令行事。

而擔任大驪陪都禮部尚書的柳清風,則暗中籌劃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譜牒品第。

簡而言之,這兩個,都不是大驪本土人氏,卻都能夠在大驪廟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國師崔瀺頗為器重的“得意門生”,只是不記名而已。大驪官場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這等內幕。

姜笙問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會兒去一線峰那邊觀禮?”

姜山還是那句話:“是也不是。”

姜山惱羞成怒道:“一個個的,從姜韞到韋諒再到大哥你,還能不能說人話了?!”

姜山笑道:“滿月峰離著一線峰這么近,什么風景瞧不見,不用非要去劍頂湊熱鬧。”

水龍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師田婉飄然而落,在一處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輕面容的龍門境修士,這家伙此刻如喪考妣,桌上還有一盤酒潑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實在是沒心情繼續吃了。

他發現田婉后,只見那個婆姨瘋了一般,滿臉感激神色,使勁揮動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終于有幸能夠與你見上一面了!此次問劍,必須要記你一筆頭功!”

那個劍修愣在當場,既不知這個田婉為何要在這種時刻,來找自己,說著些沒頭沒腦的混話,更想不明白,好像從眼神,臉色,言語,這位茱萸峰女祖師,換了個人。

在他印象中的田婉,對誰都是低眉順眼笑意盈盈的,眼前這位,似乎笑得過于燦爛了些。

其實名義上管著正陽山情報的,是他眼前這個來自鳥不站的田婉,只不過他是掌律晏礎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賴,這些年來,輕而易舉就將田婉這個婆姨給架空了,所以他都覺得田婉空有一把祖師堂座椅,太過蠢笨,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經拿下了至關重要的諜報大權。

而他在這些年,光是搜尋落魄山諜報一事,他就任勞任怨,百般努力,手段迭出,可謂收獲匪淺,不但與那有個龍窯的清風城許氏往來緊密,還有福祿街盧氏在內的幾個大姓,以及西邊大山的幾個仙家門派,都有極其隱蔽的書信往來,他甚至都與沖澹江水神娘娘搭上線了。

只是他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似乎不是什么金丹境劍修,難道真是自己的諜報錯啦?

停劍閣這邊,只是一瞬間,夏遠翠在內的三位老劍仙,就心弦緊繃,如臨大敵。

下一刻,那個劉羨陽就已經站在了陶煙波和晏礎兩人之間,一手搭住一位老劍仙的肩膀,卻是以心聲與夏遠翠笑道:“別動,動就死。”

夏遠翠強行咽下一口鮮血,看著那個好像同時問劍三人的年輕劍仙,一張臉龐,已經開始滲出細密鮮血。

但是三人當中境界最高的夏遠翠,都不需要什么權衡利弊,就迅速放棄了出劍與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不著急,仙人背劍峰那邊還有個袁真頁,劍頂祖師堂還有宗主竹皇。

至于陶煙波和晏礎,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實則是心神沉浸小天地當中,

劉羨陽雙手按住那兩位老劍仙的肩膀,轉頭與夏遠翠笑道:“年紀越大,膽子越小?輩分越老,臉皮越厚?”

早就趕來停劍閣的那三四十號觀禮仙師,無一人仗義執言,或是與那劉羨陽大罵幾句,只是極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遠離那四位劍仙。

夏遠翠以心聲說道:“劉羨陽,你既然擁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飛劍,就更不該在今天在此地,不小心傷及大道根本的。”

雖然沒有選擇搏命出劍,夏遠翠其實一直在凝神觀察劉羨陽的動靜,先前電光火石之間,問劍一場,確實是自己輸了一籌,但是這個年輕人,竟敢同時問劍三人,這會兒鮮血流淌不止,已經渾身浴血,看樣子,撐不了多久?

劉羨陽說道:“好像司徒文英是還你的嫡傳弟子?一開始我還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這會兒算是明白了,碰到你這么個傳道恩師,算了,跟你沒什么可聊的,反正你們滿月峰,以后得改個名字。”

那條大驪官家渡船猶在一線峰外懸停,曹枰卻已經乘坐符舟離去,既沒有刻意大張旗鼓,也沒有刻意隱匿蹤跡,但只要是個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數。

很大程度上,曹枰參加觀禮,要比云林姜氏的道賀,更有分量。再者那條大驪朝廷渡船上,與這位巡狩使同行官員,只是一位禮部侍郎,終究不是名義上管著一國山水譜牒的那位尚書大人。而且即便是京城禮部袁尚書,真的與同為上柱國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袁曹不同路”的那個大驪官場規矩,雙方愿意一同親臨正陽山,正陽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位“被迫”獨自留在渡船上的禮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飛劍傳信大驪京城,希望自家衙門那位袁尚書給個明確說法,免得自己做錯事說錯話。

關翳然和劉洵美這兩位出身意遲巷、篪兒街的豪閥子弟,一起在渡船觀景臺那邊看熱鬧,一旁虞山房給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與關翳然開口問道:“真是那小子折騰出來的動靜?”

早年在書簡湖,有個面容消瘦卻眼神明亮的賬房先生,與他們這幫沙場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過酒,那家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勸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別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著老子沒醉,那家伙倒好,怎么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去轉圈的,結果一碗又一碗,確實那個喝得最多的人,愣是還能次次走著離開酒桌。

關翳然笑著不說話。

渡船不遠處,風雪廟女修余蕙亭,站在一位按輩分算是師叔的俊逸男子身邊,這個在大驪隨軍修士當中,以常年冷臉、殺敵兇狠著稱的女子,她臉微紅,柔聲問道:“魏師叔,你怎么來了?”

男子淡然說道:“閑來無事,隨便散心。”

他其實早就后悔當那不記名的客卿了。指玄峰袁靈殿,到底是北俱蘆洲的修士,他魏晉可不是,與落魄山離得不近,也實在不遠。所以魏晉打定主意,這次只要離開了正陽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劍氣長城。上次在那邊,是一場守城戰,這次故地重游,就可以去更南邊出劍。

離開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說是符舟,其實是一艘龐然樓船,戒備森嚴,除了曹氏私人扈從,還有大驪邊軍

鐵騎的隨軍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驪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飲自酌,重新仔細瀏覽起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陳平安”的密信。

信上說三百年之內,落魄山保證上柱國曹氏的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內,公開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驗過的人選,有資質躋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無論是修道美玉,還是劍仙胚子,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

字跡是極工整的小楷,處處鋒芒收斂,如果說當真字由心生,那么寫這封信的年輕山主,要么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大奸大猾之輩,要么就是一個很講規矩的人。

信上還說,如果曹氏不希望與落魄山牽連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幫忙引薦,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或是披麻宗,還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輕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驪上柱國姓氏,關鍵還出了他這位武臣勛貴已達極致的巡狩使,一個家族,文武兩份殊榮,皆已位極人臣。

從此高枕無憂?恰恰相反,接下來才是一個真正考驗曹氏家族為官火候的階段,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曹氏想要安穩,維持住這份來之不易的風光,答案不在廟堂,而在山上,并且只能是山上了。

所以關翳然給出的這封密信,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個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極好契機。

如果未來三百年之內,不斷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這棵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附庸門閥士族,或是通過各個渠道,秘密找尋出來的修道胚子,能夠陸陸續續成為落魄山在內的五六個宗門嫡傳,這意味著什么?這就是一個家族,在山上的開枝散葉。相較于廟堂官場上的門生故吏,花開花謝,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綿延,其實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澇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經營得當,曹氏甚至可以主動在大驪廟堂上,退一兩步。

上柱國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與清風城許氏嫡女聯姻,其實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剛剛躋身宗字頭仙家,這等大事,曹枰當然知道。

信上卻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數個宗門,尤其有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送信之人,是關翳然。這是一個身上好像貼滿了官場護身符的年輕人,從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個曾經都姓“關”的大驪吏部,甚至大半個六部衙門的老人,不論文武,都對關翳然寄予厚望,并且愿意將其視為半個自家子弟,當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對關翳然一樣極其看好。

等到風雪廟一位大劍仙都說此人可信,那么曹枰就心中有數了。這筆山上買賣,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驪供奉輕輕敲門,曹枰微微皺眉,收起密信入袖,說道:“進來。”

這位來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輕聲道:“曹將軍,我在下船之前,聽那位馬侍郎的口氣,為正陽山壓陣,好像是大驪太后的意思,我們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聽口氣,好像,是不是。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國師一走,就又開始玩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書,問道:“誰?”

那位供奉硬著頭皮說道:“太后娘娘。”

結果曹枰只是微微瞇眼,依舊一臉聽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驪鐵騎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與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卻不敢不懂,再不多說一個字,小心翼翼告辭離去。

曹枰開始翻看兵書,一個婦道人家,也敢與我發號施令?

她當自己是軍神宋長鏡,還是皇帝陛下?

一線峰劍頂。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個個花容失色,只是她們仍然不敢擅自離開祖師堂廣場。

陳平安走到祖師堂門口那邊,與竹皇說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過門檻后,就與門口那位由正陽山劍氣凝成的仙人,雙方相距不過幾步路。

竹皇還在消化那個意外。

先前這個年輕人喝茶期間,大言不慚,說可以讓這場道賀慶典,變得樹倒猢猻散,你竹皇不信的話,大可以坐著一邊喝茶,一邊拭目以待。

“你們正陽山無敵一洲,家大業大,創建下宗已經是大勢所趨,中土文廟和大驪宋氏答應了此事,自然就沒誰攔得住,我當然不例外。”

“但是我保證可以做到一件事,讓這一切,都變得與竹皇無關,以后正陽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贊譽一聲上任宗主,中興老祖,功莫大焉。”

“因為正陽山的山水譜牒上,宗主和護山供奉,你只能選取一個,只能活下來一個。”

豎子狂妄,大放厥詞?!

可是眼睜睜看著那一艘艘渡船的遠游離去,讓竹皇愈發心驚膽戰。

陳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劍峰那邊,那頭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劍牽引過去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教訓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靜,小事心穩,有事心平,無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夠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微笑道:“竹皇,決定好了沒有?等下袁真頁現身劍頂,就當你拒絕了我的那個提議,一座正陽山打算與袁真頁生死與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遠處的那一襲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是不是覺得我只會耍這個?”

那人自問自答,“確實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沒事,接下來我就讓你們正陽山,用你們開山兩千六百年來,那個最擅長的道理,把道理還給你們。”

一人獨自登山,其實也不算,因為劉羨陽手里拖著個重傷昏迷過去的夏遠翠。

在這一線峰劍頂,正陽山祖師堂重地,陳平安和劉羨陽就此相聚。

劉羨陽隨手將那夏遠翠丟在廣場上,看著門口那個笑瞇瞇的家伙,氣笑道:“老子下次再來問劍,如果再聽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陳平安笑道:“你隨便找個位置喝酒,接下來就輪到我問劍了。”

劉羨陽挑了張案幾,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從那背劍峰趕來,身形轟然落地,“陳平安!劉羨陽!”

劉羨陽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擺在前邊!”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祖師堂內剛剛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師堂,神色復雜道:“袁真頁,從現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陽山護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獰笑道:“竹皇,你再說一遍?!”

竹皇剛要言語,陳平安收回視線,擺擺手,“晚了。”

青衫背劍,一步縮地山河,背后長劍鏗鏘出鞘,率先去往一線峰山門口。

站在劍頂崖畔的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望向那個白衣老猿,“繼續當你的護山供奉好了。”

腳尖輕輕一點,陳平安微微后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終陳平安落在長劍之上,御劍懸停在一線峰的山門口。

滿月峰上空,憑空出現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斂。”

青霧峰上空,有個年輕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錢。”

水龍峰那邊,出現一位御風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學生,崔東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這小子暫時不適宜露面。

白衣少年的身邊,站著一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行山杖,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躚峰上空,笑瞇瞇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劍仙,嗓音溫醇,在那瓊枝峰之上,自我介紹道:“次席供奉,劍修米裕。”

撥云峰和翩躚峰的所有劍修,都呆滯無言,披云山,劍仙,余米!此人殺力極大,殺妖動輒攔腰斬斷,或是一道劍光當頭劈開。早年在老龍城戰場上,這位劍仙的橫空出世,僅次于道門仙君曹溶。

一個姿容極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腳峰上空,淡然道:“劍修,隋右邊。”

是那個戰場上出劍不要命的真境宗劍仙?!怎么成了落魄山的劍修?

一位氣態儒雅的老夫子,在別處現身,微笑道:“武夫,種秋。”

此人好像在西岳戰場現身過?

朱斂,裴錢,種秋,這三位落魄山的純粹武夫,皆可御風懸空。

這意味著,三人最少也該是遠游境武夫。

“這個裴錢,曾經有過一個化名,鄭錢。”

“哪個鄭錢?”

“還能是哪個?就是那個跟曹慈問拳四場的那個女子武夫。”

沒有人覺得與曹慈問拳,連輸四場,有什么丟人現眼的。反而會讓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誰都敢與曹慈問拳的。第二,任何武夫問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嗎?第三,鄭錢問拳四場,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輕聲道:“落魄山掌律,長命。”

化外天魔的白發童子,與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顯得賊兮兮了,只見她趾高氣昂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較收斂了,只以玉璞境氣象示人。

陳靈均俯瞰腳下那座水龍峰,冷笑道:“記住了,大爺我來自落魄山,姓陳名景清!”

一條滿身濃郁水運的元嬰境水蛟,站在瓊枝峰上空,只是報了個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

本該隸屬于清風城的狐國之主,竟然現身,自報名號,她天然嫵媚,不笑也極能蠱惑人心,緩緩道:“落魄山。沛湘。”

一位來寶瓶洲挑選弟子的玉璞境老劍修,那于樾,只覺得,今兒得勁得勁,再毫不遮掩一身劍氣,御劍升空,放聲大笑道:“落魄山記名供奉,玉璞境劍修,今天暫且化名于倒懸。”

客卿?不能夠,最少得是記名供奉起步!

魏晉察覺到一道視線,嘆了口氣,站在欄桿那邊,隨口說道:“客卿,魏晉。”

白鷺渡那邊,圓臉姑娘有些尷尬,自己怎么辦,就說龍須河邊上的鐵匠鋪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沒有現身,折斷一把蘆葦,蹲在白鷺渡水邊,百無聊賴撥水玩。劉羨陽這個騙子,那個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飛升境。

白鷺渡,有背劍女子腳尖一點,升空懸停,神色平靜道:“飛升城,寧姚。”

而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襲青衫,在正陽山山門口那邊御劍懸空,微笑道:“落魄山前來觀禮,山主陳平安,開始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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