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章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第九百三十章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
禮圣在鋪子這邊喝過了一碗酒,問道“怎么說”
老秀才笑得整張老臉都皺在一起,道“機會難得,容我忙里偷閑,稍微再喝會兒,皇帝不差餓兵嘛。”
如今文廟和功德林那邊,如今其實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務,說句“忙里偷閑”,不算過分。
禮圣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記得別做得寸進尺的事情,文廟拿你沒辦法,我就找陳平安。”
極少有人,能夠讓禮圣如此額外“提醒”。
畢竟與他們,禮圣的道理,都是講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這話就說得多余了。”
外人還在呢,多少給我點面子。
禮圣說道“那就勞煩文圣給句準話,我不希望下次文廟議事,陳平安第一次主動跟文廟這邊開口求情,就是幫著自己先生收拾爛攤子。”
經生熹平之所以喊來自己,還不是擔心老秀才一個沖動,就誰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這點道理,我豈會不懂,只有學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學生兜底的道理。”
禮圣說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好酒當然要好好喝”
禮圣一走,老秀才便翹起二郎腿,卷起袖子,準備開喝。
一個才四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就能夠與一位萬年道齡的蠻荒舊王座大妖,在一張酒桌上,談買賣,翻舊賬。
青衫斗笠客,意態閑適,談笑風生。
不管他說了什么,仰止都得認真聽著,還得好好思量,反復思量,希冀著嚼出些余味來。
對老秀才來說,有這么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隨便一張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頓時瞇起雙眼,縮起肩膀,打了個激靈,笑開了花。
喝酒真那么有意思嗎光喝酒當然沒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見那身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她數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問道“是有什么想問的盡管問,酒桌上無身份。”
老山神又開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別瞎說話。
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話的,“文圣老爺,你怎么跟文廟里邊的掛像一點不像”
之前聽說文圣恢復了文廟神位,她曾經偷溜出去一趟,去過一次郡縣,
文廟當然是要去的,畫像上邊的文圣,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貌聳神溢,與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當真半點不沾邊。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這就得怪吳老兒的畫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問道“那繡虎崔瀺,當年好好的,為什么會叛出文圣一脈啊”
老山神已經開始眼觀鼻鼻觀心了。
就連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小姑娘別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點不生氣,看著酒肆外邊除了山還是山的荒涼景象,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緩緩道“當學生的,被先生傷透了心,聰明人騙不了自己,又不愿與先生惡語相向,就只好一聲招呼都不打,默然離去了。”
何謂遺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遺憾。
老秀才捻須不語,嘆了口氣,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們的言語,既會千山萬水,迷障橫生,也能鋪路搭橋,柳暗花明。故而與親近之人朝夕久處,不可說氣話,不可說反話,不可不說話。”
龔新舟由衷贊嘆道“文圣此語,真是顛簸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關門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過是借來用一用。”
龔新舟見風轉舵道“難怪陳隱官能夠成為文圣老爺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連忙擺手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騙來的,因為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覺得這句話說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辯論沒輸過的文圣老爺。
甘州又問道“都說皇帝愛幺兒,文圣老爺也是嗎”
因為少女河婆想起了先前那個外鄉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讀書人啊,更像是個混江湖,慣會黑吃黑的主兒。
一個晃手掌的動作,只用一句話,就把梅府君給鎮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學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別偏袒誰,各有偏愛吧。”
自己的學生,幾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們,一個個學問當然都是極好的,無需多說什么。
早先問劍一事,有左呆子。問拳一事,有君倩。后來布局者,有崔瀺。破局者,有齊靜春。
那么作為小齊代師收徒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是師兄們各自所長的集大成者,當然現在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未來如何,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說如今,誰見到陳平安,會去質疑一句你就是誰誰誰的師弟會質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學生們實在太好,太過優秀,當先生的除了欣慰,還會有些慚愧。
甘州覺得文圣老爺說了句場面話,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小姑娘便喝了口悶酒。
老秀才捻須而笑,望向鋪子外邊的荒涼景象,一般景象,兩種心情,便是兩種風姿,大概這就是人心與修行了,任你遠古神靈再神通廣大,是絕無此心此想的,鐵石心腸,不由自主,豈不悲哉。
浩然九洲,事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風俗。而眾生頭頂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墳場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這些思緒,笑道“龔老哥,能否將那皕劍仙印譜借我一看”
龔新舟趕忙從袖中掏出那本印譜遞給文圣,惶恐道“當不起,當不起老哥稱呼。”
老秀才打趣道“這有什么當不起的,我不也經常被人喊老。”
龔新舟點頭如搗蒜,已經滿臉漲紅,語無倫次,“小神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翻過書頁,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頁,看到了陳平安的那方鈐印,會心一笑,將印譜交還給龔新舟,“好好珍藏,以后哪天龔老哥升了官,能夠在山上學那梅鶴開辟府邸,照例可以與你們當地書院討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廟的圣賢書籍,終究都是死物,龔老哥何必舍近求遠”
龔新舟沉聲道“小神必須好好供奉起來,作為鎮山之寶。”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兩碗酒,才思如涌泉,兜不住了,望向龔新舟那座山頭的山神祠廟,慢悠悠吟哦兩語。
誰家好山,我愿為鄰,山氣挽日夕,飛鳥結伴還。滿目奇峰最可觀,邀君共風光。
壁立千仞,峰擎日月,秀極破青天,舉手近日月。撐持天地與人看,為我開天關。
祠廟內那尊彩繪泥塑的山神像,一時間金光燦燦,酒鋪這邊的龔新舟立即站起身,與文圣作揖行禮,如領法旨。
這就是文廟功德圣人的口含天憲。
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只需一句話,便可以拔高山水神靈的神位,瞬間抬升金玉譜牒的品秩。
老秀才趕緊抬手虛按兩下,“別客氣,小事一樁,又沒有抬升龔老哥的神像高度,我只是美言幾句,惠而不費的小事。”
畢竟是在中土神洲,是亞圣合道所在,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
老秀才看了眼朝湫河婆,只有替老山神高興的心情,并無艷羨或是嫉妒,老秀才暗自點頭,便斜瞥一眼仰止。
仰止立即心領神會,以心聲說道“我愿意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為她傳授幾種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這道祖煉丹爐遺址之內,偏有一位河婆懷揣著一柄蛇盤鏡,又與你仰止朝夕相處,這要是都不算道緣,什么才是道緣,先前陳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計還覺得是強人所難,不太當回事。你就沒聽過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你就不想想,為何禮圣會將你拘押在此,偏偏不太過限制你的自由,是為了什么”
老秀才說到這里,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陰陽交替如圓圈,人事循環似蛇盤,你這幾年,只顧著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卻不知禮圣對你是給予一份不小善意的,他希望你能夠在此,別開生面,另辟蹊徑,不在術法而在道心一途,走上一條更為寬闊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機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為破境之路,你就沒有仔細想過一事,你們這些蠻荒王座大妖,為何相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因為天生命長,躋身飛升境如此容易,到頭來躋身十四境卻如此之難,癥結所在何處”
老秀才笑道“一來是要還債的。再者因為你們煉就人形,其實卻不像人。劉叉在這件事上,就要比你們做得更好,你們都覺得他是劍修的緣故,得天獨厚,其實不然,只因為劉叉的道心,早已與人無異。”
仰止幽幽嘆息一聲,起身與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她確實由衷感激對方的指點迷津,“謝過文圣點撥。”
其實這頭舊王座,更是松了口氣,終于不用擔心,自己在這煉丹爐遺址內,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給“煉”了。
老秀才搖頭道“我只是為你指出一條道路的方向,此后修行,依舊不會輕松的,看在酒水的份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話,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這兩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老秀才與自己這般和顏悅色,想來以后在文廟那邊,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張護身符
這些年,仰止在這邊賣酒,就像置身于一場旱災中,每天等著天下雨的滋味,并不好受。
這也是仰止為何愿意與陳平安做一樁買賣的原因之一,只要與這個當隱官的年輕人扯上點關系,那就等于與文圣一脈結緣了。
而文圣一脈的護犢子,幾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對關門弟子的寵愛,那真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況且陳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那么他就是那幾個“怪物”共同的小師弟。
因為仰止很清楚,關于自己的當下處境,文廟陪祀圣賢當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廟教主之內,不是沒有異議,如果不是禮圣開口,只說當初在海上與柳七聯手將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當初肯定會直接痛下殺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瞇瞇道“還是那句話,行善有功,犯錯有過,好好壞壞,都是要還債的。只說這改錯補過一事,未必比躋身十四境輕松,勸你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將來怨我把你拐到溝里去。我這個人,被人罵,向來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氣,唯獨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強有力者,肆意踐踏在泥濘中。只要被我瞧見了,我就會發火,我一發火,你就要后果自負。莫說是禮圣,就是至圣先師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禮圣不在,老頭子又不知所蹤,我喝高了說幾句醉話咋個了嘛。
仰止聽到了這番直白無誤的威脅言語,她半點不惱,也不敢惱,不管怎么說,文圣都還是個恢復文廟道統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動起身,又給老秀才倒滿了一碗酒,老秀才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后笑道“當瀘沽酒和翻看雜書之余,還是要多讀幾本正經書,不要扁擔倒了都不知道是個一字。”
仰止還能如何,只得點頭稱是。
青同先前確實給她留下了一大堆用來打發光陰的雜書。
朝湫河婆愣了愣,文圣老爺莫不是含沙射影,說我呢
打小就覺得讀書煩啊,天生的,文圣老爺你怨我,我怪誰去嘛。
龔新舟察覺到甘州的臉色,擔心她誤會文圣老爺,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為窈,美貌為窕,故而讀書一事,足可為佳人增色。當然要多讀圣賢書,這就叫性如白玉燒猶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圣老爺就在禮論一篇中,有那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一語,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吶,與禮圣老爺的那句清廟之琴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遙相呼應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間的所謂詩詞唱和,哪里能比,差得老遠了。”
仰止聽得直皺眉,老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是聽這龔山神在那兒拽文掉書袋,酸不拉幾的,真是聽他一席話,白讀十年書了。
老秀才便換了一種說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讀書而已。欲想更上一層樓,眼中無有三界五行,唯有書讀完了,再無半點文字障。”
少女聽得云里霧里,老山神在想著如何跟上馬屁,唯有仰止卻頓時神色凜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鋪這邊喝過三碗酒就返回文廟,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間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見一回老。
歷史就像一只火盆,裝著一堆有余溫的灰燼。
所有的灰燼,都是已經被徹底遺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卻依然留在天地間的痕跡。
比如劍氣長城的刻字,圣賢們的傳世著作,白也蘇子的詩詞,各座山上祖師堂的掛像,名山大川之間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后世子孫上墳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后,所有依舊被后人嘴上心中掛念之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圣收了個好學生。”
“這等廢話”
老秀才停頓片刻,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再聽一萬遍,都不覺得煩啊。”
天事不可長,高朋滿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靂,驅轉山川不費力。
舊情猶可追,山風激蕩來如奔。
何似青衫御劍白云中,俯瞰五岳丘垤爾。
桐葉洲中部,鎮妖樓內,梧桐樹下。
陳平安閉目凝神,盤腿而坐,如坐心齋,夢中神游千萬里。
青同真身與陰神,都已經跟隨年輕隱官入夢,周游天下,唯有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膽。
因為那個小陌,竟然再次呈現出巔峰姿態,將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凝為丈余高度,白衣白發,赤足持劍,就那么盯著青同陽神,偶爾斜瞥一眼那棵參天古樹。
明擺著是信不過青同。只要稍有異樣,這位巔峰劍修,就要砍斷梧桐樹。
魁梧老者沒好氣道“已是盟友,還跟防賊一樣,至于嗎”
小陌橫劍在身前,雙指抹過粹然劍光,微笑問道“如今劍術裴旻身在何處”
青同搖頭道“那場雨中問劍過后,裴旻就不知所蹤了。”
不知為何,小陌總覺得空無一人的鎮妖樓內,有些古怪。
只是他數次分出心神,巡視那片廣袤建筑的角角落落,始終未能發現半點道痕。
小陌問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設置的十二幅畫卷,都是鄒子預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聲。
小陌又問道“鄒子又如何收回這十二張答卷”
青同依舊不言不語。
小陌眼神冷漠,“問你話,就別裝聾作啞,非要我與你問劍才吭聲”
青同再不敢當啞巴,神色無奈道“我哪里知道鄒子是怎么想的,將來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鄒子鄒子又不是那種尋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評論鄒子的這個說法,幾乎可謂與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數,其實何來“尋常”一說委實是這個一人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鄒子,太過古怪了。
青同繼而小聲嘀咕道“說不定我們這會兒提及鄒子的名字,就是一種天地共鳴的響應了,早已落入鄒子耳中,可以完全無視重重天地隔絕。”
避諱一事,在某些山下王朝,不僅要在書中避諱皇帝君主,還要避諱家族長輩,都需要避稱其姓名、字號。而在山上,只有那么一小撮山巔大修士,才會有此待遇,練氣士若是冒冒然口呼其名,極有可能就會立竿見影,言語無忌的練氣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門越大”,對方心生感應的可能性就更高。
就在此時,一直心神沉浸在夢境中的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故意方便鄒子收取答卷。小陌,還記得我們剛來此地,青同道友說了什么”
小陌恍然大悟。
這個青同在布下畫卷幻境之前,一開始就問陳平安“可曾聽說過一句鄒子讖語”。
可能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宛如天地攤開。
就像一場科舉,青同只是考場的閱卷官,真正的出題之人,以及住持考試的正總裁官,都是鄒子。
考題便是那句鄒子讖語。
所以反觀陳平安的那句破題之語,也同樣早就提筆落在畫卷紙面之上了。
正是借用鄭居中的那句話,“不當真就是了。”
這就意味著,當不當真,信不信都由你鄒子。
之后在十二座天地間,陳平安的種種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陳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陳平安對鄒子的一場反問。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覺,也有了應對之法,那么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擾了。
而且青同主動提起“”,勉強能算一種亡羊補牢的泄露天機了。
小陌只是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青同。
青同一時無言,好的,我是個白癡。
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小陌笑了笑。
不巧,我是劍修。
想事情、解謎題非我所長,可要說問劍砍人,怎么都得算我一個。
而在鎮妖樓一處殿閣頂樓廊道中。
至圣先師與純陽道人憑欄而立,不過他們雙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來事,當下的小陌當然尋覓不得。
被陳平安尊稱一聲呂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劍,見狀稱贊道“這位喜燭道友,神識還是很敏銳的。”
至圣先師點頭道“這些飛升境巔峰劍修,就沒哪個是吃素的。”
等到純陽真人聽到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后,一時間頗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氣徘徊于崇山峻嶺間,一著不慎,腳步打滑,就會失足山崖間,粉身碎骨。與鄒子如此勾心斗角,險之又險。”
至圣先師微笑道“這就是寇名所說的所安者自然,所體者自解了,當然也可以視為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說得再直白點,無非是日上三竿曬衣服,下雨天出門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純陽真人還想就這幾句話蔓延開去,借機與至圣先師多請教一下三教學問之根祇。
不過至圣先師好像不愿多聊這個,已經轉移話題,笑問道“你久在青冥天下云游,就沒有偷摸去玉皇城聽寇名傳道”
視線朦朧之間,依稀可見更早時候,有道士在梧桐樹下獨自飲酒,日斜風冷,故友不來,立盡梧桐影。
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盡得“玉樹臨風,樹大招風”之神趣。
純陽道人笑道“旁聽過三次,不過每次都有陸掌教作陪。”
至圣先師說道“因為陸沉當時早就預料到未來之事了,還是擔心你將來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氣。”
純陽道人說道“陸沉要是不曾離鄉,至少可以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個半的龍虎山。”
至圣先師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墻外花開,也是開花。”
純陽道人感嘆道“陸沉道心難測,唯獨愿意對這位掌教師兄,刮目相看。”
按照陸沉當年的說法,他那師尊,是道法自然,幾近于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陸沉對那位代師收徒的大師兄,同樣可謂推崇備至,從不掩飾自己當年之所以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著與白玉京大掌教問道去的,在見到寇名之前,陸沉便對其不乏溢美之詞,“疑是沖虛去,不為天地囚”,“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一人泠然御風無所依,雙肩撓挑大道游太虛”
陸沉甚至一直揚言要為師兄著書立傳。
大概在陸沉眼中,師兄寇名,獨占“真人”一說。
所以陸沉在成為三掌教后,對白玉京內的兩位師兄,從來只稱呼寇名為“師兄”,卻會稱呼余斗為“余師兄”。
此外關于這位師兄,陸沉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語,旁人至今無解,比如天根,一變為七、七變為九,復歸為一,假人
純陽道人首次云游白玉京之時,陸沉剛剛成為道祖小弟子沒多久。
那會兒陸沉還比較“年輕氣盛”,與純陽真人說那天下道法,起于道祖,續香火于寇名,盛于我陸沉,將來蔚為大觀還與天下。
陸沉一貫游戲人間,喜歡與俗人說俗語,與高人便說那恐驚天上人的高語。
等到純陽道人第二次造訪白玉京,陸沉就已經成功躋身十四境,有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五夢七心相”。
事實上,當時與純陽真人一同游歷玉皇城的身邊道友,便是陸沉化身之一的那位白骨真人。
純陽道人猜測陸沉這條大道之一,比如五夢之外的七心相,極有可能是脫胎、證道于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變之始也,一變為七”。
這種事情,在山上雖不多見,但確實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懸在空中的某個假想,荒誕不經,空中閣樓,之后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圣先師輕拍欄桿,緩緩道“寇名要是早生幾年,不敢說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補當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當世關于最早締造出“無境之人”的道法源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來源于西方佛國,追本溯源于“無無”一說,一種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萬物之上,蹈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
又因為此說的緣故,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遠的得道之士,總覺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時常“似與佛經相參”,偶爾“又與儒法相近”。
只是他們出于對大掌教的尊重,這種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會對外宣之于口,只在山巔好友之間,閑聊時提幾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傳頗廣的志怪小說,無名氏所著,名為述異志,說遠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風遠游天下,立秋日則返歸風之窟穴,風至則人間草木生發,去則天下草木搖落。
這位看上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未來如果也有類似天下十豪的說法,先前鄒子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有幾人能夠登榜”
純陽道人思量片刻,說道“在貧道看來,至多二成,能夠登評。而且在這之前,一場各有機緣造化的爭渡,沒有個千年光陰,恐怕很難塵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寧姚,以及蠻荒共主斐然,因為他們已經名正言順,其余眾人,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勝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個年輕人,可以成功躋身“最山巔”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純陽道人此語,其實又有一個更深層的含義,那就是如今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當中,必然有人會落選。
這還要加上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的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樣會擠占掉幾個名額。
至圣先師打趣道“純陽呂喦,怎么都得算一個吧”
純陽道人卻搖頭道“貧道是散淡人,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想要從小處覓大道。”
至圣先師似乎半點不覺得奇怪,問道“只因為覺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劍斬情絲選好道場了”
純陽道人點點頭,“選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淪陷其中,萬劫不復,所以可能還需至圣先師幫忙挑選一人,稍稍護道,只在關鍵時刻,說幾句題外話。”
至圣先師笑道“好巧不巧,應了那句老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呂喦有些無奈。
倒不是對至圣先師的人選不滿意,而是一旦選擇了此人,估計自己就得拿出一點什么了。也不是心疼這點“什么”,而是到了呂喦這種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結緣一事,無論好壞,其實都會比較麻煩。
呂喦說道“容貧道再看看”
至圣先師說道“這是什么話,說得好像我在強迫你點頭一樣,屬于你們雙方必須你情我愿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答應了,我不得一樣問過陳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應,我能強求啊”
大雨滂沱,有人頭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邊,遇到山峰,只需腳尖一點,身形飄忽如一抹青煙,轉瞬間便來到山巔。
這條錢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兩源,支流眾多,此刻陳平安就站在那條七里瀧的口子上,舊錢塘長曹涌,如今的寶瓶洲齊渡淋漓伯,道場所在,就在附近,是一處名為風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傳聞龍氣盎然,是不少古蜀國蛟龍的收尸葬身之地。不過如今道場設置了幾層環環相扣的障眼法,尋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術,手上再有一幅堪輿圖,也只會兜兜轉轉鬼打墻,不得其門而入。
陳平安刻意收斂氣機,壓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遠眺一處商貿繁華的縣城,岸邊店鋪林立,建造有眾多會館,供同鄉水客行商在此歇腳、議事,岸邊除了停靠著各色商船,還有一種名為茭白船的花舫。按照本地縣志記載,水上居住著九姓漁民,都是賤籍,不得參加科舉,不得穿鞋上岸。
他們即便離船登陸,衣衫服飾,都要與平民百姓作出區分,就像此刻光憑手中雨傘,船戶身份,便會一眼分明。
而那條老蛟道場的入口,不同于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靜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門”,竟是就在那縣衙附近,恰好位于西北角那邊的玄妙觀和昭德祠之間。
青同掀起冪籬一角,看了眼那邊的,輕聲道“傳聞這條錢塘老蛟,性情暴戾,馭下酷烈。”
陳平安點頭道“世間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為人、帶著一種從娘胎里帶來的天性。”
比如紅燭鎮,三江匯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無常,沖澹江水烈,繡花江水柔。而這條錢塘江主干的水性如何,只說那些吟誦大潮的詩篇,就是明證。曹涌在尚未躋身元嬰之前,治理轄境水域,手段極其嚴苛,與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鄰近江水正神,多有廝殺,動輒打殺水族生靈數十萬,傷稼數百里。
察覺到那份天地異樣,有袞服老者,氣勢洶洶從道場內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觀外,身材魁梧,深目,輪廓鮮明,多須髯,穿一件袞玉滲金袍。
這位真身幾乎常年待在風水洞內的大瀆淋漓伯,瞇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扶住腰間玉帶,望向那處山頭的一抹青色。
運轉本命神通,能見尋常練氣士所不能見,只見那山巔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邊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隨從。
曹涌朗聲開口道“道友既然來都來了,還要藏頭露尾,就如此見不得人嗎”
不等言語落定,就已經運轉神通,凝聚漫天雨水為一道水法,化作一條長達百丈的青色長龍,直撲山巔那對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盤之上,與一位相當于玉璞境的大瀆公侯,抖摟這種海市蜃樓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來,只見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記類似袖里乾坤壺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將那條水龍收入袖中不說,再換手抖袖,左手進右手出,好似將一條河水悉數倒入山腳滾滾江水中。
青同有點幸災樂禍,在這夢中,陳平安就是老天爺,你一條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鎮小天地的優勢,還怎么與之斗法
陳平安跨出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曹涌身邊,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輩陳平安,見過淋漓伯。”
曹涌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后,吃驚不小,尤其是對方這個自謙稱呼,更是意外。
雙方見都沒見過,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執晚輩禮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還禮,“大瀆曹涌,見過陳隱官。”
曹涌側過身,伸出手掌,笑道“隱官請。”
洞府出現了一道小門,門額是“別有洞天”四個金色大字,還有一副楹聯。
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視線透過冪籬,掃了一眼對聯,輕聲道“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換了一個說法,“洞中,洞見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問道“敢問這位道友,莫不是寧劍仙”
陳平安一時語噎。
冪籬薄紗之內,青同也是狠狠翻了個白眼,這條老蛟是啥眼神啊。
難怪如今才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當自己什么都沒說,領著兩人一起步入風水洞中。
洞府之內,三人穿廊過道,只見那白璧梁柱青玉階,珊瑚床榻水精簾,琉璃門楣琥珀橋人間珍寶畢盡于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這座風水洞內,雖然靈氣充沛濃稠如水,只是空無一人,就連符箓傀儡都沒有,顯得了無生氣。
得知年輕隱官來意之后,曹涌沒有急于表態,只是問道“隱官為何會找我”
陳平安說道“我們落魄山有位前輩,我跟弟子裴錢的拳法,絕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與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試探性問道“是那崔誠”
不難猜,寶瓶洲一洲山河,能夠教出陳平安和裴錢的純粹武夫,不是大驪宋長鏡,就是那個失蹤多年的崔誠,加上陳平安是文圣一脈的關系,而崔誠的孫子,繡虎崔瀺,曾經有個文圣一脈首徒的身份,顯然要比宋長鏡可能性更大,何況陳平安都說了,此人與自己屬于不打不相識,那就只能是崔誠。
果不其然,陳平安笑著點頭。
其實曹涌身為錢塘長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躋身玉璞境,只是那會兒錢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旱,曹涌無計可施,只得現出真身,牽引海水,倒灌錢塘江,這才帶來了一場甘霖。這等行事,無異于悖逆自身大道的行徑,也就是已經沒有了頂頭上司的緣故,故而老蛟“只是”落個折損百年道行的下場,要是擱在三千年之前,或是萬年之前,曹涌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剝皮抽筋掉腦袋的斬龍臺了。
在這之前,崔誠對性情暴躁的錢塘長,是不太看得上眼的,還曾因為一樁風波,登門找到曹涌,有過一場氣勢凌厲的問拳。
在那之后,崔誠才對曹涌的印象有所改觀,再次主動登門,不問拳,只是問酒一般。
不過崔誠當年在落魄山竹樓那邊教拳,與陳平安從不提及任何過往,好像一次都沒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這邊,才會一點架子都沒有,樂意與兩個小丫頭,主動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聽裴錢說,暖樹姐姐每次都會認真傾聽,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聽到了某些已經說過一兩遍的故事,就使勁搖頭,半點面子都不給的,直接撂下一句,說過啦說過啦,換個更加精彩的、嚇唬人的山水故事聽聽之后的故事,老人也從不讓小米粒失望,當然小米粒的捧場,也是很了不起的,聽得一驚一乍的,會有無數的感嘆詞。
陳平安給曹涌介紹身邊那位道友,道號青同,來自桐葉洲。
曹涌自然從未聽過此人,就只當是某位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青同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曹涌愈發對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與純陽道人有過一場不淺的道緣。”
曹涌沒覺得這是什么不可說的秘事,點頭道“曾經有幸聽聞一個自號純陽的道門真人,講解火經,我憑此證道小成,得以躋身元嬰,可惜純陽道人的這份傳道恩德,始終未能報答。”
那位外鄉道人,當年在風水洞為曹涌傳道說法時,大道顯化,妙語如珠,降下一場火雨。
經過這場火雨淬煉,之后曹涌走江,就極為輕松順遂了,就像一個殿試金榜題名的進士老爺,轉頭去參加一場府試甚至是縣試,當然是手到擒來的一樁小事了。
曹涌知道了年輕隱官與崔誠的那層關系后,毫不猶豫就答應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涌突然問道“又有客人登門了,一船兩撥人,都是我水府這邊的舊友,陳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見個面”
陳平安笑道“悉聽尊便。”
其實陳平安比曹涌要更早察覺到那一行人的行蹤。
江上一條小船中,坐著三位別洲練氣士,兩位寶瓶洲本地水神。
見陳平安在一條水蛟這邊如此禮數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這邊,隱官大人怎么就沒半點客隨主便的意思。
曹涌自然不知內幕,依舊為年輕隱官率先介紹那條船上乘客的身份。
兩位水神,都是有資格開府的湖君,一位治所是那鄰近錢塘江的青草湖,位于龍游縣和烏傷縣附近,女子水君名為竹湘。
另外一尊湖君,名為王象晉,治所在那當涂縣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寶瓶洲本地修士,其中有來自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陳真容,擅長畫龍。
此外是兩個來自中土神洲,女子修士名為秦不疑,還有一位自稱洛陽木客的漢子,是個包袱齋。
那三位外鄉修士,其實之前就來過這邊做客,只是陳真容臨時起意,說是要去游歷一趟龍游縣。在上古時代屬于姑篾之地,設置為太末縣,后來數次改名,最終才定名為龍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歸舟獨行。
江水中有一條烏蓬小船隨波起伏,白雨跳珠亂入船,看上去隨時都有傾覆之憂。
船上有五人正在飲酒,談笑自若,他們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閑聊之事,也與修行有關,只是各執己見,是說那飛升之下總計十二境,到底是哪個境界最為關鍵。
有人說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經由柳七首創,再由某人拓寬道路,可以讓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輩修行一事,往難了說,腳下道路何止百千條,旁門左道,歪門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過是開門、關門兩事,關了門,身與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開門,萬丈紅塵,紅塵滾滾,更是修行,與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說當是觀海境最為重要,修行之人,開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樓觀滄海,境界不高,卻反而是氣魄最大的一層,只說那無名氏傳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盤鏡”,是一種何等廣闊的視野,之后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所處位置高則高矣,其實依舊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見那陳平安并不排斥此事,曹涌便帶著他與那青同道友一起離開洞府,來到岸邊,迎接那條即將靠岸的小船。
疾風驟雨,白晝如夜,他們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么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見了岸上三人后,須臾間,便是香氣環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無需任何雨具,飄來岸邊,看著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幾分臉色靦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鬢角,眼神熠熠光彩,柔聲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風鬟雨鬢,慘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嘖嘖不已。
陳平安微微低頭,抱拳笑道“見過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水君王象晉,身材修長,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后,見到那位青衫客,如書生見書生,作揖行禮道“讓陳先生見笑了。”
王象晉生前是一介文弱書生,并無功名在身,也非戰場英靈,屬于志怪小說里邊最典型的那種福緣深厚,因緣際會之下,嫁入舊碧螺湖內的龍宮水府為婿,龍君在壽終正寢之前,便遜位于王象晉,因為相貌生得文質彬彬,龍君擔心王象晉無法懾服水怪,贈予一張鬼面,戴上之后赤面獠牙,獰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寶,讓那女婿晝戴夜除,既可輔助修行,亦能震懾群雄。繼位水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廟內其余陪祀從神亦然。
陳平安作揖還禮,微笑道“久聞碧螺湖水君大名。”
那背木槍、腰佩白楊刃的中土女修,與神色木訥的包袱齋,都只是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陳平安也就跟著點頭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陳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陳山主,咱倆算不算遠方親戚”
陳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較勉強。”
老人玩笑道“難怪阮鐵匠最不喜歡聊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話。
老人突然問道“先前我們幾個,在船上聊十二個境界里邊,到底哪個最重要,陳山主是個什么看法”
陳平安神色認真道“都重要。”
老人愣了愣,豎起大拇指,“高見”
之后曹涌便讓他們先去府上,自己則要為年輕隱官送出一段山水路程。
陳平安離開七里瀧之前,與這位淋漓伯詢問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雙手扶住腰間玉帶,神色灑然道“有道之士證道得道,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征得老蛟同意過后,陳平安便一揮袖子,風雨驟然停歇片刻,金光點點,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涌入袖中。
歷史上曾有先后一千多位文人騷客,留下了兩千多首詩詞。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縣志記錄在冊的詩詞,文字多達數十萬,如獲敕令,便從一本本書籍中好像“剝離”出來。
曹涌見此異象,哪怕陳平安與那青同道友已經離開,依舊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心中感慨萬分,不曾想年輕隱官在劍術、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廊道中,呂喦問道“至圣先師之前就見過鄒子了”
“見過了,還聊了幾句,最后鄒子與我說了句硬話,同桌吃飯,各自端碗。”
至圣先師點點頭,“因為我先與鄒子說了句軟話,你一個算命的陰陽家術士,就不要欺負我們的儒家弟子了。”
純陽道人發現身邊的至圣先師,好像心情不錯,滿臉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
純陽道人問道“至圣先師,是看到了什么未來景象”
“看了些過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俗夫子,我們每一個人,站在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們無一例外,都是頂天立地的姿態,各有高低罷了。我們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頭,彎下腰去,依舊是腳踩大地,背負青天。”
至圣先師微笑道“至于未來事,看破不說破,說破就不靈。”
那是無數條細微的軌跡路線,造就出無數幅模糊不清的畫卷,最終卻在某一處重疊、聚攏為一。
天地間云霧散去,依稀可見有人領銜,數道身影緊隨其后,漸次登高。
但是在這之前,至圣先師又看出了某個不同尋常之處。
至圣先師忍不住拍欄而笑。
那幅畫面一閃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師聯袂去往驪珠洞天舊址,當時在小鎮之內,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見了陳平安。
道祖與陳平安并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條泥瓶巷。
最終道祖止步于小巷之外。←→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