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圣先師憑欄遠眺,輕聲感慨一番。
何謂豪杰,總有那么幾件事,天下人都做不到,我做得。
何謂圣賢,總有那么幾件事,天下人都可做,我做不得。
陳平安汗顏道:“我還差得遠。”
呂喦笑道:“至圣先師沒說你。”
陳平安反而不難為情了,“不耽誤晚輩心神往之。”
呂喦有點想要與那位久聞大名卻緣慳一面的文圣喝頓酒了。
到底是怎么個讀書人,才能一口氣教出崔瀺、左右、劉十六和齊靜春、以及陳平安這么些學生。
青同難得見那年輕隱官吃癟,嘴角翹起,只是很快壓下,畢竟如今與陳平安是一條船上的半個盟友。
如今就算讓自己真當個仙都山記名客卿,也是毫無問題的。
就像那建造一座版刻書籍的書坊,花不到兩顆谷雨錢,就能賺取一筆功德,這種事,自己打破腦袋都想不到。
不過青同此刻已經可以確定一事,這個陳平安竟然不是鄭居中。
因為方才青同偷偷以心聲詢問過至圣先師了。
至圣先師當時的語氣也頗為無奈,“青同道友你的這個想法,很天馬行空啊,鄭居中膽子再大,崔瀺想法再新奇,一個當初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總之就是還沒有躋身十四境,一個是欺師滅祖的浩然繡虎,他們倆也不至于拿文廟規矩和文脈道統開玩笑吧。”
之后一行人稍稍繞路,走到了一處被青同命名為“止戈樓”的高樓外,里邊儲藏了數以萬計的兵器,山上山上都有,不看品秩高低,品相材質好壞,只看青同的眼緣。
至圣先師依舊是站在門外,打量了一番,與陳平安說道:“對了,小陌想到了一條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道路,可惜已經有人捷足先登,被我攔下,差點就是一場遙遙問劍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赧顏的小陌。
難道是與孫道長想到一塊去了?
小陌眼神誠摯道:“待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就喜歡模仿公子去想事情,才發現是虛度了萬年光陰。”
要是早個百來年認識公子,估計就要換成玄都觀孫道長與自己問劍了吧。
至圣先師稱贊道:“小陌大氣啊。”
小陌搖頭道:“公子珠玉在前,小陌愧不敢當。”
呂喦忍俊不禁,看來除了文圣,仙都山和落魄山,也是需要分別去走一遭的。
不過不出意料的話,當下的那個“自己”應該已經逛過兩地了。
只是這邊的純陽道人,想要知道“未來事”,是有一定滯后性的。
至圣先師望向梧桐枝頭的那輪明月,沒來由說了句,“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最早是百劍仙印譜上邊的一句言語,后來好像是被劍氣長城的某位女子劍修,用在了無事牌上邊,還給了那位年輕隱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嘛,都是人之常情。
呂喦撫須笑道:“神仙句也。”
天下詩詞無數,論月之說早已濫矣,很難有新鮮之語調了。
至圣先師問道:“是你從哪本雜書上邊抄來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摘抄,自己想的。”
呂喦笑道:“好歸好,只是治學不比作詩寫詞,一堆奇思妙語,不如一句警言,既不可過于仙氣縹緲,不可過于旖旎纏綿,亦不可失之豪邁慷慨,這種話,貧道便是見著了白也,蘇子柳七,與位那山東老卒,還是這般論調。”
至圣先師說道:“也還好了,真性情是大丈夫本色。”
因為聊起了治學一事,至圣先師便問起一事,“你與師兄左右,在劍氣長城重逢,他有無將一身劍術傾囊相授?”
“左師兄一直有教劍術,不過對治學一事更上心,大致對半分。”
陳平安點了點頭,滿臉無奈道:“反正就是……對我的練劍治學,都不滿意吧。”
而且絕對不是左師兄故意為之,他是真心看自己不太順眼,要不是先生去了一趟劍氣長城,估計師兄到最后還是看見自己就煩。
只有到了裴錢和曹晴朗他們那邊,左師兄才有個笑臉。
至圣先師點頭道:“左右脾氣蠻好的。”
繡虎崔瀺不去說了,齊靜春年輕那會兒,又能好到哪里去。至于那個劉十六,要是真的脾氣好,早年能惹來佛祖親自出手?
陳平安聽到這個評價,只覺得一言難盡。
當年城頭練劍一事,真沒少吃苦頭。
每次看見自己離開城頭后,那副慘兮兮的模樣,寧姚都要皺眉頭的。
雖說左師兄說話,不會像當年竹樓二樓學拳,崔前輩的言語那么……直截了當。
但卻是一樣的效果,反正同樣戳心窩子。
至圣先師說道:“你這個左右師兄,可不是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只說他讓你去研究那個江畔一百七十三問,當年用意如何,等你返回家鄉,與那位書簡湖老夫子重逢于仿白玉京,總該明白了左右的良苦用心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文圣一脈雖然香火凋零,老秀才的嫡傳弟子,哪怕加上再傳弟子,其實也就那么點人。
這在文廟諸多文脈道統,是很一件極為罕見的事情。
其實外界更多被文圣嫡傳弟子的那些作為所驚駭,一直忽略了某件“小事”,那就是文圣一脈嫡傳弟子,都將治學修身或者說修心一事,無時不刻視為第一等大事。
就說左右這個中途轉去練劍的文圣二弟子,隨著與人問劍次數不斷增多,逐漸被公認是“天下劍術第一”的劍修。
天底下許多的稱號,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是只要涉及劍修,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以至于左右當年出海訪仙,要找那劍術裴旻問劍一場,而作為浩然三絕之一的裴旻,作為當之無愧的山上前輩,只因為摸著了躋身十四境的門檻,又與鄒子走得近,故而始終不愿與左右這個“書呆子”,不得不避其鋒芒,故而“劍術”二字歸屬,外界早就不用爭了。
但是左右在劍氣長城,對這個小師弟,教劍之外,更大的心思,還是要讓“雜而不精,不務正業”的陳平安,好好在治學一事,真正下一番苦功夫。
而陳平安本人,其實對于幾乎被師兄崔瀺下了個定論的那句“休想立言”,內心深處,何嘗不是藏著一種不小的遺憾和失落。
所以才會對得意學生曹晴朗,那么寄予厚望,曹晴朗能夠成為大驪王朝的榜眼,無論是陳平安這個先生,還是先生的先生,都會那么由衷開懷。
就算是在開山大弟子裴錢那邊,陳平安當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她抄書。
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都不苛求她如何認真,只需要將抄書文字寫得端正即可,也從不攔著她的抱怨和滿腹牢騷。
天底下讀書一事,什么時候不苦了?
甚至在那家鄉小鎮,裴錢還曾去學塾念過書。
以至于還是個黑炭小姑娘的裴錢,在成為后來的女子宗師“鄭錢”之前,當年在落魄山和騎龍巷那邊,尚未出門遠游,裴錢到了暖樹和小米粒那邊,成天擺在嘴邊的一句話,“唉,我如今可不止是只會抄書,還是正兒八經上過學塾的讀書人,唉,比師父都要白白多出個身份,怪愁人,以后師父回家,還不得敲我一頓板栗。”
每次暖樹都會笑著不說話,只是點頭,每天在學塾門口等著裴錢下課放學的騎龍巷右護法,小米粒就更是捧場了,“厲害嘞,羨慕哇。”
“那你要不要去學塾跟我塊兒念書?”
“不用不用,我和左護法蹲在學塾門口聽你們念書就好哩。”
至圣先師笑道:“純陽道友,被某人喊了幾聲‘呂祖’,就沒想過抖摟一手劍法,好讓晚輩心服口服,要知道這個晚輩的師兄,劍術很高的。”
呂喦無奈道:“某人也沒有口服心不服啊。”
早知道就不與至圣先師說那歷練一事了。
小陌立即說道:“我家公子是誠心實意,在山上前輩那邊從無半句客套話,但是小陌身為劍修,不敢說什么不以為然,難免懷疑幾分。”
陳平安雙手籠袖,眼觀鼻鼻觀心。說實話,對于這位純陽道人的道法和劍術,陳平安豈能不好奇。
先前只是在崔東山那邊聽說過幾句,可是一個能夠讓崔東山都不吝溢美之詞的前輩,道法通玄劍術高,就不用有任何懷疑。
所以陳平安唯一好奇之處,就是呂喦的道法之玄到底如何玄,劍術之高如何高了。
呂喦笑了笑,雙指并攏,背后長劍鏗鏘出鞘,瞬間掠至樓外廣場中央地帶。
劍尖指天,劍柄抵地。
那青同只是直愣愣看著劍尖所指,但是陳平安和小陌卻幾乎同時,盯著抵住地面的劍柄。
這就是劍修與否的一場“天壤之別”了。
剎那之間,一把出鞘長劍,紋絲不動,卻開始出現了數以百、千、萬計長劍。
陳平安看出些端倪了,長劍不到一萬,剛好只差了一把,顯然是有意取純陽之“九”字。
小陌瞇起眼,心中默念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
來曰宙。
原來是廣場那邊,仿佛以劍柄作為圓心,出現了一個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長劍圓球。
但是玄妙之處,絕不僅限于“當下”長劍數量之多,那就太過小覷這座呂祖親手造就的劍陣了。
因為那些長劍在重疊,又不局限于重疊,好像呂喦抽取、借調了光陰長河?
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長劍,其實又是將近一萬座劍陣的“之一”?
故而長劍之間相互交錯,光線扭曲,許多長劍與劍光呈現出來的姿態,故而如龍蛇游曳,并非筆直一線。
這還是由于為了施展劍術,呂喦故意撤掉了障眼法,才能夠讓小陌一眼看出蛛絲馬跡,不然狹路相逢,劍修問劍,純陽道人祭出此劍,劍光一閃,便已經瞬間出劍,即便是身為飛升境巔峰的小陌,也自認會被打個措手不及。就是不知,呂喦這門劍術,他自身天地靈氣能夠支撐多久,重建幾座劍陣?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純陽道長有意敞開了人身小天地的劍氣流轉路線。”
這其實就是一部極上乘的劍訣。
如果說廣場上那把長劍呈現出來的姿態,是劍術,那么呂喦的劍道,可分兩種,一種是道法之道,就是呂喦精湛劍術的大道顯化,是氣象,是法理,還有一種就是道路之道,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內劍氣如人行走的那些復雜路線,一般來說,這種好似劍譜圖案的“道路”,就是不傳之秘,在山上,只會口傳親授。
陳平安說道:“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
小陌說道:“回頭我幫公子記錄在冊。”
至圣先師笑著解釋道:“此劍法,同時涉及到了道門的‘陰陽’,以及佛家的‘無量’,最后加上拘押一節節光陰長河的水流,所以此間遞出,長劍來自光陰長河下游之逆流過往之劍,亦是來自光陰長河上游之未來之劍。至于能夠純陽道友的這門劍法支撐多久,我就看不出來了。”
一劍遞出,避無可避。
故而被問劍之人,唯有接劍的份。
因為世間有劍修這種不講理的存在,能夠一劍破萬法,所以不光是后世練氣士,萬年之前,那會兒的人間道士們就想出了應對之策,鎖劍符之流,終究是一種小道,真正的集大成者,還是陣法。甚至劍修本身,也在這條道路上走得不低不近。物物相克,循環往復。
呂喦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呂喦這才收劍歸鞘,與小陌微笑道:“天地靈氣一事,貧道遜色白也多矣。”
要是擱在蠻荒天下,聽到這種話,小陌也就不多想了,真真假假的,打過一場便知。
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小陌不用問劍,心里就大致有數了,呂喦愿意搬出那位人間最得意,而非他人,那就說明差距不大。
“就只是抖摟了這一招?”
至圣先師咦了一聲,“純陽道友是黔驢技窮,還是不大氣啊。如果是前者還好說,若是后者,可就不夠大丈夫本色了。我們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雙的說法,純陽道友既然是道士,湊個天地人三才更好,兩儀四象不嫌多……”
呂喦搖頭笑道:“容貧道藏拙幾分。”
至圣先師大笑道:“藏私就藏私,話說得這么漂亮。”
一般的劍法,有至圣先師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在這邊看著,呂喦拿不出手,自認不俗的那些,學劍門檻高,尤其講究金丹運轉之法,除非呂喦先與陳平安傳道,后者才能真正練劍,否則陳平安就是在那邊依葫蘆畫瓢,越得其形越遠其神。
至圣先師以心聲道:“純陽道友,以陳平安的性格,學了純陽一脈的劍法,以后遇到你的弟子,還不得傾囊相授,投桃報李?”
呂喦無奈道:“至圣先師莫不是忘了,貧道暫無弟子。”
至圣先師疑惑道:“在青冥天下那邊云游多年,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若是沒有道法心傳的入室弟子,記名弟子也沒有一個呢?”
呂喦搖頭道:“不曾有。”
至圣先師氣笑道:“又不是找那道侶,眼光這么挑剔作甚?”
呂喦笑道:“緣分未到,不可強求。收徒一事,貧道可以多學學文圣。”
呂喦突然以心聲說道:“至圣先師,早年不也是用劍之人?”
至圣先師嘆了口氣,“只說劍道的道之高低,萬年以來,位置拔高,極其有限,但是劍法劍術劍招這些,萬年以來,確實是越來越高了,肉眼可見的,我要是抖摟了一手劍術,結果在看慣了世間第一流劍術的陳平安這邊,得了個‘也就這樣’的評價,與他師兄左右好像差不多,那我豈不是狗屁倒灶了,以后陳平安再路過各地文廟,每次瞧見中間懸掛的那幅畫像,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
呂喦笑道:“當真如此?”
至圣先師一笑置之。
隨后至圣先師領著一行人來到最高的那棟建筑,懸掛榜書匾額“鎮妖樓”,是禮圣親筆。
這也是當初文海周密來到這邊,明明能夠打破鎮妖樓禁制卻放棄占據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圣先師問道:“陳平安,如果換成你頂替斐然,身為蠻荒共主,有無謀劃,能夠最大程度上重創禮圣的大道根本?”
陳平安滿臉呆滯。
這是個什么問題?
在陳平安心目中,浩然禮圣,就是無敵的存在。
所以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因為陳平安下意識覺得禮圣肯定會一直無敵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師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學問根祇、憑此證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道老二。如果雙方各自離開自家天下,選擇去天外干一架,陳平安相信禮圣的勝算肯定更大。
至圣先師雙手負后,仰頭看著匾額,緩緩道:“好好想想,這可是一個不小的問題,你作為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別忘了,你那師兄茅小冬,如今還是禮記學宮的司業。”
“至圣先師,有無提示?”
“有,已經說過了。”
陳平安沉思片刻,輕聲道:“兩船對撞。”
呂喦輕輕頷首。
小陌斜視青同,還好,這廝也不懂。
陳平安臉色凝重,沉聲道:“如果將每一座天下,都視為一條蹈虛遠游的渡船。”
“那么一旦這兩條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蠻荒兩座天下,就不再僅僅是天時紊亂,而是雙方地利都會交錯在一起。”
蠻荒天下不是沒有折損,其實會有很大的后遺癥,只說一旦兩座天下接壤,如今雙方形勢顛倒,整個浩然天下,就像一座開始飛速運轉的兵器鋪子,無論是人力財力物力,還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擰成一股繩,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蘊,晝夜不息,就像都在轉化為兩個字,“戰爭”。這對于居于守勢的蠻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條通道,就意味著失去一塊版圖,可能相當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個類似桐葉洲的大洲版圖,當然是一種雪上加霜。
但是對文海周密來說,只要能夠壓制三教祖師散道之后的禮圣,周密就等于多出了一份勝算,一旦他將來能夠徹底煉化古天庭遺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會減少。
與此同時,因為白澤的合道方式,太過匪夷所思,若是兩座天下銜接在一起,大戰一起,只會愈發慘烈,屆時白澤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殺力,就會“被迫”隨之提升。
毫不顧及蠻荒天下的有靈眾生,弱禮圣,強白澤,周密憑此拖延時間。
“如果讓我來選擇船頭,或者說是直指浩然天下與禮圣的矛頭,首選……是曾經的托月山。”
難怪斐然會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兇,獨自駐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難怪那個“假道士”仙尉,會與自己在大驪京城那邊,冥冥之中“偶遇”,雖說仙簪城被陳平安打成了兩截,但這算不算誤打誤撞,等于是間接護住了“道簪一脈”的萬年香火?
“之后,才是蠻荒天下五嶽之類,比如那座青山。”
至圣先師點點頭,“那你覺得斐然會做嗎?”
陳平安答道:“可能不愿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對浩然禮圣,極為推崇。只是在其位謀其事,作為最新的蠻荒共主,斐然暫時還未能脫離文海周密的陰影。
一旦兩船對撞,那么此事就是針對禮圣那場陰謀的開端,這還才是一個開頭而已。
就像青冥天下,對于余斗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早就心生怨懟,積攢已久。
那么浩然天下,對于禮圣的某些規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悅誠服,只說諸子百家的老祖師,誰都不得躋身十四境一事,必須將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雖說是為了抵御天外神靈的持續攻伐,庇護浩然天下,但是豈能沒有半點怨氣?就算那些老祖師明白禮圣的難處和苦衷,諸子百家的眾多練氣士呢?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純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條斷頭路,豈能甘心?
“這難道就不是一種你禮圣‘罷黜百家,一人得道’之舉?”
至圣先師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有此想法。”
小陌臉色陰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廟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個算一個,砍死拉倒。”
至圣先師放聲大笑,“所以說你們劍修,天生適合戰場,唯獨不適合管人管事。”
如果將文廟視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么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為難事難為人。
萬年之前的那撥“書生”,為何一個個氣概凌云,萬年之后的讀書人,又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飽讀詩書的碩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幾分豪杰氣?道學先生多圣賢少。
陳平安看似神色平靜,但是至圣先師卻拍了拍年輕隱官的肩膀,“我們那位小夫子,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夠與他私底下談心,能夠從他那邊聽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語,就算你的本事,試試看,一定要試試看。畢竟整整一萬年了,我都未能聽到他的半句牢騷話。”
呂喦面帶笑意,詢問道:“陳平安,你不會真的將那筆賬,追本溯源,算到至圣先師和亞圣頭上吧?”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不會,我腦子又沒病。我相信亞圣的初衷。”
“未來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師,也不敢說未來一定如何,只能盡量爭取將世道推向一個好的大方向。這是其一。”
呂喦摘下腰間懸掛的葫蘆瓢,仰頭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個必須的了斷和切割,就會變成天下皆錯,好像世間無不錯之人,無不錯之事。這是其二。”
呂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問道:“是不是換成很多人,會鉆牛角尖,計較起來,真會覺得錯在至圣先師和亞圣,或者說怎么都得算他們一份過失?”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肯定會有吧。”
青同說道:“很多。”
呂喦點頭說道:“世道沒有那么好。”
陳平安說道:“世道也沒有那么壞。”
呂喦撫須而笑,“所以要修道。”
純陽道人此時所謂的“修道”,可就不是單單是指練氣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匯聚而成的世道,有人愿意鋪路搭橋,修補道路。
至圣先師笑道:“陳平安,既然后知后覺了,是不是就不用與我問那個問題了?”
作為執行者或者說一顆關鍵“棋子”的陳平安,放棄那個圍殺陸沉的選擇,那么作為布局者的師兄崔瀺,會不會感到失望。
陳平安默然點頭。
雖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圣先師在身邊,能夠驗證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按照至圣先師的提醒,作為小師弟的陳平安,已經在無形之中,幫助禮圣和整個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災”。
即便將來有那兩船對撞的一天,但是因為沒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這就讓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繞路。一兩步的偏移路線,對于浩然人間而言,可能就是減少數以千萬計的傷亡。
這就讓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必須承這個情。
崔瀺同時好像在與道祖說一個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舉了。
做好你們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于天下的身后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觀即可。
陳平安一個不惑之年的年輕劍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純粹劍修身份問劍白玉京。
就讓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輩,去堂堂正正接劍一場,雙方各憑本事,生死自負。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來“天下”之舉,更多保存文廟底蘊和分擔禮圣肩頭壓力,提醒道祖不用太過護著白玉京,更別刻意針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舉三得。
至圣先師笑道:“崔瀺是什么人,肯定早就知道你會做出什么選擇,雖說此舉,可能不符合他繡虎的事功學問。”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學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師弟。”
“所以這算不算是文圣一脈的首徒,與小師弟的一場聯手……問劍?”
與齊靜春,聯過了蠻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開始與你陳平安,先算計陸沉,再針對白玉京?
至圣先師繼續說道:“別忘了,即便撇開那個最終結果不談,且不說那鄭居中和吳霜降一起出手會如何,一旦你們這些劍修選擇出劍了,你以為當時那場圍殺成功與否,重要嗎?就算圍殺陸沉失敗,也是極其影響深遠的一個結果,因為最關鍵的,是你們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一旦與人結仇,就會格外記性好。”
齊廷濟是一位城頭刻字的劍仙,寧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陸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絕對不會去青冥天下。
這對于未來的青冥天下來說,就是內憂之外,猶有外患。
如果有了這場廝殺,對浩然天下一向觀感不佳的陸芝,將來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之時,她肯定會選擇去往飛升城,在那邊煉化本命劍“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會選擇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飛升境修士后,既然大仇已報,那么對“刑官”身份頗為愧疚的豪素,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再者對于豪素這種劍修而言,問劍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種不小的誘惑。
北俱蘆洲的劍修,曾經做出過跨洲遠游皚皚洲的壯舉。
那么五彩天下的劍修,一樣做得出跨越天下趕赴青冥天下的行徑。
在這之前,那些已經遷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會是什么下場?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幾乎是余斗的某種大道之一。
這就不光是崔瀺算計青冥天下了,連那五彩天下的未來大勢,一并被繡虎隨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該是一舉四得。
可既然陳平安選擇放棄圍殺陸沉。
就是只有一舉三得了?
未必。
至圣先師微笑道:“哪怕你沒有按部就班行事,與此同時,崔瀺就會讓主動放棄這個選擇的泥瓶巷陳平安,更加難以釋懷。此生修行,報仇之前,豈會豈敢豈能懈怠片刻?”
陳平安在恍惚之間,好像解開了某些禁制,剛剛記起了一些往事。
當時在劍氣長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樣的年輕隱官躺在地上,陣陣看著夜幕里的漫天風雪,難得埋怨了一句。
閑聊之后,陳平安只記得自己是以狹刀斬勘駐地,自己站起身的,原來不是,是師兄篡改了自己的記憶?或者說是分出兩條光陰長河,見到了兩個崔瀺?最終其中一條光陰長河支流的畫面,被師兄以某種秘法封禁起來?
因為此刻陳平安想起的,是城頭之上,師兄崔瀺神色平靜,彎腰低頭,伸出一只手,將自己拉起身。
最后崔瀺坐在墻頭上,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目視遠方。
陳平安就坐在一旁,轉頭看著那個……滿頭白發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們的事情,跟我無關。”
“你之所以是例外,讓我多余提醒一句,因為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必須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裝理解。”
陳平安苦澀道:“我還以為會說一句‘以后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后?怎么個以后,是一萬年,千年百年十年?還是后天?明天?”
陳平安沒辦法給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證,保證過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陳平安只是解釋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時的崔師兄,就是崔東山這個樣子嗎?”
崔瀺搖搖頭,瞇眼而笑,輕聲道:“少年時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沒有他那么……皮。”
陳平安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就不去見見先生?”
崔瀺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沒有說話,沒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錯在先,但先生還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稱呼陳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關門弟子”。
好像同時回答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個問題。
可先生不來見我,我就不去見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與我崔瀺無關,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學生無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氣。
這一刻的儒衫老人,仿佛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會與先生慪氣。
陳平安能夠記起的,就只有這么多了。
肯定還有一些對話,但是都記不起了。
“天地間還有比仇恨和憤怒,更能讓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嗎?”
至圣先師伸手指了指天幕,“萬年之前的我們,就是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么作為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讓文圣一脈的陳平安,不僅僅是止步于什么問劍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舊路,是為推陳出新。
有我崔瀺護道,你們知道又如何,別攔,否則后果自負。
至圣先師笑道:“純陽道友,愿意被如此護道嗎?”
呂喦搖頭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貧道年輕時就攤上這么個師兄,道心稀碎好幾回了吧。”
至圣先師問道:“不管怎么說,崔瀺畢竟都沒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會有怨氣嗎?”
“當然會有,只是重逢離別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記說了。但是……”
陳平安怔怔出神,停頓片刻,輕聲說道:“始終被他人寄予希望,會讓自己覺得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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