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聯手明面上的晏礎和躲在暗處的陶煙波,這兩位元嬰境劍修,一起問劍竹皇。
反正如今正陽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遠翠順利接任宗主一職,那撥諸峰劍修,愿意去蠻荒殺妖,你們只管去。
陸沉打了個響指。
兩人便來到修繕過后的一線峰祖師堂,陸沉干脆坐在門檻上,如蛇橫路,背靠大門,雙手抱住后腦勺,右眼看屋內劍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兩不耽誤。
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在別人家的祖師堂內散步一般,偶爾繞過那些極為粗壯的紅漆廊柱,屬于舊木新造,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陽山的寶庫內,儲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價格,隨便轉手一賣,就是暴利。
陳平安走回大門那邊,朝陸沉點點頭,可以回了。
陸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內那個好似坐蠟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雙方重返過云樓客棧。
看熱鬧不嫌大,陸沉伸手指向一線峰方向,說道:“郭惠風快到山腳了。”
滿臉笑容的陸掌教再轉移手指,至滿月峰山巔,“竹皇已經找到夏遠翠了。”
還有個膽戰心驚的水龍峰晏礎,這位正陽山祖師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劍修,此刻心驚膽戰,死死盯住滿月峰那邊的動靜。
晏礎隨時準備策應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夏遠翠活著離開滿月峰地界。
如果萬一晏礎攔不住夏遠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礎可以陪著秋令山的那個陶煙波一起閉關思過了。
最早晏礎之所以愿意涉險行事,當然是事成之后,夏遠翠給他和水龍峰的的利益足夠多。
按照這位元嬰老劍修最早的設想,當然是老祖夏遠翠擔任正陽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約定,夏老祖師讓出那把還沒用屁股捂熱的掌律椅子,晏礎順勢補缺,同時以上宗掌律身份,轉去下山兼任掌門。與此同時,夏老祖還承諾晏礎,一定會不惜財力物力,就算是砸錢也要幫晏礎砸出一個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線峰掌握的那幾條秘傳劍脈,都會一并傳授給晏礎,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將來晏礎躋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劍派,等到晏礎去當掌門,肯定就要改個名字了。依照夏遠翠的布局,等他擔任宗主,入主一線峰,就會召開第一場議事,下令諸峰劍修遠赴蠻荒,相信那些個早就想要出劍殺妖的刺頭角色們,那幫地仙峰主,他們會很愿意在那邊的異鄉戰場上,建功立業,不惜性命。
如此一來,正陽山依舊有一份希望,能夠憑借在文廟那邊積攢下來的功德簿戰功,讓下山躋身宗字頭。
最終跟某個死對頭一樣,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
夏老祖做事,確實深謀遠慮,滴水不漏。
能夠當個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對晏礎而言,已經很知足了。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著,失算了。
被晏礎一語成讖,那個雨腳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庾檁,果然是個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著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賞撈到手那個的篁竹劍派掌律祖師不要,偷偷與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閉門思過的秋令山陶煙波,今天竟然要與自己,隨時準備一起合力出劍,截殺夏遠翠!
秋令山那邊的陶煙波,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說好了,你竹皇只是重傷師叔夏遠翠,讓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為何今天登山之時,竹皇直接遙遙以心聲一句,讓他陶煙波跟晏礎準備替夏遠翠收尸。
第二場天大的變故,再次發生在正陽山頭上。
老祖師夏遠翠的道場,一座滿月峰,被兩位上五境劍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的一師叔一師侄,同樣的玉璞境,同樣使用的正陽山劍法,最終劍術高低,卻有云泥之別。
從竹皇登上滿月峰,面見師叔夏遠翠,再到劍光四起,照耀諸峰,最后竹皇單獨御風離開滿月峰,說要立即議事。
其實還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場讓外界看得驚心動魄的問劍落幕,竹皇依舊一身法袍潔凈,不染纖塵。
他沒有直接御劍去往山巔祖師堂,而是劍光畫弧驟然下墜,轉瞬間來到一線峰的山腳,飄然落地,長劍歸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門。”
郭惠風目瞪口呆,呆滯無言。
竹皇笑道:“清理門戶,欺師滅祖,不得已而為之,讓郭掌門看笑話了。”
郭惠風整個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當說道:“雨腳峰庾檁與你們凌掌律爭奪裁玉山,野溪與蘄河匯流之地的那場風波內幕,我都清楚,這件事,是我們正陽山理虧了,所以接下來一線峰那邊就會有場緊急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討論裁玉山歸屬、以及確定竹枝派往后與正陽山的關系,我準備讓你們花三十顆谷雨錢買回裁玉山,同時維持竹枝派與我們的舊藩屬關系,至少在我擔任宗主的時候,始終不變,絕對不會讓竹枝派有淪為下山的憂慮,郭掌門意下如何?”
郭惠風默然點頭。
做夢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門,我們是君子之約,口頭約定即可,還是穩妥起見,雙方簽訂一份紙上契約?”
郭惠風看著竹皇,沉默片刻,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我信得過竹宗主!”
竹皇點頭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郭惠風說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歡迎以后郭掌門常來這邊做客。”
晏礎和陶煙波隱匿身形,施展了一門秘傳劍脈遁法,去了一趟滿月峰。
見到那位坐地而死、橫斷劍在膝的老人,渾身浴血,致命傷在眉心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鮮血潺潺涌出。
陶煙波喟然長嘆一聲,滿臉傷感神色,不知是見此場景,作芝焚蕙嘆,還是兔死狐悲,憂心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步其后塵。
晏礎面無表情,與老人拱手行禮,死者為大,榮辱是非俱往矣。
晏礎再蹲下身,輕輕用袖子幫忙老祖師擦拭掉臉上的血跡。
過云樓那邊,陸沉問道:“咱倆要不要湊近了再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怕陸掌教到時候來個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個人留在祖師堂里邊。”
陸沉哈哈笑道:“這就有點尷尬了。”
收斂笑聲,陸沉嘆息一聲,“可憐月有陰晴圓缺,可惜筆墨由濃轉淡。”
青山林立,諸峰疊嶂,近山濃郁墨綠色,稍遠青翠色,更遠淡青色,最遠灰色,顏色層層淺淡而去,遙遙青山終究不再遠翠。
世間情與景,漚珠槿艷,過眼云煙。
一線峰祖師堂內,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說道:“今天只議三件事,諸位聽著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遠翠已死,滿月峰峰主之位,暫時由他竹皇兼領。
竹皇甚至沒有解釋夏遠翠為何會死,這場滿月峰的內訌問劍緣由到底是什么,需不需要在正陽山年譜上邊“潤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與竹枝派有關。
最后一件事,正陽山諸峰劍修,由新任掌律晏礎領銜,趕赴蠻荒天下,一起通過東海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其中陶煙波為首的秋令山一脈劍修,屬于戴罪立功,必須先將功補過。
至于宗主竹皇自己,準備閉關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閉關成功與否,竹皇都會親自去往蠻荒戰場。
“山下俗子,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劍修,理當殺妖。”
今天可能是正陽山歷史上最為簡單明了的一場祖師堂議事。
竹皇實在是厭煩了那些山頭內部、諸峰之間只會拖后腿的勾心斗角。
既然是劍修,好好練劍不好嗎?
正陽山那些劍脈,放在整個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放眼寶瓶洲,足夠一個年輕劍修按部就班躋身地仙了。
對待落魄山,竹皇當然沒有半點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夠,他作為一位純粹劍修,還是宗主,早就回禮落魄山了。
如今寶瓶洲山上,不都說一座落魄山可以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嗎?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會獨自出現在落魄山的山門口。
你拆我一線峰祖師堂,我就拆你霽色峰祖師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簡單,要跟人掰手腕,總得有本錢。既然結了死結和世仇,就不能單憑滿腔熱血,意氣用事。
不然就像兩個仇家,明明實力懸殊,雙方大街上對峙,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門說句話,就得挨一個耳光,圖什么?只是讓路人看熱鬧看得更盡興嗎?
陸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時伸長脖子望向一線峰那邊,那邊祖師堂內竹皇的說話嗓音,如一顆顆雨珠墜落在陸掌教的酒碗內,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漣漪陣陣,字字清晰入耳。
陸沉笑問道:“我們猜竹皇這次閉關是為了養傷,還是力求破境?”
陳平安說道:“都無所謂。”
上次觀禮問劍,竹皇肯定是藏著掖著了。不過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陸沉一口悶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臉道:“是不是比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內容枯燥幾分,深度遜色幾分,只是在氣勢上卻要稍稍霸氣幾分?”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輕輕拍打酒壺。
陸沉咦了一聲,“不妙,竹宗主要來我們這邊套近乎了,不愧是劍仙,好敏銳的神識!”
陳平安明知是陸沉故意泄露蹤跡,也沒說什么。
竹皇來這邊的時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很關鍵的棋子人物,正是雞足山一脈,竹枝派當代掌律女修凌燮。
陳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壺,“又見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見的陸掌教是什么模樣,天曉得。
竹皇拱手行禮,笑道:“又見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覺到這邊的一絲不尋常氣機,加上源頭就在過云樓,就心里有數了。
凌燮還被蒙在鼓里,她甚至還不清楚這個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門典客。
只是聽說徒弟梁玉屏說過,裁玉山有個叫陳舊的典客,跟她一起與水龍峰夏侯瓚喝過酒,是個很諂媚的人,酒桌上極會來事的。
陳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見過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個不容易出錯的說法,掐祖訣行山上禮,“竹枝派凌燮,見過前輩。”
連同郭惠風在內,都不清楚,她的這個師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陽山,其實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劍仙竹皇。
她當年在少女歲數,進入竹枝派,成為雞足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來凌燮沒有跟郭惠風爭搶掌門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說這場“清掃庭院”的內斗,在塵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陽山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在棋盤上下出先手,后邊的棋招,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其實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盤上邊,竹皇早就開始落子了。陶煙波主動聯系夏遠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說夏遠翠輸得半點不冤枉。
凌燮準備去屋內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她自己當然需要站著待客。
不曾想她身邊一陣風,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入屋內,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凌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著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凌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叫蔡,道號叫什么來著,佚名?”
陸沉使勁點頭。
凌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為是駐顏有術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身過云樓,是受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釋什么,反正心聲言語,毫無意義。
竹皇并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么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解釋什么。可能是被說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凌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氣。
之后陳平安便跟陸沉一起離開過云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沉嘖嘖稱奇道:“眾喣飄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陽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沉悻悻然道:“這種男女情愛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的本事,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沉揉了揉下巴,“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她在少女時,對竹皇一見鐘情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個“養劍葫”叫“籮筐”,里邊裝滿了陰陽怪氣的言語“飛劍”?
陸沉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講?”
“比如因為年少無知,因此情絲百結。少年與少女,何必在年少時就要懂愛情,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愛情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陽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么對錯,答案是什么,只在個人的觀感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沉瞪大眼睛,贊嘆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嘆了!”
于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心傅山神真見著了陸沉,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望,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下山背影,凌燮憑欄而立,她轉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么跟著來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沉!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游歷,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沉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沉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沉默片刻,“學問那么大,何必打油詩。”
陸沉說道:“學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游,青衣道士鶴沖天。
道士陸沉,如此風流人物,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陽啃著鴨腿,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得很不盡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該他們沒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首席供奉。”
他還不了解這個徒弟。
劉羨陽往桌上一摔鴨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混了官場就很難做學問了,換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你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余,經常來猶夷峰這邊露面,很難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陽,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陽都誤以為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棉衣姑娘安慰道:“當不當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陽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陽嘿嘿笑道:“我信,因為我就是讀書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頭扒飯。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長春洞天。
作為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處道山最高處,只有頂樓門窗關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于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禁地”,柴蕪是擔心自己以后沒酒喝,其余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心被那只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內,裝飾極為簡潔樸素,一蒲團,一案幾,一香爐。
陳平安當時離開此地,并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肉”。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發猶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著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
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已經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里,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后半段都很無聊的范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內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別往外傳。”
范峻茂已經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果她就發現皇帝陛下,和屋內不少山水官場的同僚,都齊齊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勞了。”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根本沒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勞”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緊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么國師不國師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聲。
她還以為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轉頭望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為今天的議事收官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隨著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屋內幾乎同時跟著站起身。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股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次席供奉了嘛,讓她來看門!
一眾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帶領下,到了屋外廣場一處,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閑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贈名額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機會致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著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瞇瞇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束之后,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后再辦一場。”
范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內,宋和拉著陳平安閑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著,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注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慣性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書沈沉,拄著拐杖走出御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臺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御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壓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女之間,情與欲的區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豎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后只道尋常”。
老尚書聞言,會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與之交頭接耳,說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著,價廉物美效果絕佳……結果就被黑著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沉沉中,一個年輕道士,他偷偷摸摸來到石碑旁,眼見著四下無人,這才伸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牢固了。
將來正陽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借一場光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果等他,不對,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動石碑絲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陽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沉抬頭,喃喃道:“大夜彌天,陽和啟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