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徐雋并非是那種城府深沉、算無遺策的練氣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滿腔熱血,一往無前。
當然徐雋自身的道心之堅韌,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確實令人側目。
但是這種人,是白玉京道官還好說,或是某座頂尖宗門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也好說,但徐雋的修行起步卻很低,身份卑賤,況且開竅也很晚,在大潮宗內,徐雋修道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別說是什么天才、道種,當年比起那些紛紛破境的同門師兄弟,修道資質就連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墊底。
故而事實上,徐雋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吳霜降的幕后謀劃和暗中護道,才有了徐雋一次次的化險為夷。
在吳霜降所謂的閉關合道十四境期間,吳霜降,可能是陰神出竅遠游的吳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給大潮宗的年輕人搭橋鋪路。
當然吳霜降給的,徐雋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證明徐雋的不同尋常。
當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兩京山聯姻,徐雋與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結成連理,雙方道齡懸殊,境界懸殊,誰敢相信?
何況這兩座頂尖宗門,只說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對方毀掉了。更不談歷史上那些本該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諸多意外夭折了。
當時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當時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個。余斗,陸沉,吾洲,孫懷中。
其實還有一個徐雋的忘年交,純粹武夫,被譽為“林師”的武道第一人,鴉山林江仙。只不過林江仙當時沒有顯露身份,隨便挑了個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與朝歌,兩位女冠,她們是相識已久的好友。
作為賀禮之一,吾洲除了送給兩宗共主的徐雋一門煉物道訣,還傳授給早已淪為鬼物的徐雋一道極為上乘的鬼修術法。
這個福緣深厚、且艷福不淺的徐雋,有一句口頭禪,“已經很好了。”
還有一些雖未親臨婚宴卻送去名帖賀禮的貴客,例如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國師白藕等。
一座天下,幾乎有頭有臉的宗門、道官,都不吝賀詞和賀禮。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賀和落座,既是徐雋和朝歌這對新婚夫婦的顏面有光,更是吳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后等到陳平安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成親,亦是同理。
吳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會待在飛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關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覽無余。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夠獲悉此事了。
只因為吳霜降的那個兵家修士身份,太過扎眼,甚至都不是什么障眼法,吳霜降擺明了要憑此這條舊路合道十四境。
可別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廟之內,猶有兩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導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殺神”,分別姓吳與白。
那頭化外天魔,當初悄無聲息逃竄到浩然,一路輾轉至劍氣長城的那座牢獄,最終在那邊落腳。
試問萬年以來,何地戰事最頻繁?
老觀主之所以有此“定論”,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畢竟試圖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絕對不是什么討喜的事情。
至于道祖會不會將此事泄露給誰,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于。
想起一事,老觀主說道:“那個道號守陵的家伙,他沒有早早將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說是美玉不雕琢,其實就是故意賣我一個面子,欠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觀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個少年劍修,資質極佳,只是苦于沒有明師指點。”
小陌說道:“趁著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觀,今天喝過酒,我趕緊走一趟青山王朝,指點對方一番劍術,當成親傳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觀主搖頭道:“不用那么較真,你只需教幾手湊合的劍術,就足夠那小子受益終身了。”
小陌說道:“既然教了,就得認真。”
老觀主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么。既是道友,無需客氣。
老觀主輕輕一跺腳,再雙指并攏,隨便一抹,桌上便水霧升騰起一幅山川形勢圖。
老觀主笑問道:“可曾看出一點眉目?”
小陌只是掃了一眼,點頭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顯然是有道齡足夠的高人指點。”
雖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圖,顯示著大潮宗和兩京山以及所有藩屬山頭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齡和眼界擺在那里。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懸起一座與之相對的星圖,北斗群星渾天儀,那是已經黯淡萬年之久的紫薇垣。
并未因為周密的登天,入主舊天庭而重現光彩。
只要不是一,別說半個一,大半個一,事實上,哪怕與那個一,相差只在毫厘間,哪怕周密的修為,已經相當于十五境練氣士,能夠掌控舊天庭一眾神位的補缺和更迭,依舊無法成為這座天市中央“紫宮”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舊無法成為……十六境!
老觀主泄露了一些天機,“兩京山的開山祖師,就是朝歌那個小丫頭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只不過如今青冥天下,連同兩京山譜牒修士在內,知道這樁陳年舊事的,屈指可數。”
“所以徐雋是必須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夠以英靈姿態,走上一條虛無縹緲的登天神道。”
“紫宮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這個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時,她還不至于太過人心不足,這是對的。”
小陌笑道:“論心計,還是如今修士更強。”
老觀主點頭道:“彎來繞去,人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何謂道化?”
難得遇到一個愿意與之痛快喝酒和隨意談天的舊友,有感而發,老觀主來了一場自問自答。
“陳平安的祖宅之于泥瓶巷,就是一種道化。李希圣所在家族府邸之于福祿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于驪珠洞天舊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窩,不是簡單的水上浮油,一葉浮萍于洄水打旋兒,不是紅燭鎮那些連登岸都不被允許的賤籍船戶,而是如一顆釘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帶著強烈的精氣神,能夠真正長久影響到一方水土的習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這種道化,依舊是暫時的,淺顯的,并不牢固,雪上痕跡罷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陳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腳,待了沒多久,齊靜春的舊學塾,開館蒙學約莫甲子光陰,青童天君所在楊家藥鋪的后院,待了一萬年,等到人去樓空,就成過眼云煙了,只是殘存著些藕斷絲連的心與事脈絡,皆算不得道化。”
老觀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關起門來循環有序的小天地。”
“當然這是他們有意為之,非不能,實不愿。如我在東海觀道觀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個井口,沒有真正關門。”
“知道為何至圣先師為何打不過道祖嗎?就在于浩然天下哪怕獨尊儒術,卻還是有著諸子百家。”
“對至圣先師而言,每一家學問,都是一份負累。一樹之外百花開,風景絢爛,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見一庭院好風景的代價。”
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飛劍之一的“嬋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斷明月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之后劍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時日,就是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來此觀道,憑此脈絡,推衍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種壓勝舉措,這會讓豪素與人問劍之時,早早失去先手優勢。山巔練氣士,除了極個別,都很樂意手握幾種專門針對劍修的殺手锏手段。
老觀主一揮袖子,呈現出一幅幅蠻荒各地的山水畫卷,“至于這種路過,別看當下變化很大,其實當地如人受傷,很快就會自愈,逐漸消弭影響。”
是劍氣長城的那幾個劍修,做客蠻荒,一路走走停停,走過的十個地方。
宗門白花城,古戰場遺址龍泓,大岳青山,云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當年在北俱蘆洲那處秘境內,做客浩然的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為陳道友傳授過一個類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陳平安就曾思考一個問題。
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而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在蒼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廟,陳平安與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詢問后者一個關于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說前不久,暫時名不見經傳的柳蓑,在青鸞國書房內,他見到陳平安之后的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要證明自己“來過人間”。
老觀主轉頭問道:“王原箓,為師且問你一問,足足一萬年,歲月夠久了吧,為何在這期間,人間聰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杰無數,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舊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難道只是多出一個一,就那么難?”
退回原位蹲著的王原箓,看似雙手插袖,實則在袖內仔細研究那件見面禮,肯定是法寶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送禮的小陌前輩還沒走,以王原箓的一貫行事風格,就跟得了一塊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無牙印來確定真假。
聽到師父的這個問題,王原箓老老實實回答道:“三教祖師功德圓滿,修行無漏,為人間開辟出三條大道,是為立教稱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觀主說道:“說人話。”
王原箓小聲嘀咕道:“書上看來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話了。”
這個曾經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賊一脈,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諾諾,只在差點錯認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邊,才膽氣橫生,說話極有魄力。當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種躲不過去的,只要王原箓選擇出手了,就絕對是下死手。
老觀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為師的開山大弟子,好好表現,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熱了沒有?如果為師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給拜師禮?”
王原箓一聽贈禮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擻起來,霎時間變得口若懸河,好像不多說幾句都對不起這份貴重禮物。
“三教祖師,他們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優勢,就像那位人間最得意,寫了一句詩,舉頭望明月,后邊寫詩的人,再寫與明月有關的詩詞,就沒法子了,很吃虧。寫仰頭看明月,沒啥意思,不被罵抄襲都算輕巧的了,至多是寫低頭看明月,才算有點新意,可是寫這種水中月,到底不如寫天上月,來得氣魄大,換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們各自占據一座天下,大道運轉完整如一,天地陰陽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靈眾生都在道上走著,難逃窠臼,任你練氣士千千萬,修行路數萬萬千,飛升境只是在山巔,十四境還是在人間。”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問道:“那你覺得如果三教祖師再活一萬年,如何才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輕聲道:“最好是換一塊地盤,類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須足夠大,大到能夠承載大道。煉劍,習武,三教合一,修遠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四條道路。”
“蠻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為何就不能躋身十五境?”
既因為當年陳清都攜手觀照和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讓這位人間妖族共主錯失了合道蠻荒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因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和扎根蠻荒的十萬大山,導致蠻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遲遲無法登頂,這就給了后來的周密可趁之機。
而這兩處,與碧霄洞主位于桐葉洲的東海觀道觀,或是類似中土龍虎山的浩然頂尖宗門,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觀、華陽宮,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這些宗字頭,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鎮,與文廟和白玉京,依舊存在著名實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別。
但是劍氣長城和十萬大山則不然,屬于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剮去了一大塊地盤,與托月山的道,屬于分庭抗禮。
老觀主笑問道:“小陌,知道為何道祖會出現在白帝城嗎?”
小陌這個新稱呼,老觀主喊得很順口。
小陌搖搖頭。
老觀主感嘆道:“鄭居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問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與不是,鄭城主都要來個反客為主?”
老觀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這么閑聊談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觀主捻須笑道:“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在觀道觀,以整座藕花福地與道祖坐鎮的蓮花小洞天,問道數千年之久,試圖來個顛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樣沒成,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說如今青冥天下,長遠來看,對白玉京威脅最大的,在老觀主眼中,其實就是張風海與武夫辛苦聯手的那座閏月峰。
與白玉京分道揚鑣,既有名又有實,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條師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氣化三清再合道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難躋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來個仗劍遠游,將辛苦在內、張風海領銜的那撥練氣士,全部來個斬草除根,再將閏月峰夷為平地,徹底打爛。
但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風格。
因為余斗喜歡就事論事,只在事上論對錯。
簡而言之,在余斗看來,整座天下,沒有什么白玉京內外之別,甚至沒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錯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誰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當下認錯與否,以后改錯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況且辛苦與張風海,無法長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殺,那么如果憑空多出一個攪局的鄭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勢,由不得陸沉不入局,紅塵因果牽扯繁重,再難維持一條天地虛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個臺階,或是必須更換道路,此后被大勢裹挾不得脫困,青冥十四州,“陸沉”一州甚至是數州,陸沉又該如何自處?何談跨入那個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鄭居中是一個極為純粹的求道者。
但是這不妨礙鄭居中來個破罐子破摔,讓整個青冥天下,都布滿他“散道兩個、甚至是三個十四境鄭居中”之后的濃重道痕。
足可讓青冥天下更換天地了。
一旦鄭居中猶有后手,再來個破而后立?
這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棋盤“兌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數量,當然極多,但依舊有數,數量不是無限的。
一旦對弈,余斗手邊棋罐里的棋子,就會越來越少,偶有增加,大勢上依舊是入不敷出,減了又減。
但是鄭居中,只要保證自己不被誰斬殺,不至于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么如此一來,鄭居中哪怕當下棋子數量遠遠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盤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蠻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數量,可以持續增加,越來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廟,我鄭居中宛如畫像居中懸掛的第一尊神靈。
等到天下大亂,十四州的硝煙戰火,就是供奉這座嶄新武廟的無窮香火。
老觀主抬頭望向遠處。
怕就怕,人間鄭居中與在天周密早有勾結,是同道中人。
這種勾結,不是說那種面對面的議事。
果真如此,相信鄭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廟功德林了。
而是一種心頭靈犀的默契,雙方根本無需言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不耽誤他們在一時間互為敵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終有一日,殊途同歸。
老觀主手指一點桌面,指尖處凝出一只螞蟻,水紋漣漪如一朵荷花開,最終定型為一幅脈絡分明的畫卷。
那只螞蟻,就像爬行在一大張紙上,墨跡濃重,螞蟻置身于一座處處碰壁、必須經常繞道而走的繁瑣迷宮。
老觀主微笑道:“牽線傀儡,不知自己是牽線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無補償。或是能夠超脫文字和語言藩籬。又或者憑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種大道。”
悠悠萬載,倏忽而過,喝水早就忘記了挖井人。
飲酒何須知道釀酒人是誰,酒還行,就可以了。
小陌舉起酒碗,笑道:“愁來再愁,有酒喝酒。”
老觀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勸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貪功,解釋道:“只是跟公子學了幾成本事而已。”
老觀主聞言立即轉頭阿忒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