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1章 少年游

陳平安松開手,說道:“你就是黃花神吧,如今在書簡湖素鱗島田湖君那邊混飯吃?”

黃花神臉色尷尬,雙手托住鼎蓋,點點頭,“是我貽笑大方了,瞞不過陳國師。”

陳平安說道:“你就在這邊等著,等到了你先生顧璨是最好,等不到你就別出來了。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試試看。”

黃花神苦笑道:“陳國師何必與我這種散修一般見識。”

陳平安微笑道:“知不知道當年書簡湖,攏共有幾個玉璞境野修?我不與你一般見識,跟誰一般見識去?田湖君?”

黃花神臉色悲苦,早知道就不來大驪京城湊熱鬧了。與那“先生”顧璨,黃花神內心深處,還不太服輸,只是對上眼前這位,黃花神還真沒有半點較勁的心思。無論心計還是修為,或是手腕,都是敵不過的。

陳平安也不管黃花神,走到崖畔,眺望夜幕中的大驪京城,一國首善之地,人煙稠密之處,自然尤其燈火璀璨。

人間尚未真正迎來太平世道,五座天下的山上,甚至可能會變得更加混亂,但是對與錯,都是人間自己的自由。

下意識去掏出那枚當了很多年酒葫蘆的養劍葫,才發現已經損毀于那場天地通中,陳平安頓時心疼不已,卻也談不上遺憾。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不成。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不過山中學道人只要長遠看,別說是三十載,就算三百載,甚至是三千載,后邊一段回看前一段,不也是一場新的“少年游”?

內心微動,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只見一道璀璨劍光略作停頓,好像在認路,劍光驟然更快,來到寶瓶洲這邊。

黃花神在內心求爺爺告奶奶,可能要比那位青衫男子更希望顧璨能夠活著回來青玄洞。

劉羨陽現身此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抖了抖袖子,將那團霧影抖摟出來,站起身,大步流星,伸手勒住陳平安的脖子,“喜歡自個兒逞英雄是吧?!”

嚯,力道真大,下死手了。陳平安趕忙拍了拍劉羨陽的胳膊,提醒道:“掐死我了,誰給你婚禮當伴郎。”

暫無合適皮囊供魂魄作棲息場所的霧影,顧璨沒好氣道:“沒了一心為民除害的大英雄,單槍匹馬慷慨赴死的大豪杰,不還有我可以當伴郎。實在不行,我就讓劉羨陽,把刻有名字的牌位往桌上一放,就當是用劉羨陽的婚禮紅事給白事沖喜了……”

劉羨陽哈哈大笑,這輩子還是頭回聽見顧璨站在自己身邊,一起對付陳平安。看來心里邊氣不小。

陳平安抬起手心揉了揉下巴,也沒還嘴。

顧璨自己卻是氣勢弱了,最終閉嘴不言。

黃花神依舊站在鼎內,哪敢插話,此刻倒是后悔沒有將鼎蓋放好。

只求著他們幾個同鄉摯友都忘了自己,顧璨最好把青銅大鼎也忘記帶走,一并留下……

劉羨陽還在那邊樂呵。

陳平安微笑道:“過兩天的婚禮肯定是要一起參加的。”

“以后大斬蠻荒,你們也可以一起,暫定。”

“至于問劍白玉京的個人恩怨,得看你們當時的境界了,再說。”

既然已經解決掉了周密這個名副其實的“天大隱患”,先前好些布置,就是廢紙一堆了。

接下來,大致就是小游寶瓶洲,大游浩然天下,提升境界,為將來做客青冥天下做準備。

劉羨陽牛氣哄哄說道:“我這邊肯定沒半點問題啊,顧宗主畢竟資質差了點,現在又是這副模樣,估計只能跟烏桕道友似的,站在某個地方,大聲喝彩,拍手叫好。”

黃花神笑容牽強,你們幾個都是做大事壯舉、立大功業的人物,扯上我做什么,好沒意思的。

劉羨陽轉過頭笑問道:“烏桕道友,需不需要我幫你往鼎里加點水,再添把柴火?”

黃花神身體僵硬,搖搖頭。

陳平安看了眼黃花神,顧璨模樣的霧影顯然也在斜睨這位學生。

劉羨陽笑道:“難做人,好死鬼。”

頭皮發麻的黃花神承諾道:“我立即就回書簡湖,好好做人,一心向道。”

劉羨陽嘆了口氣,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說道:“就這樣吧,慢慢來吧。”

顧璨終于想出個找回場子的辦法,徑直問道:“那你跟寧姚呢,就這么一直拖著?”

陳平安瞪眼道:“廢什么話。”

劉羨陽笑道:“怎么就是廢話了,家鄉習俗啊,本來就只有等大哥成親了,再輪到老二婚配,之后才能輪到老三,顧璨心急。”

顧璨說道:“滾一邊去。”

陳平安想起一事,“我先生說了,此次三教辯論,題目就兩個字。我是不參加了,你們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們討要名額。”

劉羨陽好奇道:“啥議題?”

顧璨淡然道:“末法。”

劉羨陽點點頭,“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顧璨發出吐痰的聲響。

劉羨陽問道:“陳平安,狐國都是你家的,有沒有多余的狐皮美人符箓,我把顧璨的魂魄塞進去,到時候他跟侍女一起端茶送水,那畫面……咦,不對啊,有些大材小用了,好像顧璨都可以假扮伴娘了……”

顧璨開始罵起劉羨陽的祖宗十八代,劉羨陽呲牙咧嘴,倒不是嫌難聽,而是覺得小鼻涕蟲的功力退步了。

陳平安說道:“你們先回龍泉劍宗,我得去趟大驪京城了。除了朱斂這個廚子,我還讓人把賈老神仙喊過來了,去你們那邊搭把手。”

劉羨陽拍掌贊嘆一句,“還算你小子有點良心,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強將啊!”

朱斂的廚藝,沒的說,一絕。賈老神仙對于各種鄉俗規矩,更是行家里手。

陳平安腳尖一點,武學宗師覆地遠游,好像有意貼近人間些許,身形清靈如鳥雀翩躚在山野枝頭間。

蠻荒腹地。

自從兩座天下以那些歸墟通道銜接在一起,浩然和蠻荒的四季氣象和天光時辰,就一年比一年接近了。

一線之上,是祭出本命飛劍的陳清流,白澤,鄭居中陰神。

謝石磯,她盯著斐然、晷刻這雙道侶。

亞圣已經得到了禮圣的心聲,讓他返回中土文廟議事,但是亞圣卻沒有立即回去,只是看著那個被拘押在光陰長河中的白澤。

說得刻薄現實一點,人間不但是沒有了周密,而且已無三教祖師和之祠,就連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的“轉身”,都給了人間驚鴻一瞥的機會,一身道力同樣是復歸天地了。那么像陸沉,余斗,姚清他們,只要躋身偽十五境,便意味著絕無“十五境”的可能性。斐然已經放棄純粹劍修的道路。破境最快的寧姚,在駕馭或者說是“敕令”整座五彩天下,遞出那一劍過后,百年之內,寧姚會相對穩定地重返舊境界。青冥吾洲傷到了大道根本,老觀主在明月皓彩當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這也符合落寶灘碧霄洞主的一貫行事風格,大道根本使然……

這場嶄新、且更為壯闊的“大雨過后”,相信人間接下來就要涌現出更多的新十四和飛升境了。

即便水分更大,境界卻是實打實的。只要能夠跨上一個大臺階,步步為營,年復一年打熬境界、夯實道力便是。

就目前形勢來看,白澤是最有機會成為十五境的存在了。

亞圣已經決意要讓蠻荒天下各個山河版塊,一一陸沉了。

蠻荒妖族,不讓它們長點記性,是講不通任何道理的,真正吃痛了,反而不用浩然天下跟他們講道理,它們自己就懂了。

先前的各個渡口、各類議事,有個很奇怪的特點,不管是文廟內部還是山上修士,大體上都是老人們更為激進,反而是年輕人更為保守穩重。在這兩撥人當中,住持蠻荒大局的亞圣,與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老秀才,他們身份特殊,所以都不會輕易開口說什么,但是現在的情況,當然還有心境,就不一樣了。

若是能夠兌子。

今天就是兌掉白澤,亞圣毫無猶豫,讓我來就是了!

察覺到亞圣的心境變化,或者說是那股幾乎都要凝為實質的殺意,白澤愈發神色黯然,確如鄭居中所說,他太軟弱了。

空有境界和天賦,一顆道心卻是軟綿不堪。就像……老天爺賞飯吃,給了一大鍋米飯,白澤始終端著個碗,只吃一碗飯。

陽神鄭居中以心聲告訴了晷刻那個真相,她就是周密原本的最大伏筆之一。

周密會收攏先前被他斬卻的三尸,再來同時竊據她的這副道身,與整座蠻荒合道。

這還只是周密的第一步,只要做成了,未來浩然天下攻勢再強,也不可能真的將整座蠻荒山河都打沒了,即便蠻荒的道統名存實亡,浩然天下占據了蠻荒絕大部分的天下,但是只要周密還在,蠻荒就是名與浩然實不與。況且周密也不會讓天下形勢發展到這一步,他會去說服白澤,讓道給他周密……晷刻聽得心驚膽戰,詢問起斐然,斐然思量片刻,點頭認可了鄭先生的推測,說白澤老爺多半會被周密說服,為了蠻荒或者說是妖族這一脈道統的香火不絕,任由后者將其……吃掉,嚼了全部!

白澤突然神色復雜,轉頭望向名義上的蠻荒共主,劍修斐然這邊。

斐然趕緊搖頭,與白澤老爺示意一事,我不吃你,我絕對不敢吃的。

他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才剛剛把晷刻娶過門呢,斐然可不想陷入一場圍殺,兩個鄭居中,陳清流,亞圣……說不定還有更多。

你看看,這不就多出了個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

只剩下一根羊角辮的“黑袍小姑娘”,這會兒與鄭居中陰神一起“蹦出”英靈殿道場,看樣子,不用猜,已經是盟友了!

晷刻心生畏懼,依偎在斐然身邊,斐然柔聲道:“別怕,大不了就投降嘛,我越琢磨越覺得當年那家伙說得對,投降輸一半。”

晷刻聞言愕然,隨即忍俊不禁。

斐然笑道:“不過總要打過幾場硬仗才行,萬一浩然是個瞧著厲害的繡花枕頭呢。”

又比如,萬一鄭居中選擇站在蠻荒這邊?

白澤再次心生茫然困惑之感,天地四方何其廣袤,何處是自己的立錐之地。小夫子,何以教我?

白玉京靈寶城,龐鼎坐在秘密道場的蒲團上,突然睜開眼睛,厲色道:“這都沒死?!”

這可就非常棘手了。

畢竟龐鼎的一切謀劃,都是建立在助他成神、做成“天地通”后他必須、也注定會身死道消的前提上。

蠻荒天下也有世外桃源一般的幽秘山水,鑿崖壁為棧道,腳下就是一條嗚嗚做聲的江水,對岸的山峰花開遍野。

鄭居中走在最前邊,女子劍修流白加快腳步,輕聲問道:“鄭先生,我們先生真的已經……”

鄭居中點頭道:“周密絕無茍延殘喘任誰取笑的可能性。”

她喃喃道:“對于我們幾個而言,是好是壞呢。”

鄭居中說道:“你們若是心系蠻荒天下,就是壞事。若是私心重些,能夠自己活著,就是天大的好事。”

跟綬臣并肩走在棧道上的周清高問道:“鄭先生,我還有機會跟陳平安面對面復盤棋局嗎?”

鄭居中說道:“有可能。”

周密將綬臣幾個安排在位于蠻荒“東南角”的無名洞府內,是大有深意的。所求之事,便是那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一旦那場天地通,落個玉石俱焚的下場,大道氣運就會自動傾向于此地,這本身就是一條人間極為堅韌的青道軌跡,是“道”的大勢所趨,周密賭的,就是三教祖師和之祠,以及禮圣和文廟,再無余力,在瞬間打破這條他早早預留人間的未來道路。

可惜人間到底還有個鄭居中。

準確說來是三個十四境的鄭居中,他既然堵門了,就意味著禮圣和文廟,也已經知曉此事。

周密就干脆不上這張必輸的賭桌了,絕不當條注定落敗的喪家之犬。

作為大師兄的劍仙綬臣,自然是心情最為復雜的那個,這位飛升境劍修,有些空落落的。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有那“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綬臣既無以往的雄心壯志,倒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此刻他的心緒就是兩頭不靠。

鄭居中腰間懸著幾只布袋,裝著蠻荒各地土壤和礦石。

蠻荒貧瘠的只是天地靈氣,是神仙錢。其余本該是富饒有余的,可惜大修士瞧不上,其他求而不得。

有土民架木為橋梁,橋底那條被崖壁約束的激蕩江水,濺起水花無數,雪滿山中,想來昔年蠻荒三輪明月映照下,是極美的。

鄭居中率先走上搖搖晃晃咯吱作響的木橋。

大概對于天地而言,我輩皆作人間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