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泱相比去年肉眼可見的衰老,筆直的腰彎了,漆黑的發白了。
兵權被奪,家門沒落,雄心猶在,英雄遲暮。
半年前他想隨薛執一同去衡城大營,被他婉拒了。美其名曰讓他留在京城好好歇歇,還不是怕他重振聲威再得了軍心影響他的地位?
日日待在京城,以酒為伴,壯志都快被磨平了。
葉昭霖和葉時景有意無意再次拉攏他,就連大梁的太子也明里暗里想與他合作,這讓他覺得自己還有用,又動了心思。
他周旋于他們其中,不置可否。
這個年紀,陳府這個狀況,已經容不得他再選錯一次了。
每每在院中散步,經過女兒的閨房時,總是能聽到夫人隱忍的哭聲,這讓他愧疚。
一個男人,連女兒都保護不了,更何況其他?
他有時恨,恨女兒任性癡情,恨對手陰險狡詐,那個局,他到現在都沒解開。否則此時的他不僅是威遠大將軍,還是皇子的岳父,連薛執都要給他幾分顏面。
而他可憐的女兒,大好年華,好好的一朵花兒卻在雜役房零落成泥。
“文玉,爹想你啊!”陳泱抓起喝了一半的酒瓶,卻被一只微黑粗糙的手搶了過去。
“混賬!”他怒吼一聲,哪個奴才這么大膽奪他的酒!
“爹!”
陳文玉望著他哭了,她沒想到威嚴霸氣的父親衰老得這么快,就連以往銳利的眼睛都開始混濁。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她不孝!
“爹,女兒回來了。”
陳泱打量著一身宮婢服的女兒,白皙的臉黑了不少,眼睛寫滿疲憊,頓時悲從中來。
“文玉,你.你回來了?”陳泱緩緩站起身,顫著手摸摸她的頭發,因酒發紅的眼眶更紅了,“我的女兒,爹想你啊!”
父女倆哭作一團時陳夫人也到了,望著判若兩人的女兒,眼淚如決堤的河。
陳文飛沒有他們悲慟,相反,看到陳文玉狼狽的模樣,他有報復的快感。一己之力毀了將軍府,也毀了他的前途,他實在無法同情她。
“爹,母親,妹妹出宮一趟不易,還是好好敘話吧。”
陳泱夫婦擦干濁淚,得知她申時前要回宮,忙讓廚房準備午膳。
“你說已經到依蘭殿伺候了?”陳泱第一反應是奇怪。
陳文玉道:“是。文嬪娘娘要一個會功夫的宮婢,皇上便讓我去了。”
陳夫人直呼“阿彌陀佛”,只要離開雜役房那個苦地方,到哪兒都是好的。更何況女兒與文嬪之前還有些交情,不幸中的大幸。
“文嬪娘娘待我很好,小卉拉攏其他人刁難我,她站在我這邊,讓小卉盡量別安排我別的活計。”
陳泱沉默不語,只是給女兒夾菜,望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酸。
臨別前,陳泱給了陳文玉一物,讓帶給秋心,就說陳泱感謝她照顧女兒。
“爹,娘娘不缺金銀,您給這個是不是不合適?”
“你照做就是。”
午膳后,陳文玉不再多留,拜別父母后去買鹽津梅子。初次為秋心辦差,她不能有任何差池,畢竟她還期待以后能常出宮回家看看。
陳文玉跑了五家鋪子,每家鋪子都買了一包,總會有她喜歡的。除此之外,腌漬酸杏子、山楂也各買了一些。
“掌柜的,給你銀子。”
銀貨兩訖,她準備回宮。忽聽周圍一陣吵嚷,撥開人群一看,是一個衣著簡樸的婦人與車夫爭執不休。
“你的馬差點撞到我,還如此盛氣凌人?”
“你自己走路不長眼睛怪誰?”
“天子腳下還有沒有道理?你給我下來,下來”
一個清脆的鞭聲,婦人的衣服被抽出一道口子,疼得她痛哭不止,車夫趁亂策馬而去,留下一道嗆人的煙塵。
熱鬧結束,人群散開,只有那個婦人邊罵邊哭,到最后罵的力氣都沒了。
陳文玉原想離開,猛然看清婦人的面容,呆住了。
她快步跑進路邊一件成衣店買了一件披風,再出來時婦人還在原地。
她將披風披在婦人身上,擋住身上那道口子。
婦人低頭擦干眼淚,剛要致謝,愣在了原地。
“是你。”面上尷尬,無地自容。
陳文玉倒淡然多了:“是我。我們本來是一樣的人,原應成為一樣的人,最后還是一樣的人。何蒹葭,有沒有覺得巧合得好笑,好笑得可悲?”
何蒹葭流著淚笑著,世事無常,世事又有常。
她們本來都是千金小姐,后來她當了王妃,陳文玉也差點成王妃。現在,一個被休,一個為奴。
鑒于天色不早,陳文玉沒時間慢慢敘舊。
“何尚書只是不做官了,為何你穿得”
顧及她的自尊,她沒繼續說。
何蒹葭望望身上,苦笑著自嘲:“寒酸是嗎?要保住采薇的命,大鄭要五十萬兩銀子。五十萬兩啊,談何容易!都說窮在鬧市無人問,我以前不明白,現在懂了。爹失勢,我被休,無人出手相助,當得當,賣得賣,才勉強湊夠。家鄉回不去,只能在京郊找人蓋了間破茅屋。這幾日爹娘生病,我若不是為了抓藥也不會到這里。”
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夢一般。
夢了無痕,苦難卻真實存在。
不僅存在,更像過去的重演。
就比如剛才的爭執。
不久之前,她的馬車橫沖直撞差點傷到了韓旭,車夫在她的授意下向他揮鞭。
再之后,妹妹在鄭宮受磋磨,現在更是打入冷宮。
往事如煙,多想無益。她現在可惜的是撞撒的藥。
何蒹葭小心將藥撿起放在紙上,被陳文玉打掉了。
“臟了,別要了。蒹葭,別的或許幫不上你,但銀子我有一點,你先拿去用。”
同是天涯淪落人,對于比自己慘的人,陳文玉向來毫不吝惜同情,將從陳府帶出來的銀票抽出幾張給她,隨后往皇宮趕去。
何蒹葭捏著銀票,對著她的背影囁嚅著“謝謝”。
不遠處的茶館二樓,立著兩個姑娘。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紅衣似火,一個清新可人,一個明艷嬌美,都在嘆息。
“她們.”
“很可憐。”
“我們.”
“要引以為鑒。”
“比如.”
“嫁人前要擦亮雙眼。陰險無情、趨利避害的不能嫁,掃地出門時招呼都不打。沒有感情基礎、表里不一的不能嫁,被人陷害了不落井下石就是他唯一的溫柔。”
“聽你這么說,你同情陳文玉?”
“同情談不上,就事論事而已。你若是為了冷血表哥不嫁給葉時景我能理解,畢竟冷血表哥愛你。但陳文玉憑什么為了薛天逃婚?薛二公子從未對她有過一點柔情,犯不上。設局的人,真特么是個人才,不好意思,純粹為了加強語氣。明明不合理,卻讓人抓不住把柄。”
“錢小姐聰明了啊,分析起來頭頭是道。只是有一點不對。”
“嗯?愿聞其詳!”
錢小姐微翹的鼻子被輕輕刮了下。
“我家阿昀不冷血,他是最溫柔可愛的小少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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