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當真?半山公,是不是嫌我滿身銅臭,不想認下我這個老友?”馮朱故作大聲,滿臉的沉痛和惋惜。
“你要是把這一著急就稱我的毛病改改,換成在下還有些斯文氣。”梅翰林戀戀不舍的將目光從畫作上收回,調侃著面前的揚州一富。
“半山公要是這么說,還不如當個好心的活菩薩,將犬子收入門下悉心教導,才能治一治我府上的銅臭味。”
梅長龍笑一笑,沒說話。他是見過馮朱的兒子,肥頭大耳性情乖張,平日要不是有他爹管著,早就無法無天了。
“這畫也賞完了,我們何不小酌幾杯。我剛好有個頑笑話說給你聽,你聽了保準會笑。”馮朱拉著梅長龍的手,做出親昵狀。后者剛得一副寶畫,見此也沒拒絕。只是問道:“是何事。”
“前段時間,林大人的愛女不是過生辰嗎?”馮朱將梅長龍拉至桌上,剛坐下就有七八位婢女上前來伺候,兩人凈手的凈手,漱口的漱口。“當時林大人請了我們過去作陪,趙家的那個蠢貨,昏頭昏腦的送了一副字跡,你猜是誰的?”
梅長龍端著茶杯,輕輕吹一口,心情頗好的配合道:“是何人?”
“李,太,白!!”
馮朱一字一句說完。
“噗!!!”嗆個半死的梅長龍漲紅著臉,一邊拍著胸脯,一邊用手指著馮朱,好半天才緩過來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馮朱只是嘿嘿傻笑,繼續道:“他只知道李白為謫仙,卻以為李太白只是個附庸風涯的狂徒。便想把它當成禮物,送出去便是。這人一貫的摳門,宴上知道此事,一回家就把管此事的下人打了一頓,發賣出去。”
梅長龍關心的卻不再這上面,他站起身繞著桌子走上幾圈,滿臉急色喃喃自語道:“小小一個女娃子,如何當的下這樣的稀世珍寶。不行,我要去陛下面前參他一本。”
聽到此話,馮朱忍不住撇撇嘴。你若是有這個能耐,也不能讓一個后生進士爬到你的頭上。別看林如海現在只是個小官,可他權重啊,管的是揚州一等一重要的鹽政。
而且聽說他深得陛下信任,只等韋大人期滿后,就要接下知府一職。伱一個二甲進士也就在我面前裝裝翰林公的樣子罷了,誰不知道你此來揚州是為何事。
“那副墨寶后來如何?真就被他們收入府中了?”梅翰林很是惋惜,深覺寶物落入賊人之手。
“那我可要恭喜半山公了。”馮朱拱拱手,笑道,“半山公此來揚州,不是正要在揚州書院擔任學正嗎?剛巧林大人將其捐給書院,想來等你上任后,就能將它拿來掛在書房欣賞。”
“此事不可,我此來是受陛下所托,輔佐裴大學士辦好書院一事。豈可將此物掛在自己書房內?既然它被林大人捐到書院,正要拿來給士子們日日臨摹,增進筆力的才是。”
梅翰林非常不認同的搖著頭,卻回到位置上安然坐下,言語中已經不再提及參林如海的事情。
馮朱不懂風雅,卻懂人心。他那里看不出對方的意思,只是笑著倒酒。剛巧一排小廝,端著各色佳肴走進來。
上一盤菜,就有下人在旁報著菜名。頭四樣是:甘草冰雪涼水、荔枝膏、廣芥瓜兒、梅子姜。都是用了一等一心思的膳食,你道為何三月就有荔枝?揚州鹽商嘛,凡事有錢就有法子。
中四樣是:麻腐雞皮、雞頭穰沙塘、盤兔旋炙、滴酥水晶膾。
后四樣,又變了個法,依次是: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牡丹雞碎、萵苣筍。
如此酒過三巡,飲至半酣。在婢女的服飾下,梅翰林甚至喚來墨寶,寫了四個大字給馮朱:風雅至極。
馮朱極為高興的收下,說自己今天識得一件珍寶,又收獲一件珍寶,真是喜上加喜。
梅翰林也是高興,面紅耳赤間,真叫一個平生快意。
馮朱卻起身推說自己要去給對方準備一件禮物。就留下對方獨自暢飲,自己則起身走到外面,行至游廊時,有一名管事迎上前,遞上一疊銀票。
馮朱一手接過,直接問道:“前廳那幫書生照顧的怎么樣?”
“我去看過一眼,有季管事陪著,他們喝的很盡心。”
馮朱點點頭,繼續快步朝前走著。此刻,府內明明燈火如晝,依舊有六個婢女、小廝在前頭打著燈籠。
一番急行,馮朱喘著氣走入大廳,他生的富態,這般趕著走路。不免氣喘,可書生們看到他這副模樣,心中本來減去的怪罪更是消失一半。
“各位恕罪恕罪,今日實在是不湊巧,在下有老友前來相會。到誤了我跟未來舉人、進士們的相交。”
眾人連連推辭,相互間一番客套后。馮朱又開口解釋自己前兩個月在知府面前應承下,答應給每一位縣案首一百兩白銀的事情。
又說道:今日自己有錯在先,一百兩是知府的委托。另一百兩是他跟梅翰林的賠禮云云。
書生們喝的正高興,那有不答應的道理。又加上有一筆橫財到手,言語間也夸起馮老爺高義,知府大人慈悲。酒話連篇,甚是荒唐。
借著這個機會,馮朱挨個走到縣案首面前,親自把兩百兩遞上,嘴上還說著恕罪的話。
等到此事完畢,季管事起身端起酒杯,邀請著眾人飲酒。只有陳恒注意到,馮朱已經悄然離開,繼續去陪他的那個翰林公。
…………
…………
匆匆回到梅長龍處,馮朱面不改色的坐下。見他匆匆去,空手回。梅長龍不禁好奇道:“你不是說去拿寶物,與我鑒賞的嗎。寶物呢?”
馮朱神秘一笑,側過身貼在對方耳際,將書生們的事情一一說出。又提及自己以對方的名義多贈了一百兩。
“半山公未入書院,已得學子們的信任和情誼,這不是寶物是什么。須知易得無價寶,難得知心人,想來有這幫案首在,半山公在書院,也會收獲一片芬芳桃李才是。”
梅翰林聽完,甚是感動。站起身握住馮朱的手,感嘆道:“你也是我的知心人啊。”
“我這樣的粗人,也能做半山公的知心人嗎?”
“有何不可,貴在真心。”
馮朱大笑,提起酒杯相敬。兩人又是暢飲幾回,馮朱突做嘆氣狀。梅長龍不免問道為何。
“此事說起來倒也麻煩。”馮朱搖著頭嘆氣,“先前不是說到林大人相邀嗎,他跟知府大人做局,將我們這些鹽商好一通騙殺。”
將林府上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后,馮朱半是急切半是惋惜道:“半山公,我并不是心疼那些錢,不過幾千兩的事情,我轉個頭就有了。只是韋大人上任以來,對我們這些老百姓步步緊逼,實在是讓我不明白,我們到底那里做錯,還請半山公解惑。”
“你個呆子,這是陛下缺錢了。”梅翰林搖著頭,他雖然一直在翰林院修書廝混度日,但是久居朝堂,也算鍛煉出眼力勁,眼下正適合拿來賣弄,“武定八年的時候,草原各部來犯。陛下想興兵討伐,因國庫實在拿不出錢,只能作罷。”
“那跟我們直說不就好了,錢可以在賺,如此襄助國家的義舉,我馮朱又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肯定愿意傾家之富,以助陛下。”
“你真舍得?”梅長龍真是喝多了,連這種話也敢當面說,好在他又自鳴得意的繼續胡叨叨,“你還是想的淺了,與其低頭讓你們來捐,陛下何不直接拿鹽政開刀,這樣才是君臨天下的九五至尊,才是一個雄主的氣魄。”
“那我等豈不是完了?”馮朱聞言,臉色都變得如白紙一般。
“你急什么!當我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些金陵勛貴不成?此事啊,想的容易做起來卻難,誰叫太上皇還在呢,有的是人給陛下使絆子。你瞧著吧,前年賈家的長女入宮當女官,去年就被封了才人。”
“這是陛下給勛貴們開條件,允許他們順著坡下來。可惜連楊廣都沒有碰的鹽政,陛下的如意算盤,怕不是那么容易實現哦。”
說到這個史書上殘暴的帝王,馮朱發出嘿嘿傻笑,評價道:“苛政猛于虎啊,這等道理,還要半山公常常說給書生們聽才是。”
“是該如此,好戰乃亡國之相,陛下一心想的是自己的千秋萬名,豈可拿國家社稷開玩笑。我此番到書院,正要給他們多講講秦隋的例子。”
“善,梅公高義。”
馮朱大笑,舉杯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