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懂…”
張修緣點點頭,直視著自家師父的猩紅雙目,說道:“但我知道,師父您求的不是仙緣,是魔念!”
“魔念嘛…”
張陽明聞言神色有些恍惚,點點頭感慨道:“是啊~方才你那童師兄尋來,為師才驚覺這心病已成魔念。”
張修緣想到方才在靜室中看到的奪基之法,想到那被翻到脫色的書頁,心中隱隱作痛,想不明白自己的師父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師父,自幼您便教導我,要明心見性,要念頭通達,要與人和善,要行善積德……”
他聲音頓了頓,話鋒一轉的問道:“師父的這些教導之言我一直奉為圭臬,牢記于心。就是不知道師父您是不是都忘了?”
“你這臭小子倒是教訓起為師來了?”
張陽明聞言笑罵一句,似笑非笑的問道:“是不是方才在靜室里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了?”
“是!”
張修緣點點頭,目光直勾勾的看著自家師父,應道:“弟子方才去靜室尋藥,無意間看到桌上擺著一本喚作奪基之法的古籍。”
“看過了?”
“看過了!”
“你是有仙緣的,難道就不怕?”
“不怕!”
“……”
張陽明靜靜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子,看著他倔強的盯著自己,看著他的剛烈性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輕時,一般無二。
都說知子莫若父,他為師亦為父,又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十八年,如何看不出自己弟子的秉性?
“修緣,我也教過你,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他嘆了口氣,頗為無奈的說道:“你應該裝作沒看到的,這樣就能在暗中尋個方法脫身;或是在給為師備食時下些毒,將隱患消弭。”
“可以,但沒必要…”
張修緣低眉斂目的搖搖頭,說道:“弟子的命都是師父救的,再造之恩無以為報,師父若為仙緣要弟子的命,那弟子奉上便是。”
“……”
張陽明聞言靜靜地看著他,忽地笑道:“年歲不大,看得倒挺開。”
“總歸多活了十八年…”
張修緣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隨即撣了撣袍口屈膝跪下,正色說道:“弟子多活十八年,奉命無妨,但師妹還小,不諧世事,還望師父莫要為難她。”
說罷,他雙手持地,俯首行叩拜大禮,“弟子,拜謝師父!!”
“……”
張陽明失神的看著俯身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子,面色陰晴不定,神色也有些恍惚。
“在你眼中,為師就這般不堪?”
“弟子絕無此意…”
張修緣抬起頭笑道:“十五年前,師父是德高望重的太虛上人,是一眾師兄敬仰的師父,也是弟子心目中的楷模,仰慕的典范;十五年后的今天,弟子不敢妄加揣摩師父心意。”
他說著笑了笑,又道:“在弟子心中,師父從始至終都是那個哀民生之多艱、嘆人間之疾苦的太虛上人;那個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的師父。”
“呵呵呵,哈哈哈哈~”
張陽明聞言開懷大笑,不知不覺中,便是眼淚都笑了出來,似哭似笑,形若癲狂的呢喃道:“哀民生之多艱、嘆人間之疾苦;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呵,好好好…”
他直起身子,自身上掏出一塊玉佩,那玉佩通體碧綠,其上還雕有道道白色云紋,看起來不似俗物。
他隨手將玉佩拋到張修緣的手中,交代道:“東行千余里,在西京府境內有一湖喚作煙波湖,湖邊有一道觀喚作白云觀。
白云觀位置雖偏僻,但卻是云臺山對外的一處修行道場,今年立秋之際,會有云臺山的修行之人去白云觀擇徒。
為師與白云觀的觀主有些淵源,從輩分而言她算是伱們師姑,你持此玉佩帶妙善一同去白云觀,她自會安排你們入云臺山修行。”
他頓了頓,聲音都有些沙啞的又道:“盡量早些走,路上照顧好你師妹,別再回來了。”
說完,張陽明眼中的猩紅血絲似是更為濃郁了幾分,轉身而去,卻又忽然在門外駐足。
不知何時,綿延多時的小雨已經停了,甚至烏云中也隱隱透出幾分光亮,一如那蒙塵多年的靈臺。
張陽明看著天色,老臉上不覺露出幾分笑容,自顧自的說道:“到白云觀后替為師帶句話給你師姑,就說……就說甲子之約是為師失約了,讓她到云臺山好好修行,莫要等了。”
張修緣似是也回過了神來,見師父離開時又掩口劇烈的咳嗽幾聲,緊忙起身喚道:“師父!!”
“嗯?”
張陽明回頭瞥了他一眼,那眼白部分似乎都變成了一抹凄厲的血色,面容也有些猙獰可怖,極為駭人。
“……”
張修緣見自家師父的模樣不由呼吸一滯,到嘴邊的話也卡在了喉嚨,不知該如何開口。
張陽明不明所以,輕哼一聲的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沙啞的:“趕緊走,莫回頭。”
……………………
寒山小徑上。
太虛觀的師兄妹二人背著裝有換洗衣物的行囊,快步下山。
張妙善不知其顧,對于自家師哥突然闖進自己房間,叫自己收拾東西下山,她并未抗拒,神色中還隱隱透著幾分興奮。
而此時的太虛觀后山…
張陽明坐在一塊峭壁山石上,目光幽暗的看著山下,仿佛透過層層霧靄看到了正在下山的師兄妹二人。
只是他此時的面容極為詭異,半臉陰鷙猙獰,盡顯兇惡;半臉悲天憫人,盡透苦相。
不僅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現在一張臉上,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他更是自言自語,時而厲聲叱罵;時而好言相勸,宛若瘋魔…
“張陽明,那是你的仙緣!你竟為了點私欲舍棄仙緣放他們下山?何其愚昧!?”
“那是私欲嗎?那是你的弟子!他們是你的弟子!你那么做與禽獸何異?與畜生何異!?”
“禽獸?畜生?張陽明,你何必裝出那副悲天憫人的嘴臉?你將張妙善帶回山門收養時是什么打算,你自己不清楚?你方才試探張修緣又是什么打算,難道你自己不知道?”
“你………”
“你那弟子福緣深厚,又愿意為你這當師父的奉上性命以報師恩,你心里也想成全他,又何必裝出這幅嘴臉?”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張陽明似是被戳中的心中痛處,憤惱的對著一旁的山石拍了過去,那人高的山石轟然碎裂,而他眼中密布的血絲也隨之又濃了幾分。
“那是你!是你搞的鬼!不是我!”
“我只是說出了你心底話而已,你又何必惱怒?再說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什么時候分為彼此了?”
“魔念!你不是我!你是魔念!!”
“那也是你自己的魔念!!”
“……”
張陽明呼吸一滯,神色陰晴不定,臉上的表情亦是不斷轉換,或是陰森詭譎,或是掙扎凄苦,看起來極為詭異可怖。
“你那兩個弟子,一個福緣深厚,一個不是凡胎,你只需成全張修緣,讓他盡孝報恩,再奪了張妙善的仙胎靈蘊,屆時大道可成!大道可成啊!!”
“你…你…魔念…魔念!!”
“張陽明!難道你忘了太虛觀歷代先輩追求的仙道!?難道你忘了白云觀的子真師妹還在等你!?”
“她已經等你一甲子了,難道你還要讓她繼續等下去嗎!?”
“……”
張陽明嘴唇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隨即面色發白的掩口劇烈咳嗽幾聲,待看到掌心的殷紅血跡,他手哆嗦了幾分,眼白也被血色充斥…
“張陽明,再不思變你就沒幾年可活了,你若下不去手,我可代勞!”
“好事由你做盡,壞事,由我做盡!”
“……”
張陽明低眉垂目的呢喃道:“世上有兩個我,一個是我不像我,一個像我不是我。修道一甲子,我竟分不清哪個是我…”
不知何時,天上有團烏云隨風拂過,那烏云下的陰影很長很長,像是件黑袍披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