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觀中…
白鶴在觀中后院的池塘邊,用喙沾水梳理著羽毛,像極了喜愛干凈打扮的小姑娘…
而寧子真則是在養心殿靜室中,翻閱那些寫滿注釋的手記、雜談、以及那本書頁被翻舊翻爛的奪基之法…
寒山小徑上…
張陽明手中提著捉回來的師兄妹二人,腳下施以輕功縱身飛躍,像是一道腳不著地的黑影,很快回到了太虛觀。
待至觀中后院,他看到了養心殿的門竟是開著的,不由面色一變,暗想竟有蟊賊來這兒偷野食?
他面色陰冷,眼中殺意隱現,身形像是移形換位似的,幾步便已出現在養心殿門前。
待看到有位女冠在自己的靜室中,他心頭猛地一跳,莫名覺得那女冠的背影有些熟悉。
而在他失神之際,寧子真也轉過身子看向了他以及他手中提著的兩人,眼神中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醞釀。
“師兄,別來無恙?”
“子…子真師妹…”
張陽明看到那女冠的容顏不由呼吸一滯,便是一直提在手中的張修緣與張妙善師兄妹二人也在無意間松開了手。
“你怎么在這…你怎么在這…”
他如遭雷擊的倒退了幾步,像是只見了光的老鼠想要逃離,卻發現養心殿的門在方才進來時便已經被自己關上了。
那扇被關上的房門就如他的心門一般,門的內外鏈接著兩個天地…
他滿臉驚慌之色想要拉開房門,但那枯槁的手卻止不住的顫抖僵在了門前,似乎眼前的不是門,而是另一個自己…
他面色糾結,半臉陰戾,半臉凄苦,便是眼中那原本消退的細密血絲也重新浮現。
他知道,自己若是打開這扇門選擇逃避,那就真的無路可退了。
寧子真看著他狼狽的模樣,似是被勾起了往事,似哭似笑的問道:“師兄,你是不愿見我,還是不愿見你自己?”
張陽明一手扶著房門,一手掩面咳嗽,似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面色已經也擰成了一團。
時間像個輪回,命運也仿佛給他們開了個玩笑…
數十年前互生情愫的師兄妹,時隔多年又以一種雙方都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方式再次重逢。
一個修行有成,在道觀等了一甲子,歲月仿佛沒在其身上留下痕跡;
一個心關難越,為求仙緣滋生魔念,垂垂老矣卻不知哪個才是自己;
“二者…皆而有之吧…”
張陽明音線都有些顫栗的閉上眼睛,待重新睜開眼睛,面色盡是落寞與凄苦。
他待轉過身子看向迎面走來的那抹白月光,想學當初的模樣,可一時間竟又忘記了當初的自己是哪般。
他那萬般思緒最終化作一聲長嘆,苦著臉,聲音沙啞的問道:“一別多年,師妹別來無恙?”
寧子真見他看向自己,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意有所指的笑道:“比昨天,好一點。”
“……”
張陽明聞言不覺失了神。
腦海中想到了那年的自己意氣風發,習武初入后天境,而師妹卻愚笨的連一套劍法都耍不明白,他寬慰習武非一日之功,只要比昨天好一點就行了。
他似乎也明白了此時此刻師妹說出這句話的意思,莫名有種想哭的沖動。
許是知道自己一把年紀了,又是在師妹面前,若是哭出來未免太過難看,他苦著臉的點點頭,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寧子真看向他,抿著唇角笑道:“師兄,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多年。”
“問…”
“師父早就走了,也已經到了一甲子,你還在守著那句誓言嗎?”
“……”
張陽明默然的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的說道:“這是我的心結,忘不了。”
“心結…心結…”
寧子真知道了答案,問道:“師兄,這心結因我而起,我能幫你解開這個心結嗎?”
“回不去了…”
張陽明搖頭輕嘆,不知是在嘆息自己,還是在嘆息身前的師妹,又或者是二者皆而有之?
“伱早些去云臺山修行吧…”
他說著自顧自的轉過了身子,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便是眸中的血絲把眼白都染成了血色,隨即一把推開了養心殿的房門,踏了出去。
他站在養心殿外,仰著頭讓陽光灑在自己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上。
寧子真看著他的背影,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打算,哀嘆道:“師兄,還沒有到那種地步。”
“已經錯了…”
張陽明看著天上的驕陽,感受著心中難以壓制的惡念,對自己,對師妹,對弟子的惡念,忽然輕笑道:“不能一錯再錯了。”
說罷,他逆運體內真氣將丹田沖的破碎,渾身經脈寸斷,身上毛孔隨之大開,噴涌出了一股血霧…
饒是以他苦修數十年的心性也被那股散功之痛疼的悶哼一聲,腳下踉蹌,額頭也隨之溢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師兄!”
寧子真見狀連忙跑過去扶住他,淚流滿臉的斥問道:“你為什么就不愿相信我!哪怕一回!!”
“我是信不過我自己…”
張陽明似是瞬間老了二十歲,眼睛中的血絲盡褪變得十分渾濁,頭發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白。
待感受到心中那股魔念肆意咆哮,辱罵自己,他臉上莫名浮出幾分不知是得意,還是如釋重負的笑容…
“師妹,讓你看笑話了…”
他像是個將行就木的老人一般,看著身前的師妹,嘴唇囁嚅的說道:“我那兩個徒弟,修緣福緣深厚,妙善乃是出生時便有異象的仙胎,都有仙緣在身,勞煩師妹替我照顧一二。”
說罷,他似乎不想讓師妹看到自己這般落魄的姿態,強打起精神,撐起身子脫離了寧子真的攙扶。
他擺擺手示意師妹可以走了,隨即腳下踉蹌的往觀中后院而去…
寧子真愣愣的看著那倔強的背影,似乎又與自己印象中那個聰慧過人、心氣頗高的少年師兄重合在了一起。
她眼眶發紅,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明媚的笑意,對著那背影問道:“兩位師侄我自會照顧好,那你呢?”
“我?”
張陽明聞言腳下一頓,頭都沒回的應道:“我雖散了功,卻也還有幾年可活,得趁此機會尋個接班人,也省的這太虛觀的傳承斷于我手。”
寧子真似有所悟的點點頭,對著那離去的背影笑問道:“師兄,那我還能來看你嗎?”
“想來便來。”
張陽明輕嘆而去,背影消失在后院轉角,只留下一句:“趕緊回去吧,我要歇歇了。”
“……”
白鶴看到一個怪老頭走進后院,這邊看看盛開的花,那邊摸摸蔥郁的樹,像是第一次見這觀中風景似的。
它被驚的振翅飛到養心殿門前,伸頸蹭著寧子真的手,輕輕啼鳴,似乎在說方才遇見的那老頭可真怪…
寧子真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坐上鶴背后,她手掐靈訣將養心殿中還在昏睡的張修緣、張妙善二人攝到自己身旁。
那白鶴回首見自己背上又多了兩人,也是好奇的打量了一番,隨即振翅載著三人飛上青冥…
寧子真盤膝坐在鶴背,低頭看著那越發顯小的太虛觀,面上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與此同時,張陽明也在抬頭看著那飛入青冥的白鶴,兩人的目光仿佛在某一刻交接在了一起…
良久,不見蹤跡……
“她還是那般天真啊。”
張陽明收回視線后笑著輕嘆一聲。
他走過后院,走過諸殿,走過太虛觀的每一個角落,像是在留戀過往,又像是在做某種告別。
最終腳步落在了前院的大榕樹前,他伸手摸了摸垂落的樹莖…
待看到不遠處的那座祈愿池,以及那只在石龜像口中昏睡的小烏龜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不由失笑。
“祈愿池…福兆…呵呵呵~”
張陽明摸了摸身上,從袖中掏出了一枚銅錢,呢喃道:“弟子不孝,還望諸位師祖恕罪。”
說罷,他屈指一彈,負手而去…
而那枚印有‘大元通寶’字樣的銅錢便滴溜溜的飛入空中,隨后又落在了祈愿池中,濺起了些許水花…
那只昏睡的小烏龜,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縮在殼中的龜首微微一顫…
養心殿的大門再次被關上…
而在靜室中,燭火搖曳不定,將張陽明的臉色映照的忽明忽暗,也將他的影子映照的忽長忽短。
他看著書架上各式各樣的武學古籍,仙道秘聞,看著那墻上所寫的小詩與那篇奪基之法,看著那搖擺不定的影子,看著那關了自己十五年的地方,仿佛也從中看到了困擾自己多年魔念!
張陽明走到角落,撿起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寶劍,拔掉劍鞘,輕撫劍身。
在那燭火照耀下,光滑如鏡的劍身上似乎印照出了一位意氣風發的持劍小道士。
他看著手中的寶劍輕嘆一口氣,呢喃道:“我今日才發現,你不是我…”
“我不是你?”
張陽明那半邊臉忽然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戲謔的自語道:“那你說我是誰?”
“那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
那半邊詭異的笑臉嘆了口氣,頗為惋惜的說道:“你是有氣運在身的,可惜沒能把握得住。”
“那不是氣運,那是魔念…”
張陽明手中長劍一揮,桌上的油燈被長劍掃落,燈油撒在了旁邊的書架上,浸透在了各類古籍中,而那燃著的燈芯卻穩穩地立在了劍尖之上。
豆大的火苗在劍尖上搖曳…
他食指在劍鋒上一抹,瞬間溢出一抹殷紅的鮮血,隨即以血為墨,以指代筆,在那明晃晃的劍身上畫著一個個鮮紅的符篆。
那半邊詭異的笑臉微微一愣,忽然有些驚恐的呵問道:“張陽明,你想干什么!?”
“收些借宿費罷了…”
張陽明呢喃一句,畫符的手往劍尖上一撩而過,劍尖上那點豆大火光瞬間飛到了方才浸透燈油的古籍上,燃燒了起來。
靜室本就干燥,書架上的那些古籍連成一片,沾上燈油后形成了天然的引火物,火勢幾乎在瞬間便往四周擴散開。
“你瘋了!!”
“我瘋了也是被你逼的…”
張陽明盤膝坐在蒲團上,對四周的滾滾黑煙與火光視而不見,反而笑呵呵的說道:“在我身體里住了那么久,既不愿離開,那就別離開了。”
“你……”
半邊詭異的笑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張陽明手中那柄畫著鮮紅符篆的劍身已經亮起了一抹凄厲的血芒,對著自己的腿刺了下去!
力道之大,劍尖刺破血肉后去勢不減的刺破了身下蒲團、鋪在地面上的青石、甚至是那搖曳不定的影子!
像是一枚釘子似的將那一條腿都釘在了地上!
一道黑影從他身體中分離了出去,如同一條游蛇般想要脫離火海,可還沒游多遠,卻又像是被某種玄奇的力量牢牢的被釘在了地上…
“想走啊?遲了~”
張陽明看著那黑影想要脫離自己,卻又被釘在地上掙扎不得,臉上亦是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呢喃道:“貧道雖散功了,但這近八十年純陽之血所畫的鎮魂符,應該還能有些作用。”
“張陽明!你個瘋子!!瘋子!!”
“張陽明!我領你入仙途,替你做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到頭來你就這般對我?你就這般對我!?”
“你以為這點小把戲能困住我!?天真!”
“……”
靜室中火光洶涌,漆黑的濃煙自窗口滾滾涌出,一道黑影如同斷尾的黑蛇似的伴隨濃煙隨風飄遠…
而在那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中,隱約傳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長嘆:“褪去身上舊枷鎖,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