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日。
正午,日光有傾城之盛,照的人一陣陣發暈。書院的學子們還是興奮的圍在告牌前,翻找著自己考試的名次。
告示牌在照壁和講堂中間,后面長著一簇高高的君子竹,竹翠如黛,搖晃的枝葉被陽光拉出一道長長的剪影,陳恒就站在這片陰影中。
現在圍在告牌前的人正多,他決定繼續等一等,免得進去擠一身汗。也許是平日努力付出的自信,也許是沉穩的心態讓他不在意。悠然自處的陳恒,尚有閑情看著旁人的反應。
他們有人喜不自勝,有人昂天長嘆,有人懊惱抱頭,各種反應不一而足。
陳恒將一切看在眼里,朝著身邊的薛蝌打趣道:“看到這些,也會有畫畫的念頭嗎?”
薛蝌卻笑著點頭,指了指陳恒,小聲道,“不僅畫他們,也要畫你。”
“畫我作甚。”陳恒不以為意,可他不知道,有時候帶給薛蝌最多想法的人,正是他自己。
“畫你才有意思,你想想。”薛蝌掰著手指頭,越說越興奮,“遠處是神色各異的人群,而你背著他們,悠閑自得的朝著賞畫人走來,這意不就立住了嗎?”
陳恒在腦中想象下自己賞畫的樣子,竟然也覺得有意思,忍不住笑道:“那你準備給這幅畫取什么名字?”
“……”薛蝌露出苦惱的表情,似乎是在糾結中。看到他這副模樣,陳恒笑著推了一下,示意自己只是在開玩笑。
“恒弟,恒弟。”江元白蹦蹦跳跳的跑到倆人面前,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喜意。陳恒以為是他這次考的不錯,結果江元白跑上前伸出一根指頭,對他道,“你中甲了。”
陳恒表情怔了怔,到不是因為這個消息,而是江元白臉上燦爛的喜悅。
某一個瞬間,他突然明白薛蝌說的那份沖動。
“謝謝。”陳恒頗為鄭重的拱手行禮,到把江元白弄得一臉糊涂。“那伱呢?”
“我只是個丙班。”江元白的表情立馬癟下去。
“哪一課最差?”陳恒又問。
“九章算術。”
“我自己寫了套九章算術解題,你這幾日回家可以拿回去看看。”陳恒無奈的搖搖頭,這套題是他自己弄得初簡版,原本是想拿回家給雙喜當禮物。
眼下,只能先便宜江元白了。
“啊?!”江元白面色巨變,如喪考妣。他原本還打算這次回去,好好帶著妹妹們出門玩的。
“高興點,我想要還沒有呢。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哦。”薛蝌拍著江元白的肩膀,滿臉“真切”的鼓勵。他才不關心自己的名次呢。他現在一心想的,都是等十六日回來,就跟著徐師好好學習畫道。
恰在此時,徐堇侯站在講堂前的臺階上,朝著庭院里的學子們喊道:“選入甲班的學子,進入講堂聽山長教誨。”
這是要當面點評他們的考卷。陳恒朝著身側的朋友拱拱手,踏著小步離去。與他一道出發的,還有另外九人。
薛蝌站在陰影處,看著漸行漸遠的背影,林葉間的斑點落在對方的身上,衣角翩舞。他忍不住抬頭,便看到一片搖曳的竹林,突然笑道:“就叫晚竹吧。”
“你說啥?”江元白不知道前頭發生什么,抓著薛蝌一陣盤問。
陳恒走入講堂時,裴懷貞已經點評過秀才公,后者正在有序退出。見到甲班的童生們進來,裴懷貞拿起案上的考卷,念道:“崔游道。”
“學生在。”
崔游道快步上前,恭敬的彎著身。
“你的園子里只有花嗎?”裴懷貞指著他的試卷。
崔游道沒明白山長的意思,躊躇片刻,才道:“還請山長解惑。”
“一朵花,無論你如何著墨花心思,它終究只是一朵花。你該看看花下的土壤,頭頂的日月風云。這次回去多讀讀大學,回來時帶十篇新文給我。”裴懷貞沖他擺擺手。
“是。”
崔游道無奈,只好領著卷子離去,站在一旁陷入思索。
“杜云京。”
“山長,我在。”杜云京小步走到裴懷貞面前。
裴懷貞看著他,突然嘆一口氣,“放下你的鋤刀吧,你用它來趕飛蟲,又怎么知道里面沒有捉蟲的春燕呢。”
杜云京沉默著,也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明白。
裴懷貞又喊過幾個人,最后才輪到陳恒。可當陳恒站在他面前時,這個留著漂亮髭須的老頭,深深的看他一眼。
“山長。”陳恒行過禮,躬身聽訓。前面的人,都被教訓一通,讓他的心中也有些惴惴。
“你家中藏書多嗎?”裴懷貞問。
咦?怎么到我身上問題就變了,陳恒趕忙搖頭,“沒有。”
“可惜。”裴懷貞很是惋惜的感慨,“書院新立,書樓里的藏書有限。你得先自己想想辦法解決此事。你書讀的越多,你心中的日月才能落到土壤上。”
果然還是提到園子了,陳恒心中大安,規規矩矩行禮道:“是,山長。”
“以后要養成寫記的習慣。”裴懷貞又額外叮囑道,“路過的地方,遇見的人跟事,通通寫下來,越淺白越好。十年內,不可中斷此事。”
“是,山長。”
雖然有些奇怪這件事的深意,陳恒還是再行一禮,帶著滿肚子疑惑,跟著其他人走出講堂。
既然山長這有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陳恒這人勝在聽話,既然是師長的勸解,又不是多勞心的事情,他自然會去認真完成。
回到寢屋時,大家的神色都十分雀躍。他們大多昨晚就收拾好行李,只有辛素昭、薛蝌、錢大有這樣家在揚州的,才兩手空空。
見到陳恒回來,辛素昭快步上前,“現在就走?”
兩人已經約好一起出城去找陳淮津,陳恒連忙點頭,與同窗們作別后。便在辛素昭的陪同下,一路走出揚州城門。
陳淮津服徭役的地方在護城河邊上,府衙為這些修理馳道、疏通護城河的人,搭了個棚子。二叔的運氣好,被分在棚子里負責大家的伙食。
這活一天只需要忙三次,又有地方遮日避雨。陳淮津干起來還算輕松,陳恒只能將這份運氣歸結為太爺爺保佑。
見到陳淮津時,他正坐在棚內跟工友閑聊,桌上擺著茶水和西瓜子,一看就讓人覺得愜意。
“二叔。”
陳恒喊了一聲,陳淮津才轉頭發現侄兒的身影,趕忙笑著起身。
“恒兒,又是我們辛小郎送你啊。”陳淮津臉上露出昔日的嬉戲,“辛小郎真是義氣之輩。”
陳恒滿臉哭笑不得,他二叔才見過辛素昭幾次面,就一口一個“辛小郎”,也就是素昭他吃這套,現在還能笑嘻嘻的拱手,“沒事的,伯父,恒弟跟我,可是一個屋子的人。”
“知道他在書院有你這樣的朋友在,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才能放心些。”陳淮津不住點頭,夸獎的話一句接一句,這嘴皮子功力,看來是在棚子里精進許多。
陳恒好不容易把話題轉到中秋上,陳淮津才拍著大腿急道:“這就要中秋了嗎?壞了,府衙那邊才給我們八日假,我得等到十一日才能啟程。”
見此,陳恒也十分無奈,只能另尋辦法。作別二叔后,他準備去驛站看看,有沒有泰興縣人要回去的,如果能碰到老鄉同行,他回去的路上還能安全些。
可惜他運氣不好,驛站里倒是有今天去泰興縣的車隊,可都是外地的商隊。最快回去的泰興人,也要三日后才出發。
陳恒的假期又不多,他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搭這趟商隊的車了。
帶著辛素昭走出驛站時,陳恒的心情不免急躁低落。辛素昭卻突然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不是還有我在嘛,我送你回家。”
“咦?!你不用回家過中秋嗎?”
“這有何難,我的赤光可快了。你們要走三日的行程,它兩日就能跑完。”辛素昭眉飛色舞的講述著,似乎已經起憧憬自己騎上駿馬,肆意馳騁的颯爽滋味。
“你也不用擔心我爹,我回去一說要送同窗,保準他比我還愿意。”
見到辛素昭言辭鑿鑿,陳恒算是放下一半的擔心,猶豫片刻,問道:“路上能安全嗎?”
辛素昭雙眉一揚,看著陳恒,冷哼道,“你且先去買要帶回去的東西,我去家中取出家伙來,就到書院等你,今天也讓恒弟開開眼。”
說完,辛素昭也不等陳恒回答,轉身就跑個沒影。
等到陳恒采購完東西,回到書院時。寢屋里已經不見人影,只有辛素昭又穿著喜愛的白衣白袍,兩腿疊在書桌上,身體后傾壓著木凳。
見到陳恒,辛素昭起身拿上箭囊和弓箭,一揮手就帶著陳恒來到走廊上。
“看好了。”辛素昭指著遠處的竹林。
以為對方要表演一出飛箭穿竹葉,陳恒立馬屏氣凝神。
辛素昭深吸一口氣,當即彎弓搭箭,動作行如流水。“嗖嗖嗖。”一連射出三箭,全部命中林下某物。
見到遠處三箭列成整齊一排,只有羽翼還在微微顫動。陳恒瞪大雙眼,忍不住喝彩,“這么厲害?”
“赤光跑得快,我射得準。”辛素昭滿臉得意,“你自己想想,天下何處你我兄弟去不得?”
陳恒面色卻突然大變,倒吸一口涼氣,壓低著聲音詢問,“你這次考試得了幾等?”
辛素昭面色一沉,惡狠狠的看向箭羽的位置,吐出一個字。
“丁。”
我說呢,陳恒趕忙拿上行李,拉著辛素昭逃出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