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弟諸葛亮

第66章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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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兄弟在城樓上觀望了一會兒掃尾作戰,隨著戰事漸熄、陳到回來匯報戰果,他們也不愿一直待在樓上,就讓陳到護送去縣衙。

大冬天的,在高處吹風太冷了。諸葛瑾從廣陵發兵時是臘月初六,而今天已經臘月十八了。

去縣衙的路上,諸葛瑾隨口問陳到:“叔至,難得讓你不用保護我,反而去陪阿亮上陣,有什么感想?一開始肯定心中不服吧?”

陳到原本想否認、說幾句好話,但看諸葛兄弟一副智珠在握地樣子,他沒來由心中一慌,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

諸葛兄弟這么聰明,自己說謊的話肯定一下子就被看出來了吧?

于是他誠懇而略帶歉意地說:

“一開始是有點不太愿意,我還以為二公子只是儀表堂堂、看起來更風雅倜儻,但軍中傳言的那句‘亮兒之才,勝瑾兒十倍’,應該是吹噓之言。

現在看來,二公子至少也是不世出之才了,三言兩語,基本能勸降一座城池。雖說最后略有廝殺,但那也是有狂熱佛賊作亂,如果只是尋常將士,應該可以全城不見血勸降吧。”

諸葛瑾聽了,得意一笑。諸葛亮卻是震驚了,脫口而出:“誰敢如此傳言?簡直豈有此理……”

諸葛瑾連忙拉了他一把:“這話是當初機緣巧合、我初次為征南將軍立功,征南將軍到府上拜謝,母親驚訝之際說的。軍中這些家伙,倒也不是沒大沒小,他們是原話轉述呢。”

諸葛亮原本還為有狂徒稱他們“亮兒、瑾兒”而生氣,聽說是宋氏說的,他也就不吭聲了。

確實,繼母對自己的期待一定很高吧,幾年前自己和母、兄分別時,母親覺得自己在聰慧穎悟方面,實在是勝過大哥太多。

不但家人這么以為,其實諸葛亮自己之前也這么以為的。

直到三個多月前,大哥的第一批家書寄到他手上,說了這些年的際遇、進步,諸葛亮在這個問題上的認知,才漸漸扭轉。

“原來劉將軍麾下,已經有那么多人以為我比大哥強了……就算不能是十倍,但我至少也要青出于藍,這才不給大哥丟臉!以后還要繼續奮發,好好把大哥的本事都學來,再自己有所精進創見,更上一層!”

諸葛亮受此言鞭策,內心頗為鼓舞。

一行人很快來到縣衙。因為是長途水路行軍,哪怕不打仗都乏得很,諸葛瑾就沒忙著做事,也沒精力跟二弟閑聊。

只是讓人先煮飯燒水,打掃清理,他們幾人則稍事休息,靜等甘寧回來,匯報戰果。

見不到甘寧,大家心里都不踏實,也沒心思干別的事情。

終于,在灑掃完、燒好水后,飯菜也準備了幾道,甘寧終于帶著一些士卒,匆匆來到縣衙報捷。

直到這一刻,彭澤之戰才算是板上釘釘了。

“興霸親冒矢石不易,快快坐下,喝點酒水擦洗一下。”

諸葛瑾降階親迎,拱了拱手,然后讓侍女拿摻好的溫水給甘寧洗了手、臉,又親手端了一碗微燙的熱水給甘寧,還提醒他慢慢喝。

甘寧一邊擦洗謝過,接了水就要喝,諸葛瑾都提醒他了,還是微微被燙到,這才不得不放慢。

“嗨,寧一介武夫,便是冬日,也不必飲熱水,摻些涼的來便是。”甘寧大大咧咧一邊感謝、一邊吩咐人摻水。

諸葛瑾連忙制止:“不可,涼的都是生水,要防病從口入。我們諸葛家,便是喝涼水,也是煮開了再放涼。如今剛剛破城,剛煮好還沒來得及放涼,可見興霸追殲殘敵之快。”

甘寧聽了這句夸贊,心中受用,這才耐下性子:原來水沒涼還能證明自己殺敵快。

諸葛瑾便趁機詢問戰況斬獲,也好進一步壓慢對方喝水的速度。

甘寧吹一下、喝一口、說一句:“最終約摸俘獲、迫降了一千二余百人,居然還多是從廣陵、丹陽裹挾來的郡兵為主。亂戰中殺傷了二三百人,還有約五六百人,開了東門逃走了。

我粗粗問了一下,那些抗拒的、逃走的,多半都是狂熱堅信笮融之徒,此賊蠱惑人心至此,也是可嘆,讓我想起我們益州的米賊。

還有幾個臨陣倒戈的郡兵軍侯,有剛才開門殺賊的,也有幫我引路的,我都帶來了,正在縣衙外等候。校尉想知道更多細節,可直接問他們。”

諸葛瑾點頭,連忙吩咐:“快請進來,一起用些酒飯,慢慢說。”

甘寧起身出府,很快領了兩個軍官進來,他們見到諸葛瑾就納頭便拜:“罪將李奕\/李武拜見諸葛校尉!”

諸葛瑾一擺手:“起來,不必如此,既然我二弟許過既往不咎,我軍自然言而有信。你們肯臨陣棄暗投明,朝廷不會虧待你們——說說吧,你們是何出身,原先在賊軍中居何職。”

兩人對視一眼,由那個李奕拱手陳述:“我們二人乃是族兄弟,我原先在廣陵郡兵中任曲軍侯,笮融在廣陵謀叛時,殺害趙府君,我無能為力,只好隱忍從賊。

次年笮融渡江南逃,又被薛府君收容,后來再次弒主謀叛,吞并了丹陽郡兵,我族弟李武原本只是屯長,但笮融怕控制不住丹陽郡兵,也提拔了他一級,調到丹陽郡兵中。

據我等所知,笮融如今重點布防都在南邊,在海昏縣與月初剛到豫章的關校尉對峙。對北邊彭蠡澤湖口數縣不是很重視。留在當地的郡兵,也都是從廣陵、丹陽歷年裹挾所余。而他在本地新大肆擴軍的豫章郡兵,都被留在海昏、南昌。”

諸葛瑾點點頭,跟諸葛亮相視一眼,兄弟倆都看到了一絲利好。

諸葛亮見大哥眼神探詢,便主動分析匯報:“大哥,我以為這對我軍是個好事。豫章郡兵好歹沒有背井離鄉之苦,很多也不知道笮融曾經幾度背主。

而廣陵、丹陽郡兵受到的輾轉之苦要強得多,想回鄉的心思也強得多。他們還深知笮融過往全部劣跡,所以今日才如此容易被我軍勸降。

依我看,不如咱一鼓作氣,再花上幾日,把柴桑也拿下,徹底扎緊這彭蠡澤湖口的口袋。如此無論是上游順江而來、還是下游順江而去的道路,都會被我們的水軍封死。

后續再與笮融交戰,可以甕中捉鱉,他一旦戰事不利想要逃跑,也只能走陸路翻山離開豫章,那樣就沒法帶走太多物資、財富,士卒也會因為經不起翻山行軍,而大部選擇留下投降,可免長期流竄追擊之苦。”

諸葛瑾聞言不由暗暗咋舌,心說二弟這剛剛小勝一場,頓時初生牛犢不怕虎,胃口一下子暴漲數倍。

笮融怎么說還有至少五六萬人馬呢,諸葛亮居然不是想著怎么打敗對方、而是打敗后如何防止敵人主力逃掉、繼續流竄。

贏都還沒贏,就已經在想著全殲了么。

不過,諸葛亮所言道理還是有的,只是想得太遠,八字還沒一撇。諸葛瑾不愿打擊弟弟的積極性,就繼續問那倆歸順軍官:

“你們可知柴桑城內,笮融兵馬構成?此前我軍斥候說,柴桑敵兵約有五六千人?”

李奕連忙補充:“確是如此,而且只多不少,應該有六千余人。其中從廣陵、丹陽裹挾來的郡兵,各有千余人,還有大約兩千的豫章本地兵,和兩千流竄而來的信徒。

不過校尉千萬不可小覷那兩千外郡信徒。這些信徒不比郡兵,郡兵被裹挾往往出于無奈,而信徒肯跟隨笮融穿州過郡、存留至今的,無不是狂熱至極,生死不易。

從外郡跟來的信徒甚至比本郡新裹挾的還要可怕,這些人都是大浪淘沙而不改其心,雖武藝不強,但作戰時悍不畏死,重傷不退。”

聽降將把笮融軍中的狂熱信徒說得這么可怕,諸葛兄弟也不得不提高點重視。

諸葛瑾看向二弟,用啟發的語氣探詢:“如何?還打算再來一次勸降攻心,試著拿下柴桑?還是見好就收,繼續南下廬山,想辦法跟叔父和云長成掎角之勢?”

諸葛瑾一邊說,一邊也指著地圖,便于二弟快速理解。

廬山就是后世江西那個風景勝地廬山,漢朝就已經叫這個名字了,位于鄱陽湖\/彭蠡澤西岸。

因為此山的存在,大湖在這一帶會被稍稍擠壓得收窄。而海昏縣和柴桑縣之間,也再沒有別的縣城。

即使拿不下柴桑,但如果諸葛軍能確保己方有絕對水軍優勢,那也可以在廬山險要之處、依山傍湖下寨,卡斷海昏和柴桑之間的聯絡——

當然,一定要依山傍湖,不能直接在山區扎營。

一來廬山險峻,沒必要占太高的地方;二來取水困難,一味追求居高臨下,那就成馬謖了。

如此,對南可居高臨下威脅海昏縣側翼,卡斷海昏、南昌敵軍將來由大湖離開江西的水路。

同時又可以和西邊沿修水東下的關羽軍,成掎角之勢。

當然,上述這些解釋,都是上帝視角。諸葛瑾和諸葛亮說話,不會說得那么復雜、詳盡。

他們兄弟倆都是聰明絕頂之人,稍稍點撥幾個字,甚至有時候對著地圖上某個點指一下、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了。

諸葛亮果然很快就理解了大哥這套折衷穩妥的方案,并且立刻分析出了這個替代方案的優劣特點。

只見他對著地圖,若有所思地侃侃而談:“大哥這條轉進廬山、據險而守、卡敵咽喉的替代方略,相比于先取柴桑的方略而言,勝在把握更大,不存在無法拿下的問題。

我軍今日取彭澤,算是猝然偷襲,估計此刻柴桑守軍都還不知道彭澤丟了。從地圖看,柴桑守軍最快要一天之后,得到敗兵回報。

如果大澤上的船全部被我們奪取、封鎖,通報敗訊的使者無法立刻渡過湖面,還得另外繞路找船的話,那么最晚兩三天后、柴桑守軍才知道噩耗,這也是有可能的。

而海昏縣的守軍,應該也是兩到三天后得到敗報、并做出反應。從這個速度來看,我軍今晚略作休整,明日一早就直插廬山,敵軍是來不及反應的,我們定然可以搶先在廬山東側、當道傍湖扎營。”

諸葛亮分析完大哥這條方略穩的地方,略微停頓了一下,再說大哥此法不夠貪的缺陷:

“不過此法卻也有兩個弊端,一來是將來我軍真擊潰笮融之時,將無法全殲笮融軍,柴桑守軍一旦聽說海昏或南昌的主力崩潰,必然會作鳥獸散,或沿著長江往他處流竄。以笮融軍之狂熱,必然糜爛危害多地。

二來么,以笮融的軍紀,如果是有計劃地放棄柴桑等地撤退,還有足夠的江船,他們肯定會在走前洗劫柴桑,徹底刮盡民間余財、存糧,造成極大禍害——笮融在廣陵、丹陽時,不是已經做過兩次這種事情了么?這種狗賊,怎能任其流竄害民?”

諸葛亮的著眼點,完全放在了笮融軍的作風問題上。

這是一支走到哪兒、敗退離開前都要徹底搜刮搶劫一遍的軍隊。

這一點,諸葛瑾也是非常清楚的。劉備當初打到廣陵郡,一點民間余糧都收買不到,就是因為廣陵富戶的積蓄兩年前被搶光了。

步練師的父親原本好歹還是個小吏,但她家那么窮,也是被笮融軍洗劫了。

漢末很多諸侯,對于搶劫還得有點克制,因為他們怕得罪豪強或者世家,或者是需要臉面名聲。

哪怕是袁術,也需要假手于人,比如收編各種山賊,讓他們在收編前動手、然后再詔安洗白收詔安費。

真正敢無差別搶的,也就是西涼軍和各種利用狂熱迷信的部隊。那是可以無心理負擔徹底刮地皮的,反正也不需要名聲,刮完就永遠不回來了。

而笮融甚至比張魯還惡心的多,因為張魯好歹是“座寇”,他窩在漢中沒處流竄,父老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笮融是流寇,殘害完一個郡再換一個,三年殘害了三個郡。

必須把這一切在豫章終結!徹底解決笮融滿門全族!家里的雞蛋都得全部油炸了!

諸葛瑾也被激發起了責任心,終于決定徹底玩大一點,哪怕難度提升,也要確保克盡全功。

他是要把江西當成諸葛家的根據地來好好建設種田的,這塊地盤要經營很久,笮融可以干的短視事情,他一樣都不能干。

諸葛瑾無奈沉吟道:“還是阿亮說得對,確實不能畏難,那就不急著去和叔父、云長會師,成犄角之勢了。我們還是趁著敵軍還未反應過來,想想看如何拿下柴桑吧。

但我們今日能勸降彭澤,畢竟是靠著兵多將廣,兵力兩倍于守軍。此番拿下彭澤后,兵力再增加一千二百人,我們總兵力也才四千五左右,只有柴桑守軍的七成。

攻城一方要勸降人數比自己還多的守城軍,哪怕有朝廷詔命、大義名分,也是難上加難,我們不能再指望敵軍中的廣陵、丹陽籍原郡兵臨陣倒戈,要實打實想新的籌碼,瓦解敵人的抵抗意志——阿亮,你有什么辦法么?”

這次諸葛瑾是真心探討求問,并不是試探弟弟。

因為這個念頭,他也是剛剛才通達的,此前還沒下定決心呢,更不可能提前想。

而諸葛亮終究還是剛要十七歲,雖通讀了孫、吳兵法,終究才第一天應用。

他思索了很久,也沒有想到辦法。

最后還是兄弟倆互相啟發、切磋探討了一刻鐘,才各有所得。

諸葛亮突然建議:“大哥,我看就按照我們剛才討論的想法,拼湊一下就不錯了——柴桑攻心,關鍵在于瓦解敵軍中狂熱之徒的意志。

所以我們可以攻訐笮融軍中那些打著信佛旗號的將領,揭發他們一邊說斂財、劫掠是為了辦佛事,但實際上劫掠所得卻只有極少一部分用在了施舍齋僧、修造佛塔伽藍之上。

想來這彭澤縣被我們攻下后,城中那些被殺的僧兵僧將家中,肯定能搜出不少財物,把這些財物展示給被俘的狂熱信徒看,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將領有多么虛偽,然后把信念崩塌的最厲害的信徒放一些回柴桑,讓他們暗中傳言,打擊那些斂財僧將的威信。

另一方面,你剛才也說了,笮融當初建立威望,靠的就是講排場、宣揚神跡和宏大的氣象。比如他拿十幾萬斤銅熔鑄佛像,這種高大雄偉、金光燦爛之物,最能激起愚昧之人的崇拜屈服。

所以,我們也可以想辦法弄些神異之物,演給那些狂信之人看,讓他們知道笮融才是偽信,甚至宣揚跟著笮融這種異端,才會將來墮入地獄永受苦難——

畢竟那些愚昧之人,要立刻讓他們恐懼,變心,也只有如此了,跟他們講道理,他們未必聽得懂。至于將來如何驅除妖邪迷信,需要長遠徐徐圖之,不是眼下能根除的。”

諸葛亮總結出來的這兩條頭腦風暴,第一條其實是他自己的貢獻更多,而第二條,明顯是諸葛瑾的貢獻更多——

論正常的智謀策略,諸葛瑾只要不是提前知道歷史答案的戰役,靠自己推算,他還真不如僅僅十七歲的弟弟。

但是要論技術手段,靠科技方面的先知先覺嚇唬古人,嚇唬迷信之人,這顯然是諸葛瑾占優勢。

哪怕只是造點“孔明燈”,制造飛天神跡去柴桑城撒點宣傳畫,那也依然是諸葛瑾在行。

誰讓僅僅十七歲的諸葛亮,也造不出孔明燈呢,除非是大哥故意造神,把功勞讓給他。

“好,那今日且歇息一夜,待士卒恢復體力,明日我軍便渡過彭蠡澤,去柴桑城南安營扎寨,籌備攻城和攻心。具體就先按今夜商討之計。”諸葛瑾最終拍板。

帶了個弟弟一起頭腦風暴、互相啟發,果然效率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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