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第305章 浪,但是不渣

禮堂內彌漫著一股難言的氣氛,

有點兒悶,又有點兒冷,

就像倒滿一鍋水,剛剛點上火開始加熱,卻突然被撲滅。

竊竊私語四起,

“陛下剛才,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故意的啊!陛下明顯是自污,以此來打亂那個法國佬的進攻節奏。否則,讓那個法國佬一直說下去,英語非得跪下給法語叫‘爸爸’。”

“唔……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倫敦政經的學生們對國王陛下充滿敬佩。

“啊這……”

愛德華七世撓頭,

“我怎么感覺,學生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沒人回答,

沉默愈加震耳欲聾。

陸時清清嗓子,說道:“普魯斯特先生,抱歉,剛才發生了一點兒小插曲。請你繼續。”

普魯斯特“啊?”了一聲,

一時間,竟有些想不起自己剛才說到哪兒了。

羅蘭在下面嘀咕:“英國佬玩陰的,主場優勢過于明顯。”

龐加萊小聲道:“關鍵還是得看陸教授。”

其余法國學者一致點頭,

只要陸時不偏不私,就好辦。

凡爾納捅捅龐加萊的腰眼,問道:“咱們給陸教授授予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稱號,應該有效果吧?”

龐加萊嘆氣,

“但愿吧。”

他產生了微妙的感覺,

拉攏陸時的過程就好像在跟高手談戀愛,坐過山車似的被各種拉扯。

沒想到啊沒想到,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法國人竟然也會遇到這種事……

臺上,普魯斯特斷掉的思路續上了,繼續道:“我們接著聊英語和法語的歷史。1066年,發生了一件徹底改變英格蘭的重大歷史事件——諾曼征服。”

英國學者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說起英、法,兩件事不可不提,

其一為諾曼征服;

其二為百年戰爭。

愛德華七世輕笑道:“是一位跟我同名的國王引發的事件。”

1066年初,英王懺悔者愛德華逝世,

他死后無嗣,威塞克斯伯爵哈羅德二世被推選為國王。

9月末,威廉遂召集諾曼底、布列塔尼、皮卡迪等地封建主,率兵入侵英國,開創諾曼王朝。

貝爾福低聲道:“那位愛德華國王可比陛下還要不靠譜。”

愛德華七世:???

怎么感覺對方的語氣有點兒怪?

這是在夸自己嗎?

貝爾福見國王陛下表情僵硬,立即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有問題,

他趕緊繼續話題道:“之所以說懺悔者愛德華國王不靠譜,是因為他竟然承諾了兩個人有繼承權,而且,是先給的威廉。”

愛德華七世十分驚訝,

“還有這事?”

就這么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呼”

貝爾福長出一口氣,對陸時的方向點點頭,

“陸教授的《槍炮、病菌與鋼鐵》還寫到過呢他作為歷史學者,對那段故事可比我熟悉得多。”

首相和國王的對話被旁人聽著,

這時,蒙塔古·詹姆斯雙眼亮了亮,似是想到了計劃,

他起身道:“普魯斯特先生,關于諾曼征服,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普魯斯特很有自信,

“諾曼征服對英國的影響,不僅在政治、制度上,還包括語言、藝術、文化……”

詹姆斯打斷:“講歷史,我們可有專業人士。”

說著,對陸時的方向頷首示意。

普魯斯特也看向陸時,

“陸教授,你來聊一聊?”

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落在陸時身上。

陸時站起身,說道:“《槍炮、病菌與鋼鐵》里面其實已經進行過大量的分析,也給出了足夠的歷史證據。”

詹姆斯接過話茬,

“那,陸教授就簡單聊一聊語言方面的影響吧。”

陸時沉吟,

片刻后,他說:“我接下來說的,可能會讓諸位法國學者不滿意。”

此言一出,禮堂內倫敦政經的學生們全都熱烈鼓掌,

“好!”

“就知道陸爵士是咱們這邊的!”

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龐加萊郁悶,

心想,

完蛋了,遇到渣男了!

授予陸教授通訊院士的稱號,還是沒能挽回其葬愛之心。

陸時繼續說道:“了解語言學、語音學、歷史學的人應該知道,中古時期的英語和古英語差距巨大,原因在于諾斯人的入侵。”

詹姆斯說:“諾斯人的事可夠早了……爵士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威廉大帝的諾曼征服,英語還是會改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時點點頭,

“是這樣沒錯。而且,即使完成了諾曼征服,諾曼人住在城堡里高高在上,和被統治的英格蘭人涇渭分明,其語言自然難以下沉到鄉野之間。”

當時確是如此,

法語作為貴族語言;

拉丁語是宗教和行政語言;

英語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鄙語。

普魯斯特畢竟年輕,

說文學,他在行,但歷史就有些超出能力范圍了。

法郎士起身,

“陸教授,你雖然是史學界的泰斗,但我還是要指出你的問題所在。諾曼王朝,諾曼人和英格蘭人不可能不互相接觸,所以,大量法語詞匯進入到了英語中,這是事實!”

陸時點頭,

“是的,你說的沒錯。諾曼征服消滅英語的書面形式的同時,促進了它的語法變化。按那個趨勢,英語甚至有被法語吞噬的危險。但后來嘛……不是打仗了嗎?”

法國人可不會把諾曼王朝當自己人,

于是,英格蘭的諾曼人丟失了他們在諾曼底的老家,不得不和英格蘭本地貴族通婚,

這就導致,越來越多的貴族成為雙語者。

再之后,百年戰爭爆發,英語甚至成為了英格蘭國王激發愛國主義與法蘭西作戰的象征,徹底翻身,讓法語成為了“外語”。

法郎士聳聳肩,

“陸教授,我們只聊語言。所以,你剛才不也承認了嗎?法語是英語的爹。”

“啊這……”

陸時也沒想到對方總結得如此簡短。

而且因為英語的一詞多義,

英語;英格蘭人;

法語;法蘭西人。

那一句“法語是英語的爹”,跟“法蘭西人是英格蘭人的爹”差不多。

現場瞬間爆了,

“法國佬真是一個比一個討厭。”

“真特么想弄死他!”

群情激奮。

但法郎士不為所動,

他要是害怕,也不會以改名為“France”了。

他說:“看吧,我用事實證明了,英語甚至還存在準確性的問題。”

此話直達要害。

反駁的難度有點兒大,一眾英國人只能生悶氣。

貝爾福看向愛德華七世,

沒想到的是,國王陛下竟然一臉笑呵呵的模樣,腆著大肚腩,活像一尊彌勒佛。

貝爾福詫異道:“陛下,你不生氣嗎?”

愛德華七世攤手,

“生什么氣?伱不也沒生氣?”

貝爾福笑了笑,沒接茬。

他是政客,

要是因為這點兒事就生氣,那干脆回家賣紅薯算了。

結果,國王陛下也露出會心的笑,低聲道:“我就知道,你也想看他們打起來,所以不生氣。”

貝爾福:“……”

他決定盡量不跟這個睿智的國王說話了。

與此同時,詹姆斯展開反擊,

“法郎士先生,你似乎沒有仔細聽陸爵士的話啊。他剛才所說有一句重點,‘諾曼征服消滅英語的書面形式的同時,促進了它的語法變化’,這是原話吧?”

法郎士詫異,

感覺對方這么說像在自爆。

他說:“詹姆斯教授,你也要承認嗎?”

詹姆斯嘴角勾起,

“書面……呵……呵呵……”

現場一陣安靜。

很快,許多人反應了過來。

他們今天要爭的是《小王子》的第一語言,在歷史上掰扯,沒有任何意義。

而書面上精確的語言,不見得有優勢。

蕭伯納笑道:“法郎士先生,必須承認,法語講求精準……當然,精準度上,跟俄語、阿拉伯語還是比不了的……”

一眾法國學者滿頭黑線,

心里暗道,

這個老混蛋,贊揚法語也不能痛痛快快的,非得把俄語和阿拉伯語搬出來。

蕭伯納卻爽得很,繼續道:“英語則追求簡單、高效的溝通。所以,英語從零基礎到可以正確地開口,所需的時間會大大短于法語。”

凡爾納起身,

“這話不對吧?法語的發音明明更規則。”

蕭伯納說:“但法語語法復雜。變位、陰陽性、語態、語氣……從零基礎到入門,需要的時間更長。”

這一點無人能反駁。

即使到了現代,也經常會出現成年法國人寫信都寫不利索的情況,

但他們用法語追求外國女孩一點兒不含糊。

此類情況,在各語言都有,

以現代漢語為例,有個現象叫“羨余”,指某一個語言組合中有多余的成分而不視為“贅疣”。

比如,

“差點兒笑出聲”和“差點兒沒笑出聲”,

后者明確多了一個否定詞,而兩者在某些情況下表達的意思卻一樣。

說白了,有些話用口語講出來,沒有語病,

但落于紙面,問題就很嚴重。

法語復雜的語法使其在口語和書面上存在大量不同。

蕭伯納嘴角勾起弧度,

“凡爾納先生,《小王子》是兒童文學佳作,主要讀者是孩子們。我認為,對于孩子們,他們更應該接觸的語言是口語和書面語更具有一致性的語言,對吧?”

打蛇打七寸,

凡爾納被問得語塞。

蕭伯納繼續道:“而且,我認為不存在最精準的語言,只存在運用語言的人能否準確表達。”

龐加萊立即迎頭痛擊,

“這話不對。法語現在被用于外交的場合越來越多,你能說,沒有語言優勢?”

蕭伯納陷入沉思,

結果,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反例。

沒想到,愛德華七世竟然又站了起來,

看著他胖乎乎的身姿,

現場安靜得可怕。

貝爾福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低聲道:“陛下,你要不要先考慮好了,之后再發言。”

愛德華七世根本沒搭理首相。

他左右看看,

“我一直覺得奇怪,外交是一個需要精確度的場合嗎?”

這話讓所有人都懵了。

外交不需要精確,那還有什么需要精確?!

愛德華七世看眾人不解,不由得嘆氣,

“我簽過很多文書,發現,外交辭令從來是不精確的,需要大量的模糊空間。因為只有足夠模糊,才必須依賴外交人員做出解釋,而解釋權就使得他們……唔……”

國王陛下頓住了。

因為他發現,現場比剛才還要安靜,

眾人都在用怪異的目光看著自己。

他不解,

“我說的不對嗎?”

可太對了!

在外交領域,語言本身的價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國家實力、國際影響力才是主要的。

但也正因如此,才不能什么實話都往外撂。

貝爾福想哭的心都有了,不得不又附到國王陛下耳邊說悄悄話。

愛德華七世又很驚訝,一臉尬笑,

“各位大師,請你們無視我剛才的發言。我什么都沒說過。沒有‘精確度’、沒有‘外交辭令’、沒有‘模糊空間’。”

說完,他坐回去了。

但現場還是難言的沉默。

尤其是那幫法國學者,面面相覷。

龐加萊低聲道:“果然沒錯!愛德華國王并不像外界說的那般荒誕,反而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剛才先是打亂了馬塞爾的進攻節奏,現在又在法語的精確度上做文章……”

越說越有如臨大敵的感覺。

羅蘭問:“怎么辦?對方派出國王,我們沒法打啊!”

其余人無比郁悶,

他們萬萬不會想到,封建余孽吉祥物竟然還有如此妙用。

龐加萊說:“最后還是得看陸教授的說法。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跟英國佬懟到底。”

類似的發言也出現在英方一邊:

“我們不能輸給法國佬!”

英國人也發現了,對方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的。

于是,兩邊開始互爆,

法方說:“法語是最浪漫的語言。”

英方說:“英語的通用性,不需要任何夸贊來背書,更何況是‘最浪漫’這種無法量化的指標。”

法方說:“《小王子》難道不浪漫嗎?你們看不起陸教授?”

英方說:“我們愛陸教授!”

法方說:“那我們的愛只會比你們更多!”

接下來這段時間,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斗得好不精彩。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

誰也說服不了誰。

而普魯斯特可就慘了,

他第一個上臺表達觀點,結果被莫名其妙地晾在了上面,反而更像交流會的主持人。

就這么過了將近兩個小時。

臨近中午,

窗外,陽光變得熾熱,樹木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樹影,為地面提供一絲絲涼爽的庇護。

“嘖……”

愛德華七世無聊地咋舌,

本來還想看兩邊打一架來著,結果就這!?

他摸摸肚子,

想吃午飯。

陸時覺得雙方都被磨得差不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說過了。

他輕咳一聲,讓眾人的注意力落到自己身上,

“各位,你們的辯論已經足以證明,從歷史、表達、書寫等方面出發,英語和法語都是優秀的語言。所以,關于《小王子》的出版,應當授權兩國出版社、同時發售。”

這個結果沒有出乎意料。

關鍵的是……

龐加萊問道:“陸教授,《小王子》在創作之時,第一語言是什么?”

陸時沒有猶豫地說:“法語。”

這個答案讓現場為之一靜,

緊接著,法國的學者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看他們那幅高興的模樣,就像又打贏了一場百年戰爭。

英國人則垂頭喪氣。

詹姆斯忍不住問:“陸教授,《小王子》明明是你在倫敦創作的,為什么會用法語?”

陸時攤手,

“一本書該選擇何種方式表達,關鍵還是要看故事的內容,對吧?而語言,則是表達本身,也該視內容而定。”

這個理由還算合理,

畢竟,小王子游走于玫瑰和狐貍,法國味兒很足。

羅蘭小聲道:“陸教授不愧是大作家!”

凡爾納聽得直想笑,

他和龐加萊、法郎士交換視線,

三人心照不宣,都覺得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稱號肯定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陸教授像法國人一樣浪,但是不渣。

而陸時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他們的這個“浪,但是不渣”的想法。

只聽他說道:“各位不用擔心,我正在用英語創作另一部兒童文學作品,而且是長篇。我相信,它會取得和《小王子》一樣的成就。”

禮堂內有靜了靜,

隨即,歡呼聲爆發,

“陸,我愛你!”

“我就知道,我沒有愛錯人!”

“我愛Lu!”

對陸時的“示愛者”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