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內彌漫著一股難言的氣氛,
有點兒悶,又有點兒冷,
就像倒滿一鍋水,剛剛點上火開始加熱,卻突然被撲滅。
竊竊私語四起,
“陛下剛才,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故意的啊!陛下明顯是自污,以此來打亂那個法國佬的進攻節奏。否則,讓那個法國佬一直說下去,英語非得跪下給法語叫‘爸爸’。”
“唔……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倫敦政經的學生們對國王陛下充滿敬佩。
“啊這……”
愛德華七世撓頭,
“我怎么感覺,學生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沒人回答,
沉默愈加震耳欲聾。
陸時清清嗓子,說道:“普魯斯特先生,抱歉,剛才發生了一點兒小插曲。請你繼續。”
普魯斯特“啊?”了一聲,
一時間,竟有些想不起自己剛才說到哪兒了。
羅蘭在下面嘀咕:“英國佬玩陰的,主場優勢過于明顯。”
龐加萊小聲道:“關鍵還是得看陸教授。”
其余法國學者一致點頭,
只要陸時不偏不私,就好辦。
凡爾納捅捅龐加萊的腰眼,問道:“咱們給陸教授授予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稱號,應該有效果吧?”
龐加萊嘆氣,
“但愿吧。”
他產生了微妙的感覺,
拉攏陸時的過程就好像在跟高手談戀愛,坐過山車似的被各種拉扯。
沒想到啊沒想到,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法國人竟然也會遇到這種事……
臺上,普魯斯特斷掉的思路續上了,繼續道:“我們接著聊英語和法語的歷史。1066年,發生了一件徹底改變英格蘭的重大歷史事件——諾曼征服。”
英國學者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說起英、法,兩件事不可不提,
其一為諾曼征服;
其二為百年戰爭。
愛德華七世輕笑道:“是一位跟我同名的國王引發的事件。”
1066年初,英王懺悔者愛德華逝世,
他死后無嗣,威塞克斯伯爵哈羅德二世被推選為國王。
9月末,威廉遂召集諾曼底、布列塔尼、皮卡迪等地封建主,率兵入侵英國,開創諾曼王朝。
貝爾福低聲道:“那位愛德華國王可比陛下還要不靠譜。”
愛德華七世:???
怎么感覺對方的語氣有點兒怪?
這是在夸自己嗎?
貝爾福見國王陛下表情僵硬,立即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有問題,
他趕緊繼續話題道:“之所以說懺悔者愛德華國王不靠譜,是因為他竟然承諾了兩個人有繼承權,而且,是先給的威廉。”
愛德華七世十分驚訝,
“還有這事?”
就這么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呼”
貝爾福長出一口氣,對陸時的方向點點頭,
“陸教授的《槍炮、病菌與鋼鐵》還寫到過呢他作為歷史學者,對那段故事可比我熟悉得多。”
首相和國王的對話被旁人聽著,
這時,蒙塔古·詹姆斯雙眼亮了亮,似是想到了計劃,
他起身道:“普魯斯特先生,關于諾曼征服,你到底想要說什么?”
普魯斯特很有自信,
“諾曼征服對英國的影響,不僅在政治、制度上,還包括語言、藝術、文化……”
詹姆斯打斷:“講歷史,我們可有專業人士。”
說著,對陸時的方向頷首示意。
普魯斯特也看向陸時,
“陸教授,你來聊一聊?”
一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落在陸時身上。
陸時站起身,說道:“《槍炮、病菌與鋼鐵》里面其實已經進行過大量的分析,也給出了足夠的歷史證據。”
詹姆斯接過話茬,
“那,陸教授就簡單聊一聊語言方面的影響吧。”
陸時沉吟,
片刻后,他說:“我接下來說的,可能會讓諸位法國學者不滿意。”
此言一出,禮堂內倫敦政經的學生們全都熱烈鼓掌,
“好!”
“就知道陸爵士是咱們這邊的!”
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龐加萊郁悶,
心想,
完蛋了,遇到渣男了!
授予陸教授通訊院士的稱號,還是沒能挽回其葬愛之心。
陸時繼續說道:“了解語言學、語音學、歷史學的人應該知道,中古時期的英語和古英語差距巨大,原因在于諾斯人的入侵。”
詹姆斯說:“諾斯人的事可夠早了……爵士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威廉大帝的諾曼征服,英語還是會改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時點點頭,
“是這樣沒錯。而且,即使完成了諾曼征服,諾曼人住在城堡里高高在上,和被統治的英格蘭人涇渭分明,其語言自然難以下沉到鄉野之間。”
當時確是如此,
法語作為貴族語言;
拉丁語是宗教和行政語言;
英語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鄙語。
普魯斯特畢竟年輕,
說文學,他在行,但歷史就有些超出能力范圍了。
法郎士起身,
“陸教授,你雖然是史學界的泰斗,但我還是要指出你的問題所在。諾曼王朝,諾曼人和英格蘭人不可能不互相接觸,所以,大量法語詞匯進入到了英語中,這是事實!”
陸時點頭,
“是的,你說的沒錯。諾曼征服消滅英語的書面形式的同時,促進了它的語法變化。按那個趨勢,英語甚至有被法語吞噬的危險。但后來嘛……不是打仗了嗎?”
法國人可不會把諾曼王朝當自己人,
于是,英格蘭的諾曼人丟失了他們在諾曼底的老家,不得不和英格蘭本地貴族通婚,
這就導致,越來越多的貴族成為雙語者。
再之后,百年戰爭爆發,英語甚至成為了英格蘭國王激發愛國主義與法蘭西作戰的象征,徹底翻身,讓法語成為了“外語”。
法郎士聳聳肩,
“陸教授,我們只聊語言。所以,你剛才不也承認了嗎?法語是英語的爹。”
“啊這……”
陸時也沒想到對方總結得如此簡短。
而且因為英語的一詞多義,
英語;英格蘭人;
法語;法蘭西人。
那一句“法語是英語的爹”,跟“法蘭西人是英格蘭人的爹”差不多。
現場瞬間爆了,
“法國佬真是一個比一個討厭。”
“真特么想弄死他!”
群情激奮。
但法郎士不為所動,
他要是害怕,也不會以改名為“France”了。
他說:“看吧,我用事實證明了,英語甚至還存在準確性的問題。”
此話直達要害。
反駁的難度有點兒大,一眾英國人只能生悶氣。
貝爾福看向愛德華七世,
沒想到的是,國王陛下竟然一臉笑呵呵的模樣,腆著大肚腩,活像一尊彌勒佛。
貝爾福詫異道:“陛下,你不生氣嗎?”
愛德華七世攤手,
“生什么氣?伱不也沒生氣?”
貝爾福笑了笑,沒接茬。
他是政客,
要是因為這點兒事就生氣,那干脆回家賣紅薯算了。
結果,國王陛下也露出會心的笑,低聲道:“我就知道,你也想看他們打起來,所以不生氣。”
貝爾福:“……”
他決定盡量不跟這個睿智的國王說話了。
與此同時,詹姆斯展開反擊,
“法郎士先生,你似乎沒有仔細聽陸爵士的話啊。他剛才所說有一句重點,‘諾曼征服消滅英語的書面形式的同時,促進了它的語法變化’,這是原話吧?”
法郎士詫異,
感覺對方這么說像在自爆。
他說:“詹姆斯教授,你也要承認嗎?”
詹姆斯嘴角勾起,
“書面……呵……呵呵……”
現場一陣安靜。
很快,許多人反應了過來。
他們今天要爭的是《小王子》的第一語言,在歷史上掰扯,沒有任何意義。
而書面上精確的語言,不見得有優勢。
蕭伯納笑道:“法郎士先生,必須承認,法語講求精準……當然,精準度上,跟俄語、阿拉伯語還是比不了的……”
一眾法國學者滿頭黑線,
心里暗道,
這個老混蛋,贊揚法語也不能痛痛快快的,非得把俄語和阿拉伯語搬出來。
蕭伯納卻爽得很,繼續道:“英語則追求簡單、高效的溝通。所以,英語從零基礎到可以正確地開口,所需的時間會大大短于法語。”
凡爾納起身,
“這話不對吧?法語的發音明明更規則。”
蕭伯納說:“但法語語法復雜。變位、陰陽性、語態、語氣……從零基礎到入門,需要的時間更長。”
這一點無人能反駁。
即使到了現代,也經常會出現成年法國人寫信都寫不利索的情況,
但他們用法語追求外國女孩一點兒不含糊。
此類情況,在各語言都有,
以現代漢語為例,有個現象叫“羨余”,指某一個語言組合中有多余的成分而不視為“贅疣”。
比如,
“差點兒笑出聲”和“差點兒沒笑出聲”,
后者明確多了一個否定詞,而兩者在某些情況下表達的意思卻一樣。
說白了,有些話用口語講出來,沒有語病,
但落于紙面,問題就很嚴重。
法語復雜的語法使其在口語和書面上存在大量不同。
蕭伯納嘴角勾起弧度,
“凡爾納先生,《小王子》是兒童文學佳作,主要讀者是孩子們。我認為,對于孩子們,他們更應該接觸的語言是口語和書面語更具有一致性的語言,對吧?”
打蛇打七寸,
凡爾納被問得語塞。
蕭伯納繼續道:“而且,我認為不存在最精準的語言,只存在運用語言的人能否準確表達。”
龐加萊立即迎頭痛擊,
“這話不對。法語現在被用于外交的場合越來越多,你能說,沒有語言優勢?”
蕭伯納陷入沉思,
結果,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反例。
沒想到,愛德華七世竟然又站了起來,
看著他胖乎乎的身姿,
現場安靜得可怕。
貝爾福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低聲道:“陛下,你要不要先考慮好了,之后再發言。”
愛德華七世根本沒搭理首相。
他左右看看,
“我一直覺得奇怪,外交是一個需要精確度的場合嗎?”
這話讓所有人都懵了。
外交不需要精確,那還有什么需要精確?!
愛德華七世看眾人不解,不由得嘆氣,
“我簽過很多文書,發現,外交辭令從來是不精確的,需要大量的模糊空間。因為只有足夠模糊,才必須依賴外交人員做出解釋,而解釋權就使得他們……唔……”
國王陛下頓住了。
因為他發現,現場比剛才還要安靜,
眾人都在用怪異的目光看著自己。
他不解,
“我說的不對嗎?”
可太對了!
在外交領域,語言本身的價值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國家實力、國際影響力才是主要的。
但也正因如此,才不能什么實話都往外撂。
貝爾福想哭的心都有了,不得不又附到國王陛下耳邊說悄悄話。
愛德華七世又很驚訝,一臉尬笑,
“各位大師,請你們無視我剛才的發言。我什么都沒說過。沒有‘精確度’、沒有‘外交辭令’、沒有‘模糊空間’。”
說完,他坐回去了。
但現場還是難言的沉默。
尤其是那幫法國學者,面面相覷。
龐加萊低聲道:“果然沒錯!愛德華國王并不像外界說的那般荒誕,反而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剛才先是打亂了馬塞爾的進攻節奏,現在又在法語的精確度上做文章……”
越說越有如臨大敵的感覺。
羅蘭問:“怎么辦?對方派出國王,我們沒法打啊!”
其余人無比郁悶,
他們萬萬不會想到,封建余孽吉祥物竟然還有如此妙用。
龐加萊說:“最后還是得看陸教授的說法。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跟英國佬懟到底。”
類似的發言也出現在英方一邊:
“我們不能輸給法國佬!”
英國人也發現了,對方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的。
于是,兩邊開始互爆,
法方說:“法語是最浪漫的語言。”
英方說:“英語的通用性,不需要任何夸贊來背書,更何況是‘最浪漫’這種無法量化的指標。”
法方說:“《小王子》難道不浪漫嗎?你們看不起陸教授?”
英方說:“我們愛陸教授!”
法方說:“那我們的愛只會比你們更多!”
接下來這段時間,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斗得好不精彩。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
誰也說服不了誰。
而普魯斯特可就慘了,
他第一個上臺表達觀點,結果被莫名其妙地晾在了上面,反而更像交流會的主持人。
就這么過了將近兩個小時。
臨近中午,
窗外,陽光變得熾熱,樹木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樹影,為地面提供一絲絲涼爽的庇護。
“嘖……”
愛德華七世無聊地咋舌,
本來還想看兩邊打一架來著,結果就這!?
他摸摸肚子,
想吃午飯。
陸時覺得雙方都被磨得差不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說過了。
他輕咳一聲,讓眾人的注意力落到自己身上,
“各位,你們的辯論已經足以證明,從歷史、表達、書寫等方面出發,英語和法語都是優秀的語言。所以,關于《小王子》的出版,應當授權兩國出版社、同時發售。”
這個結果沒有出乎意料。
關鍵的是……
龐加萊問道:“陸教授,《小王子》在創作之時,第一語言是什么?”
陸時沒有猶豫地說:“法語。”
這個答案讓現場為之一靜,
緊接著,法國的學者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看他們那幅高興的模樣,就像又打贏了一場百年戰爭。
英國人則垂頭喪氣。
詹姆斯忍不住問:“陸教授,《小王子》明明是你在倫敦創作的,為什么會用法語?”
陸時攤手,
“一本書該選擇何種方式表達,關鍵還是要看故事的內容,對吧?而語言,則是表達本身,也該視內容而定。”
這個理由還算合理,
畢竟,小王子游走于玫瑰和狐貍,法國味兒很足。
羅蘭小聲道:“陸教授不愧是大作家!”
凡爾納聽得直想笑,
他和龐加萊、法郎士交換視線,
三人心照不宣,都覺得法蘭西學院的通訊院士稱號肯定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陸教授像法國人一樣浪,但是不渣。
而陸時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他們的這個“浪,但是不渣”的想法。
只聽他說道:“各位不用擔心,我正在用英語創作另一部兒童文學作品,而且是長篇。我相信,它會取得和《小王子》一樣的成就。”
禮堂內有靜了靜,
隨即,歡呼聲爆發,
“陸,我愛你!”
“我就知道,我沒有愛錯人!”
“我愛Lu!”
對陸時的“示愛者”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