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陵,奉玉觀。
這才多久沒有人,奉玉觀遠看起來依然恢弘壯闊,可進來看才會感覺到這里竟是隱隱已有幾分破敗之相。
林葉在前邊走著,聶無羈和陸駿集等人落后半步的位置跟著。
每個人心里都有幾分沉重,看著這奉玉觀難免會有傷感之情。
尤其是陸駿集,他和辛先生一樣是在奉玉觀里長大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對奉玉觀的感情還要超過辛言缺。
辛言缺曾經有過一段離開歌陵的日子,在云州的時候他過的也很舒服。
可是陸駿集不一樣,他始終都生活在奉玉觀,從小到大,每天見到都不是紅袍就是白袍。
此時再看奉玉觀如此模樣,陸駿集又怎么可能心平氣和。
“會好的。”
林葉忽然說了這樣三個字。
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立刻就讓眾人的心跳開始加速。
“奉玉觀還要在,以后會一直在,我不妨說的直白些......”
林葉一邊走一邊說道:“若是對外人,我自然要說這是因為上陽宮對大玉有過巨大功勞,大玉也從無取締上陽宮之心。”
“可對你們,這樣的話就不必說了,奉玉觀要在,但不能還是以原來的方式在。”
說到這,林葉看向陸駿集:“我把奉玉觀交給你,還會從全國之內為你物色人才,前陣子臻元宮那兩座琉璃盞的威力也都看到了,如果能把這樣威力的東西用之于戰陣,那大玉哪里還會有什么敵人。”
陸駿集眼神逐漸明亮起來。
“其次。”
林葉道:“還是為了百姓們心里沒有怨氣,不能讓百姓們說大玉朝廷真的就是一點情面都不講。”
“國家制定了律法來維持最起碼的公平和正義,可是百姓們往往都更講情面。”
“這樣的話說出來不好聽可卻是實情,有些時候情面比律法更能讓百姓們覺得被尊重。”
“所以奉玉觀這三個字得一直在,換個方式存在。”
眾人聽到這也是百感交集,這些話其實林葉真的不必對他們明言。
可林葉既然說了,眾人也明白是真的沒把他們當外人。
如果不說這些話,換一些漂亮的冠冕堂皇的話在,說出來可能還更感動人,也不會引人不適,但那些話疏遠,說話的人也疏遠。
“各地奉玉觀的分座如何處置,我之前和寧公已經有過商議。”
林葉繼續說道:“留下一部分有學識的弟子教授學問,改做縣學,讓百姓們的孩子有書讀,上陽宮的地位也不會降下去。”
“不過,這樣的分座以后要稍微改一改,在上陽與宮之間加一個字......上陽學宮。”
聶無羈默默點頭。
這已經是在最大限度的保留上陽宮的尊嚴,按照太上圣君的想法可能要比林葉現在說的辦法嚴苛許多倍。
現在,上陽宮雖然變成了上陽學宮,可卻是保留了體面。
“聶先生。”
林葉看向聶無羈道:“之前太上圣君說想讓你和辛先生一起去冬泊,其實不只是冬泊,但也不必急著去,以后則必須去。”
聶無羈點頭:“我懂。”
上陽宮宣揚道法這種事,現在可以往外走,將來滅了婁樊之后,上陽宮要取代禪宗在婁樊的地位,這同樣是任重道遠的事。
要想讓一個敵對的民族逐漸變成自己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改變他們的文化和信仰。
而如此以來,又不可避免的會造成上陽宮在其他地方的地
位無比尊崇起來。
然而這是沒辦法解決的事,只能是留待以后。
“如果這次能順利滅掉婁樊,將來上陽宮走的會更遠。”
林葉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去婁樊的時候聽聞,婁樊的商人一路往西北走,漂洋過海,去過更遠的地方,那里有不一樣的文化。”
“將來上陽宮要如禪宗一樣走出去,在我們的兵戈未到之前讓外邊的人先崇尚道宗。”
聶無羈聽到這的時候,眼神也變得明亮起來,就如剛才陸駿集在聽到奉玉觀要保留下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有些時候想想我確實是一個瘋子。”
林葉自嘲的笑了笑。
“也許是自大,自大到了一定地步,我總覺得我們中原的人應該走到更遠的地方去。”
“征服其他地方未必非要是金戈鐵馬,文化,是極為鋒利的一把刀。”
聶無羈點頭道:“我懂你的意思。”
林葉道:“上陽宮是最講究禮數的地方,無數年前圣人想出來禮這個字,其實是......屠龍術。”
這三個字一出口,可把聶無羈他們嚇了一跳。
眾人都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也都知道林葉說的沒有什么問題,可如此直白的說出來,他們還是有些心驚膽顫。
“圣人那一套東西用在自己人身上好使,用在外人身上也不可能毫無作用。”
“走出去,讓外邊的人也知道禮數這個東西竟然可以約束君主,而且,看起來竟然還能更加體現尊卑......這種事,一旦他們接受了,就會上癮。”
眾人心中,那真是驚濤駭浪。
林葉笑了笑后繼續說道:“其實也沒那么嚇人,你們害怕恰恰是因為你們被禮數束縛住了。”
他走到奉玉觀大殿的門前,看著那座巨大的巍峨的雕塑。
“奉玉觀要在,這些雕塑就......拆了吧,如果非要有,就換一個。”
林葉指著雕塑的位置說道:“可以雕刻一本厚厚的書冊,一本翻開的書冊。”
陸駿集喜歡,他連連點頭。
“剛才的話你們聽了都有些不舒服,接下來的話你們聽了還會不舒服。”
林葉邁步往大殿里邊走:“現在朝廷缺錢,雖然靠抄家弄來了好大一筆銀子,但還不足以支撐未來北征的大事。”
“所以,我想了個法子......這個法子,還是從肅城謝家身上想到的。”
林葉回頭看向寧未末:“寧公應該猜到了我想的是什么。”
寧未末臉色有些凝重的說道:“可是,有辱......有辱圣賢,有辱斯文。”
寧未末當然能想到林葉要做什么,這是在挑戰一千多年來的圣人遺訓。
圣人說,經商之人一味求利,心思不正,做人不純,所以不能讓商人有太高的地位。
林葉道:“趁著現在沒有那么多人說話太大聲,只要是合理的就可以辦一辦。”
他指著旁邊一座偏殿說道:“如商人愿意出錢在各地上陽學宮興建教學所用的房屋,那就給他們冠名之權又如何?商人得了名聲,學子得了實惠。”
寧未末垂首:“臣......不敢同意,但若殿下執意要這么做,臣......照辦就是了。”
林葉笑道:“也不能對經商的人太嚴苛,不許人家做官,還不許人家求名?哪有這樣的道理。”
寧未末選擇閉口不言。
“行了,這個事可以稍后拿到朝堂上來議一議,今天就不說了。”
林葉道
:“不過,有一件和商人有關的事還是要提......”
林葉看向寧未末,語氣稍顯肅然起來:“昨日奉辦處擬出來的募兵制詳細辦法我看過了,為何要特意寫出來一條商人之子不許參加募兵?”
寧未末臉色一變,俯身,但沒有回應什么。
林葉道:“你們擔心的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害怕商賈巨富之人家中有人當兵了?還是害怕那些小商小販的子孫穿上軍服?”
寧未末不知道如何辯駁,雖然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你們看看,歌陵城的大街上商鋪林立,所謂繁華,最直觀的難道不是他們?”
“做小生意的人不是罪人,做大生意的人也不是罪人,堵不如疏的道理,老祖宗很多年前就教過了。”
寧未末只能是俯身道:“臣回去之后,就和奉辦處的臣工商議一下,看看,怎么做些修改,再把條條款款做的更細一些......”
“不必了。”林葉道:“我是告訴你一聲,這樣不行,不是告訴你一聲,這樣可以商量。”
寧未末心里又一緊。
“商人之子也可從軍,這件事沒得商量,如果奉辦處所有人都覺得這事不能辦,那我就直接擬旨昭告天下。”
林葉說完這句話繼續邁步向前,聶無羈拍了拍寧未末的肩膀,寧未末苦笑一聲,而聶無羈則并非只是同情。
他走在寧未末身邊聲音很輕的說道:“這件事就不要和殿下頂著來了,尤其是北征在即的時候。”
寧未末道:“不知道會有人多少人罵,如此一來背棄圣賢。”
“圣賢能讓國家變得更好,我可以把圣賢的地位擺在比皇位還高的地方,圣賢的話如果成了國家發展的制約,成了阻礙繁華進步的桎梏,我把圣賢從廟堂里搬出去也不是不行。”
林葉回頭看向寧未末:“如果奉辦處的輔臣們都覺得這事不可行,剛才的話你原話復述給他們,理解的留下,不理解的,可以到地方上去任職。”
這話,說的就格外嚴厲了。
林葉一直以來對寧未末和奉辦處的輔臣都很尊重,尤其是在商議國策的時候更為尊重,今天還是第一次如此嚴厲的說話。
“富強,為什么是富這個字在前邊?”
林葉道:“你們罵我市儈罵我偏激我都可以認下,但讓百姓們富起來的法子我該想的還要想該辦的還要辦。”
寧未末俯身:“臣不敢,臣遵旨。”
林葉緩了一口氣后說道:“你們都是好意,但你們往往站的太高了,總是站在仁義道德的層面看別人,地位高是為了讓你們看的更遠,不是為了讓你們只往上看。”
這時候寧未末忽然想起來之前的一些事,他們曾經說過林葉和太上圣君之間的區別。
太上圣君是無可否認的正確,而林葉則是無可否認的......務實。
“這些話同樣是故意讓你們也聽聽。”
林葉看向聶無羈和陸駿集等人:“上陽宮高高在上這么多年,看不到人間了,我不希望以后,還是看不到人間。”
他抬起手指了指天空:“一直看著臻天,何嘗不是卑躬屈膝,在人間辦人事,何嘗不是頂天立地。”
林葉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出奉玉觀大殿。
“上陽學宮是個好名字。”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再次抬起頭看了看天空。
臻天......
他又想到了那個思考,如果臻天只是往圣留下的一道禁制,那這道禁制到了今時今日,是留還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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