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竇拿刀柄一路將喪家之犬祁暢杵進了大理寺獄。
皇城內外已是禁衛森嚴,出入皆需戶貼,大理寺獄更是禁軍內外值守,將此處圍成鐵桶。
正應吳鴻喆所說,禁軍、禁掖,乃國之根本,不可輕動。
眼下此處已經由武德司接管,大理寺少卿楊英,也被迫受詢,亦不能干預武德司行事。
三品獄中囚犯,不幸與濟陽郡王同獄,被一只只拉出來,整齊排列,輪番詰問。
祁暢一進去,便遭受一場十分細致的搜身,并且無故被摁在地上,挨了幾腳。
有人拎著后衣襟,將他提起來,推搡他往里走,在路過一處陰氣沉沉的堂屋時,他看到里面擺著四條長凳,凳子上安放一塊門板,門板上停放一具腳尖朝門口的尸體。
尸體肥胖沉重,再加上厚厚一層壽衣,蓋上壽被,越發碩大無朋。
這是濟陽郡王的尸體。
他突然死在大理寺獄,陛下無旨意是否移他出去,宗正寺和禮部不知該以郡王身份給他辦喪事,還是以待罪之身停他在大理寺,因此連護喪之人都沒指定,只先在這里給他小斂。
尸體旁邊放著化財盆,兩個和尚坐在一旁念《阿彌陀經》:「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
木魚的聲音鉆入祁暢耳中,他忽然感覺擁擠的大理寺變成一片曠野。
「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
祁暢被帶入牢獄,獄吏隨開一間牢門,將他塞了進去。
他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馬桶上,馬桶污垢積年累月,便溺之氣四溢,熏的他當場干嘔起來。
扶著墻壁嘔了半晌,他拖著軟綿綿的腳步走到角落里,遠離馬桶,臉上本就沒有任何血色,此時更是成了一張紙。
一屁股坐到干草上,他被屁股底下的硬東西硌了一下,伸手費力掏出來,竟然是只凍硬了的老鼠。
自從進入莫府,他就再沒見過老鼠。.
嫌惡地丟開死老鼠,他心里回蕩著方才的念經聲,心想:「這世上誰能在死到臨頭時,還能不懼怕,心不顛倒?」
木魚聲隨風送到,讓他心中稍安,一直聽到酉時,牢門外才傳來紛雜腳步聲,獄吏進來,將他帶去刑房。
刑房中,魏王坐在正座,背后是滿墻刑具,獄丞、掌率獄吏、檢校囚徒、枷杖獄吏,都伺候在左右,書景站在門邊,見祁暢進來,便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不過短短一日,魏王就像是變了樣,精神大不如前,有種萎靡不振的蕭瑟,眉眼上方籠罩一層郁氣,和從前那個精明、胸有成竹的王爺判若兩人。
他沒辦法不蕭瑟。
濟陽郡王尸體已經送回郡王府,縱然涉案未結,陛下也發下旨意,按郡王喪儀操辦,并追加他為親王銜。
看似天恩深重,可實際卻并非如此。
濟陽郡王子嗣都未曾封爵,別說是濟陽郡王侵占的田地要清丈,就連本屬于濟陽郡王的莊田,也將收回。
日后衰敗凋零之景,眼下就已經能夠預見。
魏王頭腦昏昏然,炭火烘的他口干舌燥,一把發出不來的陰火燎的五臟六腑都有燥意,他端起茶盞,喝一大口,壓下火氣,看向獄吏帶過來的祁暢。
「祁侍講,」他放下茶盞,「弄成這樣,還沒逃出去,真是狼狽啊。」
祁暢跪倒在地,盯著炭火,頭腦木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最后只在腦子里剩下一片「嗡嗡」之聲。
魏王強打精神,開始組織亂成一盤散沙的言語:「你誣告莫將軍,本是死罪,但你是我的門人,我也只能
盡力救護,早朝后,我已經懇求了陛下,留你性命,褫奪官身,打六十杖,帶你去寬州立功贖罪。」
祁暢呆滯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抬頭看向魏王,臉上因為增添了幾分詫異神情,而顯得可笑:「六十杖?那不還是死嗎?」
「杖,可死人,自然也可活人。」
祁暢眼睛里驟然冒出一點光,但那光轉瞬即逝,腦子反倒能夠稍微轉動一些。
立什么功?
魏王并非好人,留他一命,定有所圖。
他認認真真謝過魏王救命之恩,老老實實等著魏王說出目的。
魏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你對寬州莫府,是否熟悉?」
祁暢其實并不了解莫府,但還是點頭:「非常熟悉。」
魏王道:「熟悉就好,有些事,等到了路上,自會有人問你。」
祁暢唯唯諾諾應下,沒有什么特別的神情,經過這一整日的驚嚇和起落,他已經疲憊到無法調動臉上神情。
而且他知道自己沒得選擇。
不想死,就沒得選。
魏王起身往外走,走到他身邊時,停下腳步,道:「六十杖今天就打完,明天一早去寬州,會有人給你上藥。」
說罷,魏王邁過門檻,走出刑房,大理寺中亮起了通明的燈火,禁軍嚴陣以待,武德司在繪兇手畫像,魏王走過去看了一眼,只見上面男子面目平凡,貼出去一天能抓回來八十個。
他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暗罵:「瞎忙。」
刑房內,四個枷杖獄吏將祁暢去了衣物,按在刑凳上,掌率獄吏在一旁記錄。
眾人都已得魏王吩咐,絕不是廷杖鄔瑾時那種要命的打法,落的不輕不重,第一杖下去,雖然浮起紅痕,卻未破皮。
祁暢悶哼一聲,咬牙忍耐,兩手抓住刑凳,挨了幾杖后,忽然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掌率看一眼行刑人,持杖的兩人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人這么不禁打。
再輕下去,就是打豆腐了。
掌率咳嗽一聲,示意繼續打,于是木杖再次落在祁暢臀腿上,祁暢身體顫抖,抽泣之聲不減,到最后,忽然爆發出劇烈的哭聲。
哭并不是因為痛楚,也不是因為悔恨,而是隨著刑杖落下,皮開肉綻,仿佛身上一層層偽裝都隨之剝落。
從鄔瑾身上借來的溫和、謙恭、誠實、勤奮,從他光輝中沾染的一點余暉,全都被今日的種種所磨滅。
此刻他祁暢,徹底變回一條灰撲撲的蟲子,露出自私自利、無節無義、怯懦諂媚的真面目。
哭過一場后,他很快坦然接受了自己,像做乞丐時的無數個日夜那樣,坦然的無恥。
有君子,就有小人,神造物如此,他有什么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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