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帶四十護衛,數名隨從,莫聆風帶一百娘子軍,氣勢如虹,刮動靈堂外喪幡,卷飛滿地冥紙,踏碎道旁殘冰。
一輛寬敞的馬車緊隨其后,里面臥著鄔瑾,后方是一輛板車,趴著祁暢,再往后,便是糧草。
京都中處心積慮的算計,爆發出的激烈爭斗,因此而震蕩的朝堂,岌岌可危的群臣,都被他們拋之腦后。
魏王惦記的樓臺宮闕、金臺御座,也離他越來越遠。
他憂慮、疲憊、寒冷,無心看溟濛之下的江山,只偶爾抬頭看一眼莫聆風。
莫聆風身姿纖細,穿銀灰色狐皮敞衣,里面一身紫色窄袖夾襖,腳蹬皮靴,一手執鞭,躬身按轡,如箭一般馳騁風中。
她并未如魏王所想,時刻相伴在還不太清醒的鄔瑾身邊,就算偶爾往馬車中一探,也像是例行關懷。
她仿佛是忽然收了心,在京都中的種種行徑,不過是因為和皇帝積怨已久帶來的失控。
而鄔瑾,時好時壞。
鄔瑾真正清醒過來時,只覺得身下陣陣顛簸,眼前還是一片黑暗,耳中有了行車走馬之聲,還有腳步聲轟隆作響,似乎是隊伍龐大。.97aohuocc
他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周遭有寒風,身上卻暖和,鼻尖香氣濃郁,似有數朵花在徐徐綻放,春、夏、秋、冬,四季之景,都在這香氣里。
香氣似曾相識,是莫聆風舉手喂他吃糖時,腕間、衣帶上拂過的香氣,也是莫千瀾前往雄山寺接莫聆風時,沉在潮濕水汽中的香氣。
這香氣化作一張網,遮蔽天光,掩蓋四季,催走流年,是枷在他身上無法掙脫的一把鎖。
身體如在浪中,顛簸不住,馬車驟然停下,他也隨之一蕩,后背痛楚真實,猶如一把利劍,使香氣渙散破碎,將殘酷現實鑿進他腦海中。
死諫、莫聆風。
廷杖、莫聆風。
牢獄、莫聆風。
他睜開雙眼,環顧四周,眼前所見就是車壁和帷幔,日光從不嚴實的帷幔里透出來,可見外面是個難得的晴天。
他坐起身,靠著車壁喘息半晌,傷口因為受力,有股要迸裂開來的痛意,淡淡血腥味因此在馬車中散開。
皮肉之痛,尚可忍耐。
他低頭看向蓋在身上的白色氅衣,溫暖來自厚厚一層狐貍毛,百花香氣來自莫聆風。
這是莫聆風的氅衣。
莫聆風也在?
他舉起綿軟無力的手,撥開一側帷幔,明光立刻透過糊在軒窗上的明紙,刺入他眼內。
他眼睛一痛,緊緊閉了一瞬,慢慢睜開,去推軒窗。
稍一用力,疼痛就排山倒海般襲來,他還是費力推開軒窗往外望,驚動馬車外一匹白馬。
馬前蹄刨地,扭頭對著他噴上一團白氣,打個響鼻,隨后轡頭被人一挽,一人彎腰俯身,對著他無聲一笑。
日光滿地,冷風乍起,一株老銀杏樹葉片已黃,隨風宛轉墜地,映襯金光,好似落了一場黃金雨。
一片落葉被風吹到莫聆風雙髻上,他伸手出去,輕輕摘下,收入掌心。
同時他看到自己的手,蒼白無力,骨節凸起,像是從幽暗地獄中伸出來的一般。
莫聆風的手從軒窗中探進來,放在鄔瑾額頭上,掌心溫暖,將他從地獄中拽出來。
外面士兵、護衛埋鍋造飯,劈柴燒火,聲音紛亂,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何前程,但他知道必是因莫聆風而活命。
“聆風。”
與此同時,車外傳來魏王的聲音:“莫將軍。”
莫聆風收回手,低聲道:“不要怕,咱們回寬州。”
她直起腰,縱馬向前,對魏王拱手,魏王一面要竭力籠絡莫家,一面又要和潛藏在隊伍中的黃義仁暗通款曲,忙的心機交瘁,臉色蠟黃:“莫將軍,鄔通判醒了嗎?”
莫聆風點頭:“醒了。”
她翻身下馬,魏王也隨之下馬:“總算是能歇息片刻。”
他已經連行六個時辰,中途只短暫停留,下馬方便,大腿兩側嫩肉,已經破了一層皮。
他苦不堪言,趁方便時抹了兩次藥膏,勉強緩解一二。
瘸著腿,他低聲道:“是不是就地扎營,等一等輜重?”
莫聆風搖頭:“不等,兩刻后啟程,子時扎營,見光亮拔營,輜重慢行。”
她大步走向游牧卿,拿一個烘熱了的餅給魏王:“王爺辛苦,邊關等的急。”
魏王接過餅,跟在一旁的內侍急忙送來一碗熱水——水囊里的水結成冰,只能燒火,否則他們還不會停下。
就著熱水吃餅,比在馬上頂著風吃味如嚼蠟的糜餅強上許多。
莫聆風也就著熱水吃餅,游牧卿送熱水和藥丸上馬車,同時掃了一眼馬車后方的板車。
祁暢趴在板車上,裹的嚴嚴實實,他的皮外傷看著觸目驚心,實際上并不重,也不曾高熱,王府一個護衛不知在和他說什么,順手給他一把炒豆——馬料里撿出來的豆子,硬邦邦的,難以下咽。
祁暢牲口似的咀嚼,一邊吃一邊想:“吃了這頓不知道有沒有下頓,不要挑剔。”
鄔瑾在聽到寬州二字后,心中越發安靜,吃完游牧卿送來的熱水、藥丸,勉力吃下去半塊餅,等游牧卿離去后,又陷入昏睡。
他們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馬車上又墊著厚厚的褥子,這種顛簸尚能忍受,他昏昏沉沉,朦朧間睜眼時,日光成了暮色四合,再睜眼時,已是烏黑一片。
子時過一刻,人疲馬乏之際,一行人趕到淮安縣館驛,門子敞開大門,人、馬魚貫而入,小竇鉆進馬車,背出鄔瑾,走在后方,鄔瑾睜眼抬頭,尋找莫聆風的身影。
魏王一行亂糟糟的,莫家軍訓練有素,迅速安置,伶仃幾點燈火下,卻沒有莫聆風身影。
小竇背鄔瑾進屋,將鄔瑾放在床上,鋪開被衾給他蓋上:“鄔通判,衣服別脫,這褥子又硬又潮,還得靠你暖它。”
鄔瑾點頭,低聲道:“竇副將,你們將軍……”
小竇把自己裹成一條蟲,在另一頭翹起腦袋:“什么?”
鄔瑾搖頭:“沒事,睡吧。”
小竇“啪”地倒下去,不到一息就鼾聲如雷,不省人事。
鄔瑾側耳聽外間風聲,寒氣從地而起,能夠穿透厚重的皮毛鶴氅,一直侵襲到骨頭里。
他想:“她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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