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軻比能能否被推舉為鮮卑單于,在于此戰可否戰勝魏國。
所以他對這一戰勢在必得,不管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價他都義無返顧、在所不惜。
這便是他悄然遣使去漠北召部落前來的緣由。
他要給此戰添加勝算、伏下一擊鎖定勝局的后手。
是啊,所有人都不知道,終日信心滿滿聲稱此戰必能擊潰魏國洛陽中軍、屢屢鼓舞族眾士氣的他,心中的定論卻是截然相反:如果自己僅依靠在漠南實力的話,莫說戰勝魏國了,就連兩敗俱傷都很難做到。
不是他悲觀。
更不是他因為年紀上漲而喪失了雄心壯志。
而是從士氣、軍械、戰力以及士卒臨陣鏖戰的敢死等等方面,他找不到一個能勝過魏國的因素。
就連在屬地里作戰的先天優勢,都因為魏國有熟悉邊塞之事的田豫充任副職而喪失了。
或是說,他的優勢還有人數眾多啊
然而,如若往深里想,便會發現這個優勢反而是劣勢。
軻比能雖然不曾研讀過漢人的兵法,但也知道“兵貴精不貴多”這個道理。
想與紀律嚴明、陣列森嚴的洛陽中軍抗衡,他需要的是死不旋踵的部落勇士,而不是烏合之眾。相反,讓烏合之眾前去與洛陽中軍鏖戰,他們會很快就敗陣下來,然后在戰場上狼奔豕突、倉皇亡命,進而誘發全軍的潰敗。
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湊不出足夠的部落勇士——
在甲胄與斗械的明顯差距下,至少兩個部落勇士才能匹敵一名洛陽中軍,而洛陽中軍有三萬
六萬敢死之士,他去哪里找?
若是有那么多勇士甘愿為他而死,他早就是名副其實的鮮卑單于了!
況且以二敵一,還是很樂觀的推算結果。
“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
在前漢時期對戰匈奴時,憑借著軍械的優勢便有一漢敵三胡之謂。
如今時過境遷,軻比能憑借著早年中原戰亂時期,收納了許多躲避戰火的漢人工匠,極大提升了部落冶鐵等技術,但源于塞外之地鐵礦稀少與開采效率太低,仍無法拉近與魏國之間的軍械差距。
尤其是,比起他部落的那一點技術進步而言,魏國的兵械造詣提升堪稱日新月異。
雙方正面鏖戰,“一漢當三胡”的推論仍是客觀事實。
甚至,在紀律陣列與兵將戰心的差距下,雙方拼出“一漢當五胡”的戰損比率都不是稀奇事。
所以軻比能對于此戰的籌畫,乃是先敗而后勝!
以漠南部落的敗績,來換取魏國洛陽中軍的驕心與松懈,進而迎來作為奇兵的漠北部落一錘定音鎖定勝局的機會!
自然,想做到這點,他就需要付出很沉重的代價。
首先是漠南部落的損失。
想要讓魏軍覺得他大勢已去、放下戒心前來追擊,他就得假戲真做,至少要讓兩萬族眾戰死來鎖定敗局、來證明自己倉皇亡命并非誘敵深入。
但他在漠南起家,漠南部落就是他的嫡系。
一旦讓嫡系族眾喪損多了,就會讓這些原本對他忠心耿耿的部落首領離心,覺得他不能庇護自己的利益,進而不再依附于他。
除非,他能在戰后彌補這些部落首領的損失,且還是超額彌補。
他能想到的籌碼,就是步度根部落的族眾了
先前步度根與泄歸泥被他擊敗,內附魏國的時候族眾就有三萬余落(戶);被魏國庇護了近十年后,由于不復遷徙、生活安穩與有互市的便利的關系,族中新生小兒猛增,若依著人口而算,相當于有四萬落了。
若是軻比能將這些族眾均分給嫡系部落首領,當然可以讓他們不再因為戰死的族人眾多而心生不滿。
其次,則是想讓漠北部落賣命,軻比能同樣要給予足夠的利益承諾。
他雖然很早就征服了漠北,但根基仍是在漠南,對漠北部落的約束力并不是很強,想讓這些愿意名義上臣服他的漠北部落遷徙來漠南、為他征戰,就要解決他們的生計。
劃分牧場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給予牛羊資財等物,讓他們能順利扎根漠南。
而這些牛羊資財從哪里取得,軻比能同樣將目光落在步度根身上
所以,他并不在意步度根是否離心。
反正在他眼里,步度根注定了是要淪為魚肉的。
況且,他先前誘步度根背叛魏國出塞,本意就是想尋個機會將步度根殺死,并吞其部落族眾以及牛羊資財啊
步度根作為檀石槐的血脈后人且擁有不俗的實力,想成為鮮卑單于的軻比能,怎么可能允許他繼續滋潤的活著!
軻比能帶著鮮卑各部大舉南下的軍情,很快就被南匈奴游騎探悉且歸來上稟,也讓秦朗與田豫當即鳴鼓聚將部署。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部署的。
在甫一至右北平落營的時候,大軍便是依著對陣游牧部落的慣用戰術,以輜車構筑屏障遏制騎兵沖擊,長矛刀盾在外、強弩在內圍合成圓陣,藏蹈陣甲騎在陣心待命、列追擊輕騎為左右翼戒備了。
在這種攻守兼備的陣型下,各部將率只需要各司其職,便是最好的部署。
況且,依著游牧部落的作風,軻比能攜大軍南下了,但并不意味著他會在此地與魏軍決戰。
極有可能只是過來與魏軍對峙的。
其意圖是讓魏軍困在此地,讓魏軍受限于糧秣的日漸消耗,進而不得不放棄車陣固守的優勢出來與他們追逐而戰,或者自行罷兵歸去。
所以秦朗與田豫聚將部署,最大的緣由是讓各級將率好生安撫士卒,不要有焦灼與浮躁的情緒。
另一個需要叮囑的是,讓第一線指揮的將率務必要節約弩箭矢。
繼匈奴之后稱雄草原的鮮卑,也從漢匈大戰中吸取了對抗中原王朝以車陣圍合強弩戰術的經驗。他們知道在塞外之地作戰,中原王朝的車陣只要弩箭矢消耗殆盡了便是不攻自破了,也就意味著他們可以發揮最擅長的狼群狩獵戰術了。
所以,每每遇到車陣的時候,他們并不會急著強攻。
而是反復以試探性的進攻來消耗車陣內弩箭矢。
故而,在“未慮勝先慮敗”的謹慎之下,秦朗與田豫還強調一句,弩箭矢的充足與否是此戰勝負的關鍵,叮囑將率們莫要讓鮮卑胡虜的戰術騷擾得逞。
或是說,像這種常識性的問題似是不需要特地囑咐。
但事實上卻是很有必要。
緣由是洛陽中軍作為魏國最精銳的兵馬,戰力毋庸置疑,但心氣也很高!
他們并不將區區胡虜看在眼里。
也因為入夜后連點燃艾草都無法驅散的龐大蚊群而不堪其擾,每個人都焦灼的期待著戰事能早點結束,好讓他們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當然了,夏侯惠對這些叮囑過耳即忘。
沒有兵權的他,根本不需要操心這種調度上的問題。
而且素來厚顏的他,在此些時日已然與并州的郡兵混得很熟稔了,早就通過聊閑與不恥下問知道游牧部落的慣用戰術了。
不過,此時他的心中很是疑惑。
待諸多中軍將率領命離去、中軍帳內僅剩下秦朗與田豫以及曹爽之時,他便對田豫拱手請教了句,“太守,我有一事弗解,還請太守不吝教我。乃是彼賊子軻比能,此番為何南下得如此之速?”
依著敵我優劣勢對比,軻比能是不應該南下的啊!
遠道而來的魏國洛陽中軍出于糧秣補給、兵將士氣等方面考慮,故而會汲汲于求速戰速決。而對于軻比能來說,晚一天決戰勝算就增一分,他應該好整以暇坐等魏軍過來逼迫才對;且若是說他猜測到了魏軍將襲擊他屬地的部落牧場與婦孺,那也應該等魏軍遣騎兵出去后,再南下以兵力優勢將魏軍的步卒困住,以期圍點打援才對啊!
彼為何匆匆從平城南下呢?
如此行為,完全是無利可圖啊!
不過,田豫還沒有作答呢,曹爽卻徑直開口了,“區區胡虜之輩,有何軍略可言!我魏國大軍來伐,胡虜人皆惶惶,想必彼賊子軻比能恐久則生變,故而倉促南下來戰,我等又何必庸人之擾邪!”
他的表情與語氣中都帶著濃濃的不屑,不知是對鮮卑部落的,還是對夏侯惠的。
不出意外的,應是兩者都有罷。
夏侯惠聽罷并沒有反駁,而是側過頭看去軍帳外。
因為不想讓眼中的鄙夷被其他人看到,同時心里也覺得歷史上桓范那句“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的感慨,屬實是太切確了!
見這一幕的秦朗也不由大感頭痛。
他知道曹爽是借題發揮,故意折辱夏侯惠。
但他不好勸解。
卷入這種對人不對事的爭論,結果往往是內外不是人。
所以他微微側頭,沖著田豫挑了挑眉。
示意他在解答夏侯惠疑惑的時候時,順著話頭將此番軍議給結束了。
對此,田豫心領神會。
身為邊將的他,更不想參合宗室與譙沛元勛子弟的那點齷蹉事。
“的確有些蹊蹺。”
只見他含笑打了哈哈,用了兩不得罪的話語解惑,“不過,彼既來了,對我軍而言終究是好事。且彼即使有詭計,以我軍將士之銳,也容不得他得逞!”
且甫一說罷,便對著秦朗拱手,作別離去,“將軍,彼胡虜來矣,我且巡營了。”
也正中秦朗下懷,當即笑吟吟拱手作答,“太守勤勉可嘉。嗯,太守且先去,我片刻后便也去督促將士。”
主副將都聲稱要去巡營了,夏侯惠與曹爽自然也識趣的作別離開。
而心中疑惑沒有解開的夏侯惠出了軍帳之后,駐足思慮片刻,便往并州郡兵所在的營地而去。
他知道田豫等下肯定會去那邊巡視的。
而勛貴出身的曹爽,來到并州后就不曾與并州郡兵有過交集。
也正好讓他私下向田豫討教。
只不過,他才走出了二十余步,一秦朗扈從便追上來行禮說道,“夏侯將軍請暫候片刻,我家將軍有事相詢,很快便過來。”
軍議都罷了,秦朗還有什么事尋我?
該不會是他想當我與曹爽的和事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