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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六月末了,將近晌午的日頭曬得人發疼。
為了保障水源的魏軍雖然將營寨落在桑干河畔,但無改從北面草原席卷而來的大風所挾帶的干燥與悶熱。
在烈日下等候秦朗的夏侯惠,僅是駐足了片刻便汗流浹背。
但他早就習慣了這種日曬雨淋的行伍生活,隨手扯下腰側的小水囊安之若素的飲著,反倒是那名秦朗的扈從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約莫等候了一刻鐘后,同樣有很多汗珠從發鬢淌下來的他,便堆起笑顏指著不遠處的軍帳陰涼處說道,“我家將軍或是有什么事耽擱了,若不,夏侯將軍且先去那邊納涼?在下歸去催一催。”
“無礙.”
下意識想出聲回絕好意的夏侯惠,待看到那扈從臉上已然有了赧然之色,便遏制住了話語,含笑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也好,有勞了。”
又過了一刻鐘。
在陰涼處百無聊賴叼著一只草根的夏侯惠終于有些不耐煩了。
所謂無欲則剛。
早就罷了在此戰中立功心思的他,犯不著討好秦朗什么,自然也不會對彼唯唯諾諾,便打算想過去尋秦朗問個究竟,到底是什么事情讓自己干候著。
只是他才剛邁幾步,卻又將身影縮了回來。
他看見秦朗的軍帳簾從內挑開了,身軀頗為龐大的曹爽正大步往外走,且看他那隱約有些急躁的步伐似是有些不甘心。
莫非,秦朗就這他方才的言辭告戒些什么了?
就是依著他素來兩不相幫、置身事外的性子,今日怎就不一樣了呢?
看來,此些時日我的安分守己以及不吝為他出謀劃策,到也不是毫無所得啊
耷拉下眼皮,夏侯惠將手放在已然三寸長的胡須上輕撫,嘴角不由泛起了些許笑意來。
而緊隨曹爽之后走出來的秦朗,此時也在扈從引路在來到了他的跟前,未等夏侯惠做聲便率先拱手為自己的姍姍來遲作歉意,“些許瑣碎耽擱,有勞稚權久候了。”
且沒等夏侯惠作答,他便又伸手虛引,“如不出意外,稚權應是打算私下去尋田太守,問方才未竟之惑吧?且隨我走走吧,待田太守巡營罷了,便會過來驍騎營尋我,不會耽擱稚權的事。”
等下田豫會來尋你?
所以,方才曹爽氣鼓鼓的離去,是因為你將他支開了?
略微揚了揚眉,夏侯惠也含笑道了聲“好”,便與之并肩而行。
而秦朗也不出他所料,還沒有走幾步便徑直說道,“我讓昭伯前去督前部,協助田太守臨陣調度了。嗯,昭伯方才意氣用事,稚權莫要理會。大敵當前,你我受陛下以兵付之,當以國事為重,莫作出內部不和而令邊軍嗤笑之事。”
在即將開啟的戰事中,眾人的職責已然有了明確的分工。
親臨一線指揮車陣卻敵的前部督,熟悉邊事的田豫當仁不讓;秦朗則是坐鎮中軍以及統帥所有騎兵,等待可領騎破敵之時;而曹爽作為監軍,理應與秦朗在中軍內坐鎮,以便秦朗出擊后留守營地看護糧秣輜重之責。
如今卻被秦朗給遣去給田豫當副職,也難怪他方才看起來有些憤憤然的樣子了。
畢竟,不曾親臨戰事的他去了車陣前部后,有什么底氣與資格膽敢對田豫的指揮說一道二?最好的協助,就是安分的當個擺設了。
“元明乃主將,如何調度戰事自為之便是,無需知會與我,我無權置喙亦不會干涉。”
輕笑了聲,夏侯惠緩聲而答,“至于莫要與昭伯相爭此事元明倒是無需叮囑。我雖孟浪,但也不敢因私而壞國家之功。”
言罷,略微停頓了下,臉上泛起些許無奈的攤了攤手,“卻說,至今我都不知昭伯為何對我怨恨如此之深。雖說我曾上疏舉杜務伯以及反駁已故大司馬伐蜀,然而此乃國事,彼此不過是政見不合罷了,他又何必耿耿于懷呢?”
“噫”
不料,秦朗聽罷了,竟大為詫異的反問了句,“被昭伯怨恨之由,稚權竟未知邪!”
我知道什么啊
除了這兩件事,我也沒有和曹爽有任何交集了啊!
被反問的夏侯惠同樣有些訝然,待側頭看秦朗臉上神情不似作偽后,便拱手請教道,“愿聞其詳。”
秦朗自是不會推辭。
就是待他細細解釋罷,卻是讓夏侯惠滿臉的無語。
原來,曹爽竟是將曹真病故的緣由歸咎到他的身上了!
因為曹真自伐蜀失利以后,在歸來洛陽臥榻養病期間,沒少念叨夏侯惠昔日那句“于社稷而言乃不敗而敗”的反駁,時常自責自己讓宗室威望落入谷底了,也正是因為這種內疚讓他最終藥石罔效而亡故。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身為人子的曹爽竟由此覺得,如果不因為夏侯惠那句話,曹真就不會內疚到臥榻不治——就算是人老染疾乃常態,但他覺得如果沒有夏侯惠的上疏,曹真也不止于亡故得那么早!
故而,在曹真病故后,他就沒少告誡諸弟當謹記此恨。
并且多次私下對親近之人聲稱,夏侯惠乃是促使他父早早亡故的元兇。
哪怕是此言傳入天子曹叡耳中后,曹叡還勒令他不可無端遷怒他人,但終不改他心中怨念日漸深刻。
對此,那時候仍在淮南任職的夏侯惠自是不知情。
但對于常年在洛陽宮禁中伴駕的秦朗與曹肇以及夏侯獻等人自是了然于胸,也在曹爽的無端遷怒行徑中,選擇了兩不相幫。
他們是對夏侯惠沒有什么好感,但還不至于是非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們與曹爽也談不上親善。
被天子曹叡選入宮禁任職、以待日后擢拔的諸多宗室子弟中,秦朗、夏侯獻與曹肇皆有才干可稱,唯獨曹爽被贊為品行謙遜。
一個尋不出其他優點的人,才會被他人以其品行稱贊了。
所謂物以類聚。
秦朗與夏侯獻等人和曹爽交情泛泛也就不足為奇了。
更莫說,曹爽因為夏侯玄的關系與浮華案之中諸人也很親近。
而“四聰八達三豫”的三豫,指的是中書監劉放之子劉熙、中書令孫資之子孫密以及衛臻之子衛烈。源于身份的使然,秦朗與夏侯獻等人對劉放、孫資的專權早就心有不滿。
曹爽罔顧宗室子弟的身份竟與劉放孫資之子交厚,如此志不同道不合的,彼此之間哪還能親善起來啊
所以,解釋罷了的秦朗,看到夏侯惠滿臉無語的時候,還寬慰了句。
“公道自在人心。昭伯如此行舉有失偏頗,且陛下已然勒令他不可無端遷怒與你,稚權不必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就他?
呵,他還不夠格
倒是元明你今日行舉非常啊
明知道曹爽對我怨恨極深,卻在他詆毀我的時候就遣去前部當個擺設了,不怕他日后將你也一起怨恨了?
而且,從來都明哲保身的你,竟做出偏袒一方的事了,想必是圖我作些什么吧?
只是名義上隸屬于我的中堅營都在你掌控之中了,如今的我還有什么好讓你圖謀的呢?
須臾之間,夏侯惠心念百碾。
也淡淡的回了句“如元明之言,我不做理會便是”后,便靜靜等候著秦朗圖窮匕見。
但秦朗也顯得很有耐心。
在前去驍騎營的路上,并沒有再言其他,只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閑話。
一直待到巡視完驍騎營與軍中糧秣輜重囤放處,再度歸來軍帳內分主次入座后,他才笑顏潺潺的來了句,“先前打算讓稚權督豹騎之議,因賊酋軻比能舉兵南下而作罷,稚權可有遺憾否?”
嗯,他是指大軍北上之前的定策。
先前為了逼迫軻比能與步度根前來決戰,定策是由田豫親自帶著騎兵,分作數部深入代郡與上谷郡之北侵擾軻比能屬地的部落牧場。
弓馬嫻熟的夏侯惠也是騎戰督將的良選,故而也一并前去。
且因為中堅營騎督張虎已然帶著八百騎前去殺虎口了,所以秦朗是將豹騎交給他督領。
此番前來并州,天子曹叡還遣了一千虎豹騎隨征。
其中三百是人馬皆著重甲的蹈陣虎騎,七百則是輕甲豹騎。
已然是天子親軍的虎豹騎,自然是要宗室或者譙沛元勛之后才能有資格督領的,在自己不能親自過去且不看好曹爽的情況下,秦朗讓夏侯惠暫時督領也很正常。
不過,此時秦朗再度提及顯然是別有他意的。
你不惜得罪曹爽將之遣去前部,是為了想讓我答應督領虎騎蹈陣?亦或者是引豹騎隨在你身側,在你引驍騎營出擊時護你周全?
聞弦歌知雅意的夏侯惠,挑了挑眉,倏然而笑,“元明此問,似是有所圖啊”
“哈哈哈我就知瞞不過稚權。”
沾須大笑了一陣,秦朗才斂容發問道,“昔日稚權在淮南誅賊子孫布,曾有‘兩百對兩千,優勢在我’之言,振奮人心!今若以四千騎擊兩萬鮮卑胡虜,稚權猶可有如此壯言否?”
四千騎?!
除去前去殺虎口設伏的一千烏桓突騎與八百中堅營騎卒,以及僅僅愿意擔任斥候職責的南匈奴游騎外,軍中都不足五千騎了,你竟打算將四千騎交給我督領?!
你什么時候有這種魄力了?
再者,先前還沒有出塞時你就擔心我恣意妄為,不惜以主將身份奪了中堅營的指揮權,如今卻打算以四千騎托付于我
到底是出了什么變故,才讓你前后截然相反的?
心中頗為驚詫的夏侯惠,沒有當即作答,而是定定的看了秦朗好一會兒后,才肅容拱手而道,“我乃譙人,為國征伐乃本分,元明不必以言試之。如有差使,盡可直言。”
“善!”
頓時,秦朗拊掌而贊。
旋即便又嘆息了聲,“唉,如稚權問田太守之疑,彼賊子軻比能大舉南下,實屬乃有備而來。昨夜,就在南匈奴游騎斥候來稟之際,尚有另一部斥候傳來了消息。嗯,稚權可聽聞過白馬義從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