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沒有掉到你網里,就在這兒詆毀我?”墨拉的嗓音經過電磁波的傳輸解析,略微有一點兒失真,但那份無所顧忌的輕松感則一以貫之。
羅南就事論事解釋:“那不算是網,只是利用灰質化合物在他們形神結構中普遍存在的情況,加以‘驅役’……也可以說‘捏合’出的信息交流通道。”
“嘖,你可以把‘驅役’這鬼名詞兒直接替換掉的。反正我現在越發感覺,離大金三角遠遠的,真是英明決定!”
“所謂‘驅役’是針對灰質而言,與人無關……”
“是那個‘天人蕩魔圖’的效果?”
“消息靈通。”
問題是,她明顯在避開“百峰君”的話題。
羅南是這么理解的,但也沒有點破,按部就班講下去,“我堅持認為,這些信息通道,或者說信息鏈條,是一次非常難得的體驗。我對信息通道并無限制,他們可以察覺到彼此的存在和狀態……”
“這才要命好嘛!”
“同樣層次存在的信息源不是很寶貴嗎?如果能夠靜下心來,認真揣摩,會在中間發現很多可以借鑒的思路,還有需要引以為戒的深坑……最初的不適應過后,至遲明天早上吧,你可以再聯系幾個人,或許會有新的答案。”
墨拉在那邊笑得很開心,至少聽上去是這樣:“這,就是師弟你支付的溢價?過分了啊!”
“呃,抱歉,差點兒跑題。”
“沒啊,我覺得這么聊天挺好的。”墨拉的言語真假難辨,好奇的意味倒是頗為濃重,“貌似你今天心情不錯。”
“何以見得?”
“你以前講話,就和黑老大似的,不是威脅就是恐嚇……”
“那是你自找的。”
“嘿!”
“今天我的心情沒什么變化。非要說變化,可能,我是在學習吧。”
“學什么?”
“學你們……頗有可取之處。”
“能不能具體點兒?”
“心態、狀態之類。”
現在話題是真的跑偏了。
不過羅南仍然是實話實說。
且不論“百峰君”這樣的“非人目標”,目前信息鏈上“鎖”了二十來個超凡種,面對洶涌澎湃又透明來去的信息流,這些處在地球巔峰的強者們,一部分人的應對姿態,很有說道。
渡過了最初的嚴重不適期,他們的優質特質慢慢體現出來:
沉穩、冷靜、敏銳、從容……
特別是“松弛”。
超凡種往往是松弛的。
大概是因為在地球之上,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的感應和認知范圍內,基本上不存在對其生命構成直接威脅的對象。
同時,遠較常人為優的形神框架結構以及對應的能力體系,也讓他們對超乎常理的意外情況,也有近乎“預見”的感應。
這是他們可以從容面對一切問題的底氣。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非常良好的狀態,是彼此推進的正向循環。
超凡種們也知道這種狀態的可貴,所以即使遭到一些高危情境,使他們很難從容應對,也會憑借豐富的體驗經驗,盡可能地保持住“輕松”姿態……當然也可以反向而為之,使敵人形成誤判。
與超凡種打交道,要分辨是松弛還是緊張,是自然還是刻意,并沒有一定之規,但確實是需要注意的一項。
反正羅南很羨慕這種“松弛感”。
他在這上面有所欠缺。
雖然很多人和他打交道,或者看過他的“授課視頻”之后,說他淡定從容,胸有丘壑,乃至目無余子。
聽上去也有“松弛”的意思,
但羅南知道自家事,他那份狀態,大多數時候與“松弛”無關,只是高度專注于某個領域,對其他細節不予兼顧罷了。
他從十歲起,一頭撞進格式論的領域,就再也不知道“松弛”是什么滋味。至于什么安全、自信、預見,更是沒影兒的事。
哪怕在地球上已經橫著走了,可天天看天淵歷史課,看禮祭古字書寫的神明、大君威能,試圖去理解、修行、趨近,卻深感前路漫漫……
什么“松弛”,也很難真的由衷而發。
不過羅南還想再嘗試一下。
哪怕不能做到真正的松弛,能夠看透乃至擊破別人的松弛狀態,也可以。
“說正事兒,師姐你的情況,在超凡種里面應該也是獨一無二。你對信息鏈網不感冒,也可能是覺得沒有什么參考價值……”
“哈,你承認了,明明就是‘網’!”
羅南不再理會墨拉模糊焦點的小動作,按照自己的節奏講下去:
“但有些時候,參考不一定不要在同類里面找……另外,這里的‘同類’也許需要重新標定一下涵義。”
“師弟你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羅南并沒有改變說話方式:“話說我最近學到一句話,很不喜歡,但可能也暴露出一部分真實……”
“什么?”
墨拉沒聽清楚羅南驟然變得古怪陌生的發音,下意識追問。
“我是說:天人即非人。”
羅南稍稍加了句解釋:“這里的‘天人’,你可以把它理解為‘超凡種’,雖不精確,亦不遠矣。
“另外,還有一條相匹配的寄語:找到你的同類——它很可能不在你默認的族群中。”
墨拉沉默下去。
時間之長,幾乎讓羅南以為她掛斷了電話。但最終,墨拉還是回復了:
“你自己瞎編的吧?”
“當然不是。”
羅南挺無辜,這明明就是他從禮祭古字資料中看到的,沒看他把原文都念出來了嗎?
墨拉在那邊又發笑,只是有些發沉:“我明白了,‘百峰君’這邊,我還要驗證一下,另外找一找師弟你愿意支付溢價的東西……回頭和你聯系。”
她終于主動跳回到“百峰君”這里了。
羅南也就認為,這次溝通卓有成效。
臨到結束,墨拉忽又道:“有一句話,我也想對師弟你說。”
“請講。”
“如果那句、嗯,兩句話,其實是你編的……你就很危險了。”
墨拉這話不是威脅,而是幸災樂禍。
羅南抿起嘴唇,輕聲回應:“謝謝提醒。”
夜色更深,前進基地中卻仍然沒有安靜下來。
深藍集群這幫被迫出任務的燃燒者,除了真正沒心沒肺的,都還在消化今天被塞進來大量信息——以討論聊天的形式,一時半會兒很難安睡。
“隔壁”那些探險家和雇傭兵們,則更是資深夜貓子,他們醉生夢死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在這樣的環境中,想討個清凈,著實不易。
孟荼一刻沒時閑。
進入前進基地半個小時之后,他終于從三十多名手下中間,找到了一位在處理庶務方面,有些水平的人物,把一應雜事都扔過去。
脫去了最大的負擔,他也順利撈到了向羅南匯報工作的機會。
此時羅南并不在房間里。還好,前進基地本身就不大,休息區更小,找起來也不太難。
這個基地正如他們在空中所見的那樣,依河而建,整體是南北走向,北部離山脈主體較近,也正是深藍集群飛過來的方向。
基地負責人就將北邊三分之一的空間拿出來,供深藍集群休息。
不得不說,他的清理工作做得很到位,就連河邊船只泊位都給清空。與其他區域的連接部,也調了一部河上能夠運行的最大船舶,橫過來,以做區隔。
臨河泊位這邊,一時只有燈光閃爍,倒是最為清爽。
孟荼沒花多少時間,就在河邊看到了羅南的背影。
坦白說,這時候的羅南,更符合孟荼對于一位超凡種的形象預期。
羅南擺了個雙盤坐的姿勢,面向反射燈火的斑斕河水,身形懸浮,好像在打坐修行,又好像陷入沉思。
有他在此地,寬廣河面吹蕩過來的夜風,好像都變得小心謹慎了。
孟荼不確定能否打擾,不過在他緩步趨近的時候,就聽見羅南問:
“孟大校,有事?”
“啊,找您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
“這個不用急。”
羅南聲音平緩清晰,絲毫不受流水夜風的影響:“山君和龍七后半夜的時候大概能到,那時候根據作業進度,還有效果,再決定也不遲。”
“山君要來嗎?”
話一出口,孟荼就知道自己說了蠢話。在出發之前,羅南明明就和山君達成了一致,而且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
羅南倒是安撫他:“目前來看,今天進度相當可觀,我們其實是跳了幾個點位,采樣結果仍然不錯,當然事態也有一些小變化……我晚上再考慮一下,說不定,明天早上你們就可以放假去湖城玩一圈了。”
羅南的和藹態度讓孟荼受寵若驚。
自見面以來,雖然羅南從頭到尾也并沒有給他什么冷臉,但是面對一個永遠說著無法理解的話,做著無法理解的事,并要求你無條件配合的奇葩……啊,是巔峰強者,不親身體驗一回,就不知道這里面的壓力有多大。
此時,河邊的羅南,溫和態度不改,卻能夠耐心的向他解釋……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大致聽懂了,心里頭自然就松一口氣。
孟荼覺得,這次請示到此結束就挺好的,其他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也沒有必要再拿出來打擾羅南的清靜,后面真正確認行程的時候,再說也不遲。
“那您忙,咳……繼續。山君先生到了,我再聯系您。”
“行,辛苦了。”
羅南始終沒有回頭,孟荼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臨走的時候,卻聽到不遠處的河水中,似乎有魚躍出水的“啪咚”聲響。
這本也沒什么,可孟荼本能就覺得,河水的流速好像變快了?
他搖搖頭,卻覺得臉上有些潮濕,下意識伸手摸了一下,涼浸浸好像是淋了雨。這時他才發現,河邊不知道什么時候竟是雨霧蒙蒙。
如今大江流域正是豐水季,夜間下點小雨也正常。
孟荼這么想著,繼續往回走。又隱約感覺到身形移動有那么一點吃力,好像黑暗中有一塊無形的布料纏住他。
纏得并不緊,卻有一種明顯的束縛力量。
這時他才察覺到不對,扭頭去看羅南,后者仍然保持盤坐懸浮的姿勢,對孟荼的注視似乎毫無反應。
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船只泊位附近燈光的映襯下,夜空中細粉般的雨霧,似乎并不怎么自然,呈現出某種統一的姿態:
好像結成了一張幕布,一面披風,擺蕩不休,但又與江面上的氣流毫無干系。
孟荼張開嘴,又緊緊閉住,回身快步離開。
在他身后,河面水流聲越發清晰,就好像在他耳邊汩汩作響。
猛地又好似有魚尾拍打,從耳廓穿入,震得他五臟六腑都要抖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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