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皇朝,京城未央宮。
瓢潑的大雨肆意傾瀉在一處處殿宇亭臺的檐脊之上。
承慶殿中,三步一燈盞,五步一燭臺,燭光將整個殿宇映得通明。
值守的宮女太監,在今夜已是換過兩次燭火,但高坐丹陛之上的那位皇帝陛下卻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而在丹陛之下,兩名女官正跪在地上念誦奏疏,
“戶部尚書徐昺之伏惟啟奏:陛下圣體春秋,已至而立之齡,然自陛下繼位十四載以來,后宮諸妃,至今仍未有子嗣誕下,為大齊江山社稷計,臣懇請陛下效仿前朝故事,擇宗室子入宮撫養,以保大齊國祚穩固....”
“吏部尚書張景林伏惟啟奏:陛下履極至今已有十四年爾,臣等無能,未能框君輔國,為君父分憂,致使陛下萬機之暇,終日忙于國事,以至經年無所出,國中十四載間未有儲君。
如今民情洶洶,甚囂塵上,市井之間皆妄議宮中之事,臣以為當此之際,陛下應親自挑選才賢俱佳之宗室子過繼為皇嗣,以平洶洶民情.......”
“工部尚書王希垚伏惟上奏:臣仰史冊,自古帝王雖是至尊,卻未有獨處之時。朝堂之上,有各司官員稟奏公事,深宮之內,有宦官內侍圍繞左右,起居寢食,有宮娥侍從侍奉前后。
然,此上種種于陛下言之皆乃旁人,親近之人惟太子皇嗣爾。
大齊十四年間皇嗣之位空缺,陛下經年無親近之人侍奉膝下,為大齊江山計,為陛下計,臣惟愿陛下擇選宗室之子,以補皇嗣之缺.....”
“國子監祭酒劉文啟奏:臣聞人之常情,莫過于父子之情,人之常樂,莫過于父子之樂。陛下雖圣哲之身,但天性亦當如此....”
“欽天監監正李澤清啟奏......”
“禮部尚書劉言善......”
“..........”
一封封的奏疏,言辭不同,筆跡不同,但所言所講的都是同一件事,請陛下擇宗室子立為皇嗣。
這樣的奏疏有很多,厚厚的一摞,兩名女官一個遞,一個念,兩人全程都垂著腦袋,甚至連眼瞼都不敢抬一下,她們實不敢去看高坐丹陛之上的陛下。
坐在丹陛之上的那位皇帝陛下神色冷冽,身著一身玄色常服,手上的朱筆不停,正斂眼抿唇,低頭處理著案桌上的一封封奏疏。
擺在他面前的奏疏極少,只有寥寥幾本,對比那些勸他立嗣的奏疏來說,可謂是少的可憐,但他卻看得極其認真,因為這些是真正的國事。
至于下面那些被女官念誦的奏疏,則被他置若罔聞,唯有在聽到那封論述父子之情的奏疏時,他那雙眸子里才掠過一絲別樣的意味。
父子之情....
短短四個字卻牽絆住了大齊兩代帝王,他那位已故的父皇想與他論述父子之情,他這位履極天下的帝王也想與人論述父子之情。
可如此簡單之事,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誰讓她......是女兒身呢。
這個身份她隱藏了三十年,她降生的那天,她那位多年無子的父皇宣稱降下的乃是皇兒,并立為太子,以此來安定朝野內外之心。
本打算等往后真有皇子降生,再廢舊立新,恢復她的女兒之身。
可此后卻再無所出。
自此,她這個本該做公主的人便成了太子。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裝的再像,扮的再是天衣無縫,也掩蓋不了她女兒身的事實。
她一個女人,和后宮的那一群女人如何能生個孩子出來?
登基十四載,一直未曾誕下一兒半女,期間便風波不斷,不時有人上疏談及此事,而這一次的風波,比以往任何時候來得都大。
幾乎朝中的所有官員都參與了上疏,聯合奏請過繼立嗣之事。
還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里,一個她抱病在身,那人重病在床的日子。
“吱吱...”
大殿一角,坐在火爐上的藥鍋發出吱吱的響聲,一縷白氣順著鍋蓋上的小眼兒不斷的往外冒,散發出陣陣苦澀的藥味。
靜默跪坐在火爐前的宮女支起了身子,放下手中扇火的扇子,從一旁的案幾上拿起毛巾。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
雨聲中還混合著別的聲響,踏踏踏的,似乎有人在雨中奔跑。
聲音越發的近了,確實是有人在雨中奔跑,在這最講規矩的宮城大內跌足狂奔。
“踏踏踏....”
靴子踩踏水面的聲音,光聽著都能想象到那水花四濺的場景。
“砰...”
承慶殿的殿門被人推開,一名宦官闖了進來,這名宦官的衣服早已經被雨水澆透,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水順著袍服的下擺滴淌在大殿的地板上。
隨后,他撲通一聲跪倒,趴伏在地上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旋即,他哆哆嗦嗦的抬起頭,滿帶哭腔的喊道:“稟,稟陛下,太醫們回天乏術,林公公他..他去了....”
“咔嚓!”
一輪閃電劃破了夜空,如雷的炸響似乎響在了殿中每個人的耳畔。
那名剛端起藥鍋的宮女手一顫,裝滿藥湯的砂鍋摔碎在地上,褐色的藥湯傾瀉一地,藥汁飛濺出好遠。
兩名正念誦奏疏的女官沒了聲響。
而高坐在丹陛之上的皇帝陛下,手上的朱筆猛地一頓,正在批閱的奏疏上頓時沾染了一抹朱砂,紅的鮮艷。
整個大殿內一時間沒了聲響,只有外面的雨聲噼啪作響,剩下的,就是撲通跪倒之聲。
先前侍奉藥爐的宮娥跪倒在地,膝下是尚還滾燙的藥湯和碎裂的砂鍋碎片,可她卻渾然不顧。
而那兩名跪坐著的女官已是趴伏下了身子。
許久,丹陛之上的皇帝陛下終于開口,“擬詔,林伴伴侍駕多年,累功于朝,以公侯之禮葬之....”
說罷,她便不再言語,緊抿著唇,目光順著敞開的殿門去看那夜色下的雨幕。
去了也好......
去了也好......
她在心里想著,他去了,這世上最后一個知曉朕秘密的人也就沒了。
靜靜的盯著雨幕看了一陣,她將目光轉回來,拿穩了朱筆,繼續批覽奏疏。
“啪嗒,啪嗒....”
一滴一滴的紅掉落在奏疏上,很快,奏疏上的紅色越來越多,和剛才的那抹朱砂混在一起,又連成一大片。
而那奏疏上的內容,落在她的眼里,竟變的分外模糊。
“砰!”
聽見這道聲響,殿中的宦官宮女盡皆抬頭,隨后便驚恐的看見那高坐于丹陛上的皇帝居然倒了下去,一時間,所有人盡皆慌了,“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