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少年宮,武藏劍道館。
這是全市最受歡迎的劍道館,和別的地方有著龍精虎猛的壯漢教練不同,武藏劍道館的主教練是個滿頭花白的老爺子。
最初來這里開店的時候,周圍的同行還故意過來挑釁,推推搡搡的把他懟到墻角,滿臉橫肉抖動,老爺子沒說話,只是拿起把竹刀使了一招居合斬。
沒人看清楚他拔刀的速度有多快,大家只看到了他面前那個壯漢身上衣服陡然四分五裂,露出胸膛肌肉上的五道紅印子。
自那以后老頭的武藏劍道館就成了少年宮的神話,家長們道聽途說以后都愛把孩子送到這里來,盼望著家里能出個劍道小子什么的。
門庭若市自然是高興的事,鄰居們卻每每都看到老爺子抱著把竹刀靠在墻角唉聲嘆氣,他說自己已經老了,遇到過這么多孩子都是天賦平庸之輩,只怕自己這一身絕學要跟著一起進棺材板里,再也沒人繼承衣缽。
那話滿滿的江湖味,好像他是什么隱居市庭中的一代劍圣,配合上那一頭花白亂毛和從來不修飾的胡子,怎么著也得是個金毛獅王級別的吧?
今天老爺子難得帶著竹刀上臺,一身白衣飄飄頗有大俠風范,圍觀的孩子大人們坐在臺下抱著膝蓋,歡呼雀躍,掌聲啪啪地響。
這是很罕見的事,平時教學多半由老爺子的徒弟來,能夠讓他親自面對的大概也只有不識好歹來踢館的貨色。
老爺子的對手是個全副武裝的姑娘,因為用布帶蒙眼,觀眾們很難看清她的全貌,好在還有那身劍道服下露出來的消瘦手腕,和高高束起的劍道馬尾來判斷身份。
這是場以一對十的對決,除了老爺子,劍道姑娘身邊還圍著九個成年人,他們都是這里的教練,十個人圍成一個圈,從不同方向將她團團包圍。
盡管這姑娘已經是同齡人中相當高挑的那類,身材纖長,面對這些肌肉看上去好比海豹突擊隊的漢子,還是覺得實力對比如蚍蜉撼樹,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為她捏了把汗。
“十對一?太不公平了吧,哪有這么訓練的!”有人剛來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就義憤填膺。
“你知道什么?這是免許皆傳!要是通過就意味著楚子涵已經學會了館主的所有本領,甚至在館主之上!”老熟客滿臉不屑地回應。
“那么牛?可她看上去也就十幾歲啊。”吃瓜群眾站在側面,看到那張蒙著眼睛依然略顯清秀的臉龐,委實叫人意外。
“這就是天才啊!”老熟客嘖嘖贊嘆。
猶記得三年前館主初見握刀的楚子涵,那精神頭就差兩眼放光了,一個箭步沖上去就往小姑娘手腕的骨頭上摸,嘴里還念念有詞,奇才啊奇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猥褻,搞的小姑娘驚詫莫名,手里竹刀下意識就戳老爺子鼻孔上了,當場血流如泉涌。
老爺子倒是沒當回事,一手捂著鼻孔,一手指著楚子涵,說小姑娘你骨骼驚奇,是萬中無一的武學奇才,維護世界和平就全靠你啦!老爺子我這里有一招玉女劍法,我看與你有緣,你要不要學?一毛錢都不要,只求你能來我這劍道館里學習!
沒人知道一個老爺子是怎么掏出來玉女劍法的,這種只存在于神雕俠侶中的武功秘笈,更大的可能是他隨口胡謅。但他那份劍道功力確真的實打實的牛掰,在親眼見識過老爺子的神速拔刀居合斬以后,楚子涵果斷點頭答應了老爺子的請求,一分錢沒花,一連三年風雨無阻的每周報到。
如今三年過去,當年的小姑娘已經如鄰家桃花初長成,亭亭玉立,徒弟到了出師的時候,就該拿起手中的竹刀,指著師父的鼻子發起挑戰。贏了免許皆傳,輸了竹刀打屁股,回家再接著練。
當眾被打屁股,還是個女孩,這絕對是丟臉的事,但在劍道館里從來就沒有男女之分,一視同仁,實力不夠就得接受懲罰,既然你敢挑戰師傅,就得做好心理準備。
所以這場對決對楚子涵來說至關重要,她只能贏,沒有第二種選擇,白富美的人生里不可能留下那么慘痛的污點。
“喝!”老爺子揮斬空氣,怒喝如獅虎般咆哮,握著竹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力量如流水般灌注刀身。
很少有人見到他這種全力以赴的模樣,不虧是武藏劍道館的館主,刀鋒未出,氣勢先到,圍觀的小孩有些都被嚇到直往后仰身躲避。
九個教練交錯著暴起同時進攻,竹刀響徹破空之音啪啪作響。
楚子涵眼睛蒙著布帶,她只能憑借聲音剎那間判斷竹刀的來向。踏步,旋身,回擊,她每一刀都精準地擊打在來襲的竹刀上,即使是無法防備的下半身,也被輕巧的身段擦著邊躲過,雖然只學習了劍道,可她卻像隔壁那些跳舞的女孩一樣身體柔軟。
九把竹刀一一被楚子涵打向身后,每個教練都踉踉蹌蹌地竄了好幾步出去,楚子涵的攻擊目標是他們的竹刀,力量卻仿佛能從刀身上傳到身體,被迫牽引著往她的身后走,那是太極中典型的四兩撥千斤,楚子涵居然還懂得把太極融會貫通到劍道里。
教練們相視苦笑,不愧是被館主看中的武學奇才,最初大家都以為老頭其實是好色,因為楚子涵委實是個很漂亮的姑娘,換上白衣漢服就能直接和劉亦菲搶誰演小龍女,而老頭子此前大多數徒弟都是男孩。
后來楚子涵越來越能打,直到教練們都會在三招只能被她打落竹刀,大家才緩過神來,館主是真的想找一個頂級的徒弟,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授出去。
現在楚子涵已經能輕松打敗教練們了,但這還不夠,真正的殺招還在后面!那里有館主坐鎮!
觀眾們的歡呼聲響徹整個道館,因為他們看到了老爺子傳說中的居合架勢,他以此成名,在使出這招的路上未嘗一敗。
楚子涵看不見,可她能察覺到那種名為殺機的氣氛,老爺子肌肉上的每一根線條在她腦海里都格外清晰,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一招出現時洶涌而來的凌厲攻勢。
竹刀出鞘,老爺子疾步的速度并不快,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看清楚,他如猛虎般半伏著身子,竹刀懸在側身,想象那里有一把并不存在的劍鞘,唯有接近敵人之時才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刀,刀出即斬。
空氣在這一刻仿佛都寧靜了,老爺子出刀的速度比大多數人的眼睛還快,他們只看見視覺中留下十字形的痕跡,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啪,老爺子手里的竹刀脫手而出,旋轉著落在觀眾們面前,而他仍然還保持著那個拔刀的手勢。
他已經出手了,也揮刀了,但卻沒有命中,甚至被人在那一瞬間剝奪了武器。
“您輸了。”楚子涵解開蒙眼布帶,扯下用來束發的發夾,清湯掛面般的長長直發毫無憂慮地散開在空氣中。
很多人其實都是來看熱鬧的,第一次認識她,但這一刻又都不約而同地第一次喜歡她,那張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可以說是冷若冰霜,讓人總覺得下一刻她就會對你說個滾字。可就算是這樣還是會喜歡,因為她的漂亮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哪怕她抬腳要踩在你的臉上路過,你也會欣喜地捧著說一聲謝公主恩賜。
這是楚子涵十五歲的夏天,在無意之間,她成了很多比她小好幾歲男孩們的女神,多年以后那些男孩長大了,甚至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卻還是會想起當年那個劍道少女來,覺得自己懷里的女朋友跟人家一比,大概就是村兒里王小美和古墓派姑姑的差距了。
時間靜止般的寂靜里,很多人都忘了呼吸,就連老爺子也是滿臉不可置信,他下意識地會以為那是個絕頂高手,可在看到那張臉時才會想起那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徒弟,于是憂慮漸漸成為欣喜,他比那些臺下開始鼓掌歡呼的孩子們還要開心,老臉上泛起紅潤,拍手祝賀的樣子像個活泛起來的老頑童。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老爺子把自己的手都拍紅了。
“還是您教得好。”因為受過太多的掌聲,面對這種情況楚子涵反而還更適應點,恭敬地向老爺子鞠躬,“也許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會再來這里了。”
“這么急么?”老爺子愣了一下,教出這么優秀的徒弟,他當然是想炫耀炫耀的,可每一個徒弟總歸都有羽翼豐滿的時候,會去尋找屬于自己的森林。
“我要去打架。”楚子涵向來很實誠,直接就說出了原因。
老爺子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心說打什么架?難道你學劍道就是為了揍人么?真沒看出來明珠美玉般的姑娘心里其實住著一只小老虎啊。
“我教你劍道不是讓你去打架的!”老爺子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來。
“可我學這個的目的,就是為了去打架的,如果不去,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楚子涵顯得有點無奈,“沒關系,我很懂得分寸。”
老爺子真是一口淤血含在嘴里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什么叫懂得分寸?你以為這樣就行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丫頭打人根本就沒有停手這一說,那些教練經常因為你手部受傷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還想說點什么,可楚子涵已經往更衣室里去了,無視周圍的歡呼與祝賀,還有那些跳過來圍著她的孩子們,她的臉上難得露出點笑意來,但那種笑意很顯然是偽裝出來的,有種拒人千里的冷淡。
老爺子一直都覺得楚子涵是個奇怪的姑娘,可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哪里奇怪,分明她就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亭亭玉立,只是看一眼就會感嘆青春的美好,卻總覺得她又是虛無縹緲的,似乎根本就沒活在這個紛擾的世界里,眼里很難容得下其他人。
超凡脫俗?不,也許更多的是孤單落寞的吧,直到今天老爺子都沒見過她的家長,這里的每個孩子考試的時候都會帶家長來的,可楚子涵好像一直都是一個人,背著那把裝竹刀的球拍包,靜悄悄的來,又靜悄悄的走。
等楚子涵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白色的棉布長裙,一寸高的羅馬鞋,配上那種少有的長長直發有種從漫畫里走出來的文學少女感,如果忽略她背上那個大殺器的話,黑色的網球拍包里裝的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東西,當她從那里面掏出把竹刀來握在手里,剛剛給人的印象就該變成真田幸村了。
“感謝您三年來的照顧。”她走到老爺子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頭發像是花卉般散亂又隨著直起身來合攏,帶著某種清幽的香氣。
她就這樣離開了劍道館,老爺子默默看著她的背影,百感交集,一時想伸手喊她一聲,把她留下來,哪怕就多看一會兒這么優秀的徒弟也好。
可最后還是選擇了放棄,那姑娘顯然有著別樣的人生,她和那些來這里揮舞竹刀咋咋呼呼的孩子不一樣,是帶著某種目的的,現在她的目的達成了,也就沒有任何值得眷戀的東西,正如她總是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里能有這樣的好女孩兒啊,老爺子很是羨慕,同時也想起了自家那個整天傻了吧唧的混球小子,每次跟楚子涵練習完竹刀,回去就想沖丫的屁股來兩腳,別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是自己家的呢?
老爺子長長地嘆了口氣,低頭看向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個信封,楚子涵走時給他的,打開來里面躺著一張支票。
三年來他沒有要過楚子涵一分錢,可楚子涵還是把應該交的學費都補上了,順便還加了三倍作為感謝。
原來她也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不擅長表現在臉上,可心里總是記的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