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條街,李小囡拉了拉李金珠,問道:“大阿姐,哥哥考上了秀才,就要到縣學里上課,哥哥一個人去嗎?”
“你有啥想法?”李金珠側頭看著李小囡。
“哥哥一個人肯定不行,我跟哥哥兩個人,肯定也不行,哥哥的學又不能不上,大阿姐,要不,咱們搬到縣城去住吧。”李小囡笑道。
“儂只小句頭,從小兒起,就一門心思要往縣城奔。”李金珠在李小囡背上輕拍了下。
“可是,你得想想,咱們都去縣城了,那咱家水田怎么辦?從小李莊到縣城,來回得走一天呢。還有,咱們都搬過去,住哪兒?吃啥?你哥哥那點兒廩米,能養得了咱們這一大家子?”
“把地租出去,就租給三堂叔,我看三堂叔挺好的,咱們每年收租子;哥哥現在考上秀才了,族里肯定能給賃房子的銅鈿;還有,咱們到了縣城,又不是閑著,咱們可以織布賣,還可以做點兒小生意,我覺得在縣城掙銅鈿,肯定比種田容易得多。”
李小囡認認真真,一條一條回答了李金珠的疑問。
“生意哪是好做的,咱們從來沒做過生意。織布~~要是有三架織機,我跟你二阿姐三阿姐不用到田里干活,一天就能織出兩匹布,再加上你哥哥的廩米,還有租子,要是族里肯出賃房子的銅鈿,也不是不行。等咱們回到家,跟你二阿姐三阿姐好好商量商量。”
李金珠仔細盤算了下,笑著點頭。
她也想搬出小李莊,那個村子沒有讓人留戀的地方。
“好!”李小囡尾聲上揚。
李小囡和李金珠逛到天快黑了,回到腳店。李文華竟然比她倆還晚了一杯茶的功夫。
”等急了吧?這杭城的舊衣鋪真多,我先在這幾條街看了一圈,后頭聽人講,南城的舊衣便宜,我就去了南城,還真是便宜不少!
“你看看,這件長衫,正宗的楊寺布,就洗過一水,你看看這布,多細密,你看看這針腳,才七百個大錢!”
李文華從懷里拿出個桑皮紙包,小心的解開,露出一個角,給李金珠看。
“三堂叔跑了一整天,就為了買這件長衫?”李小囡伸頭看了眼露出來的那一角靛藍。
李文華給了李小囡一個白眼,沒理她。
這小囡什么都不干,不是吃就是睡,他最煩這種好吃懶做的人!
“這是給學棟買的?”李金珠小心的摸了摸。
“秀才公!不能再喊名兒。
“明天的采芹宴,說是穿什么都是有規矩的。哪,就是這種藍,還得滾上青白邊兒,看到沒,就是這個樣兒!
“咱們大郎是秀才公了,往后得天天穿長衫,我家里有這樣的細布料子,等咱們回到家,拿一匹出來,你再給大郎做一件,有兩件換著穿就夠了,大郎呢?”
李文華擰頭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李小囡面前那碗蝦仁蒸蛋上,頓時心疼的眉頭擰起。
“跟洪家二少爺去謝神了,一大早走的,說中午晚上都有宴請。”李金珠答話。
李小囡托著腮,笑瞇瞇看著對著蝦仁蒸蛋心疼無比的她三堂叔。
“那咱們隨便吃點兒,這碗蒸蛋,她一個小妮子哪用得著吃這個,還有蝦仁。”李文華實在忍不住,這都是他的銅鈿!
“這是學棟交待的。”李金珠立刻往李學棟身上推。
只要是學棟說的,她這個三堂叔就一個字不多說,否則,這位三堂叔可就要翻來覆去心疼個沒完沒了了。
果然,李文華用力咽下了后面的話。
唉,這小囡的好吃懶做,全是她哥哥阿姐慣出來的,特別是她哥哥!
學棟不回來吃,李文華就只要了一大盤油渣炒青菜,一人一碗米飯。
吃了飯,李文華是天一黑就要歇下的,先去睡了,李金珠不放心,把白天買的細布料子裁好,趁著腳店柜臺上那盞雙頭燈,做著針線等李學棟回來。
戌正前后,一輛大車停在腳店門口,坐在車前的小廝利落的跳下車放腳凳,李學棟從車里伸出頭。
李金珠急忙迎出來,當值的腳店伙計也急忙迎出來。
車后的長隨提了個大包袱,遞給伙計,“煩勞,給李爺送到屋里。”
“大阿姐,我就不下車了,再會。”洪振業趴在車窗上,紅撲撲的臉上全是笑,噴著酒氣,一只手揮來揮去的和李金珠打招呼。
“多謝您。”李金珠上前扶住李學棟,揚聲謝道。
“我沒喝酒,就抿了抿,沒事兒。”李學棟掙開大阿姐。
“真沒事兒?”李金珠湊上去聞了聞,果然酒氣都在身上,嘴里沒有。
“小的讓廚房趕緊燒兩桶熱水,李爺這一身的酒味兒,得好好洗洗,要不然,明兒的采芹宴上有了酒味兒,那可不好。”伙計將包袱送到房間門口,殷勤的建議。
李金珠謝了伙計,接過包袱進了房間。
李小囡正歪在床上看今天新買的一本前朝史,忙放下書,欠身過去,仔細打量著李學棟,關切道:“怎么樣?”
李學棟沖李小囡擺了下手,從李金珠手里拿過包袱,先飛快的摸了一遍,急急忙忙解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兩只泥金大紅封,捧給李金珠。
“大阿姐,這一個是昆山商會給的,這一個是平江會所給的,都是銀票子,這是十兩,這里頭,也是十兩!”李學棟屏著氣息壓著聲音,又是激動又是害怕。
“啊?”李金珠眼睛瞪圓了,“你憑啥拿人家銅鈿?”
“我沒要,我說不要,是洪兄,就是洪二少爺,讓我拿著,說都是該拿的,說其它人都拿了,我不拿不好。”李學棟急急解釋。
“是他們給的賀儀?”李小囡伸頭看著那兩份紅封,問了句。
“對對對,他們是這么說的。”李學棟趕緊點頭。
“哪有賀儀給銀子的?哪有給十兩賀儀的?”李金珠根本不相信。
“大阿姐,他們都是有錢人,一頓飯就能吃掉好幾兩銀子那種有錢,是吧哥哥?”李小囡伸手翻著包袱里的衣裳。
“對對對!他們穿的都是綢子!中午是平江會所請平江府所有的生員,晚上昆山商會單請我跟洪兄。唉!”
李學棟這一聲唉是猛噴出來的,充滿了激動,兩只手一起舉起揮下。
“全是沒聽過的!全是沒見過的!全是沒吃過的!”
李學棟用力咬著每一個全是。
“這是什么?你怎么能拿別人的東西!”李金珠瞪著李小囡從包袱里拎出來的扇套,扇套里還有把折扇。
“是洪兄!都是洪兄給我置辦的,說明天的采芹宴,不能穿這一身去,說是朝廷的規矩。”李學棟扯著自己身上的家織布上衣,急急的解釋。
李小囡將包袱里的衣飾一件件擺在床上:
兩件帶襯細綾長衫,都是靛藍色滾青白邊兒,兩條同樣有襯的靛藍細綾褲子,兩套白色細綾內衣褲,兩雙靛藍綢面厚底鞋,一條繡花腰帶,一根白玉簪,一只繡花荷包,一只繡花扇套連扇子,一只玲瓏銀香囊,放著香球,味兒挺好聞,還有兩雙細棉布襪子。
“這都是洪兄給的,說這一陣子應酬多,得有兩身好衣裳。”李學棟瞄著大阿姐,心虛膽怯的解釋道。
“這都是綢子,這得多少銅鈿?綢子貴得很!”李金珠沒敢伸手摸,彎腰看了看,示意李小囡,“趕緊包起來,咱們不能要人家的東西。”
“我就講不要!洪兄非得給我,我拉扯不過他。”李學棟趕緊再解釋。
他就知道大阿姐肯定不讓要,可他是真的爭不過洪振業。
“哥哥蹭過洪家的先生,拿過洪家兩箱子書,一箱子筆墨紙硯。”李小囡小心的將長衫折起來。
李金珠語塞,片刻,嘆了口氣,“這事體,我和你二阿姐一提起來,就愁得要死。他們這樣幫學棟,是盼著學棟往后為官作宰的,能幫著他們,可學棟這……”
李金珠含糊了后面的話。
“后頭的,哪還敢再想,這份人情,咱們怎么還得上?”李金珠頓了頓,聲音落的極低,“我和你二阿姐總覺得自己像個騙子。”
“我也是這樣想,洪兄對我越好,我越覺得……”李學棟看著那一包袱衣裳,愁眉苦臉。
這一整天,他都心虛得厲害。
“押寶有風險,愿賭服輸,我覺得洪家肯定沒咱們想得多。”李小囡將衣裳簪子等重新包好。
“從前是沒辦法,為了活命,以后不能再像從前。”李金珠鄭重道。
李學棟和李小囡一起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