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二十九章 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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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今睢寧北、邳州南),自古為南北噤喉、東西要沖。

春秋時為邳國。

張良曾在此遇黃石公。

韓信為楚王時,都下邳。

此城地當沂、泗二水之會,四面環水,宛如島嶼。

因漕運漸漸興起,下邳的地位日漸升高,至國朝為徐州都督治所。

不過,自漢時下邳便已是重鎮,蓋因其有三重城墻,在當時極為罕見。

小城位于最里側,城周二里許,小而堅,城墻也比中城、外城高、厚。

中城周四里許,呂布所守。

外城周十二里半,魏武擒呂布于白門,此門即外城之門。

下邳南偏西不遠有一小城,周三百七十步,石崇所筑。

城西六里有嶧陽山(亦名葛嶧山,今岠山),山上筑有營壘。

從軍事角度來說,即便沒有水師協助,下邳的防御設施也非常完善,很難打。

當然,戰爭終究是靠人來打的,再堅固的城池也得靠人來守,守軍的戰斗意志也非常關鍵。

祖逖所領萬余兵馬戰斗素質一般,只能說馬馬虎虎。

所以他明智地選擇了防守,依托地形優勢消耗進攻方的銳氣,這是一種比較務實的做法。

他的老巢在淮陰,當初北上時的第一站。于當地獲得了士人豪強的支持,又收攏流民匪賊,建熔爐冶煉兵器,墾荒田以濟軍需。

如今主力悉數北上,淮陰已被他人接手。

在下邳北首戰失利后,祖逖飛報建鄴求援。司馬睿、王導出面,揚州戴淵等人居中轉圜,又從吳、吳興、會稽、東陽、臨海五郡各籌得一千兵,由阮孚統率,以為后援。

但這五千兵馬并沒有過來支援祖逖。

他們是豪族兵,不可能完全聽建鄴幕府的,最后折中了一番,進駐淮陰,守著淮水防線——守江必守淮嘛,這是江東豪族樂意的。

另有江東水師時不時前往淮陰、下邳,輸送補給。

這便是司馬睿、王導等人盡最大努力得來的局面了。

邵勛總覺得自己內部受掣肘,人家其實也一樣,甚至更嚴重。

這是時代風貌,沒得辦法。

午后,城北、城西的戰鼓聲越發密集,殺聲震天。

祖逖親臨城頭,將全局盡收眼底。

大約三千邵兵自城北出發,在城北河對岸打制浮橋,試圖涉水攻擊。

造橋的過程中,河南岸的守軍在土墻后弓弩連發,將只有盾牌遮護的邵兵射得體無完膚,慘叫墜落河面者不計其數。

河北的邵軍大營還有一隊隊軍士前出,不斷補充戰損。

他們甚至在浮橋上用弓箭還擊,但很快就被壓制了。浮橋才多大點,能站幾個人?只一輪交鋒,這些調來的弓手就死了個七七八八。

戰斗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對守城方來說,這幾乎就是單方面的虐殺,自己沒幾個傷亡,邵兵死傷大幾百。

祖逖幾乎沒往城北投注太多精力,他看的是城西。

嶧陽山下,旌旗林立、鼓角爭鳴。

一營又一營的邵兵攀登山徑,奮勇沖殺立在半山腰上的己方營壘。

從山下往上佯攻,攻的還是設防完備的營壘,傷亡當然是很大的。但邵軍統帥完全不顧惜人命,發動了一浪又一浪的攻勢。

山道上全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樹干上滿是歪七扭八的箭矢。

今日已是攻嶧陽山的第五天了。

山道上一堵堵土墻被攻破,一個個居高臨下的箭塔被拆毀,一條條壕溝被填平。

到了此時,雙方已在營壘下方交鋒。任誰都看得出來,嶧陽山守不了多久了。

祖逖又看向嶧陽山與下邳之間的地帶。

三千余守軍步卒剛剛前出一里,便遇到了鋪天蓋地沖來的邵軍騎兵。

步卒倉皇撤退,有些混亂。

騎兵分成數撥,趁著步卒慌亂的功夫,貼近騎射,進一步加劇了混亂。

三千步卒哭喊著奔到了沂水之畔。

停泊在河上的舟船弓弩雷發,將冒險靠過來的騎兵狠狠射殺了一撥,讓他們膽寒畏懼,不敢靠近之后,才派人收攏潰兵。

三千余人西出,試圖增援沂水西四里多的嶧陽山大營,結果被邵軍騎兵阻擊,短短一刻,便死傷了近千人,逃回來的不過兩千出頭罷了。

祖逖嘆了口氣。

戰事打到現在,基本已經可以看出走向了。

他手下這萬余兵馬,戰力參差不齊。強一點的或許可以與邵兵正面廝殺,但大部分不具備這種能力。

他們只能固守,利用河湖縱橫以及城池林立的優勢,一點點消磨邵兵的士氣。

士氣下去了,戰斗力也就下去了。

就目前看來,邵軍不敢渡河南下,迂回下邳南側攻擊——他們擔心被切斷后路。

如果只能從一個方向進攻的話,那兵力就寬裕多了,隔著河守起來也非常方便,可最大化殺傷邵軍兵士,削弱他們的士氣。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城西的嶧陽山守不住了。

他經驗不足,高估了己方兵士的實力,低估了邵軍兵士的戰斗力。吃了這個虧以后,后面就要吸取教訓了。

太陽漸漸西垂。

入夜之后,祖約帶著數百殘兵敗將,在水師的接應下撤了回來,嶧陽山宣告失守。

邵軍也停止了進攻,戰場上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山谷之中,十余茅屋點綴其間。

明月映著河面,波光粼粼。

峨冠博帶的士人踩著木屐,手攜瓊漿,在河畔搖搖晃晃地走著。

草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人,意態瀟灑,吟哦不斷。

大青石之上,有人背倚勁松,于明月下撫琴。

“敬珩來也。”有人看見了他,大笑招呼。

華璣嘆了口氣,這幫人啊!

在這個瞬間,他猛然發現,這個世道似乎就是在比爛。

眼前這幾個人,多為徐州官宦子弟,身上有職差,卻經常一消失就是好幾天,不理政務,在外浪蕩。

這般做事,豈能在亂世中存活?

“外間戰火連天,郗道徽、祖士稚都殺得血流成河了,泰章你還有閑心對月撫琴,實在佩服。”華璣沒好氣地說道。

荀組停下手里的動作,從青石上起身,仰頭看著明月。

華璣在他不遠處站著,等他說話。

“敬珩可是來當說客的?”荀組問道。

“然也。”華璣也不瞞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邵車騎在河北大殺四方,勢不可擋。為門戶計,便投奔于他。徐州戰事正烈,泰章你卻閉門自守,不幫任何一方。范陽盧子道坐不住,便到平原拜訪。家中被逼得沒法,只能遣我星夜南下,來勸上一勸了。”

荀組聞言沉默,片刻后輕笑一聲,道:“平原華氏的煩惱,于我何干?”

“我不管。”華璣耍起了賴,道:“你是我妹夫,就得幫我。”

荀組哭笑不得,拿手指了指華璣,道:“你啊你……”

“泰章莫非已決心投效瑯琊王?”華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問道。

荀組倒背著雙手,肅立于松間月下,嘆息不語。

“看樣子建鄴那邊找過你,伱拒絕了。”華璣點了點頭,道:“既拒絕了瑯琊王招攬,不如降邵好了。”

荀組仍然不答,唯眉頭緊鎖,昭示了他心中的糾結。

到了這會,華璣算是明白了,他這個妹夫是真的在猶豫。

或許在一開始的時候,他是站在朝廷立場上,閉門自守,為天子保住徐州,不令其落入任何一方手中。

但當糜晃、祖逖、郗鑒三人以徐州諸郡國為戰場,大肆交兵之后,他發現連中立都很難做到了。

南北兩方不斷施加壓力,試圖影響他的決策,讓彭城倒向自己一方。

眼下雙方在下邳鏖兵,都沒空料理他。可一旦分出勝負,彭城很難保住,必然會被人奪取。

“敬珩,知道我為何一直沒下定決心降邵么?”荀組低下頭,看著華璣,說道。

“為何?”

荀組沒有直接回答,自顧自說道:“彭城、下邳并為徐州重鎮,但相較起來,彭城其實沒有下邳好守。郗鑒若舉兵圍攻彭城,我未必能守多久,撐死一兩月罷了。”

“邵勛是徐州人。昔年娶妻之時,徐州甚至有士人豪強遠道送禮。交兵以來,不斷有將佐暗示我,可舉城降邵。”

“郗鑒兵多且銳,祖逖兵少而弱,只能在下邳龜縮不出。建鄴那邊對祖逖的支持斷斷續續,長期相持下去,祖逖多半討不著好,郗鑒獲勝的可能較大。”

“另者,下邳城西的嶧陽山已為郗鑒攻克,下一步可自城西進兵,攻打下邳。”

華璣瞪大了眼睛,道:“有此數點,泰章為何不降邵?”

荀組看了他一眼,道:“昔年在朝為官,對邵勛有所了解。此人跋扈無比,拿漕糧威脅滿朝文武,對天子不敬。又野心勃勃,擅攻茍晞,形同叛逆。其人還為武人請官,割據一方,威福自專。據此種種,邵勛野心極大,非好臣也。我便是迫于形勢,想要投效于他,但心中總是難受,始終下不了決心。”

荀組這種人的心態還是比較典型的。

從他個人價值觀、人生經歷、性格等方面來說,他比較傾向于維護天子權威,為朝廷盡忠。

但他又不像那些純臣一樣一根筋忠到底——忠心是有的,但不是很多。

另外,邵勛這種暴發戶迅速崛起,讓他很不舒服。

尤其是他大力提拔、任用寒素士人乃至地方豪強子弟,同時著意培養武人集團,都讓荀組看不慣,因為這沖擊了他大半輩子的認知,打碎了他認為理所應當的美好的東西。

這種微妙的心理,阻止了荀組當機立斷,第一時間舉彭城降邵。雖然他自己很清楚,邵勛的贏面比較大,但就是過不了心底那關。

說穿了,老牌士族對泥腿子暴發戶的崛起有怨氣,甚至是嫉妒。

“泰章。”聽荀組說了這么多,華璣忍不住問道:“你覺得,司馬氏天下有必要死保嗎?再者,你若全了氣節,妻兒老小可就遭難了。莫非你已打定主意南渡了?”

荀組久久不語。

“言盡于此,你好好想想。過幾日我登門看望阿妹,屆時再敘吧。”華璣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回到牛車上沒多久,他立刻就開始寫信。

一封發往鄴城,交給盧子道。

一封發往許昌,交由陳公審閱。

而就在此時,新一撥說客已自沛國東行,快要抵達徐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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