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滿堂

第二二八章 落淚

國公夫人抱著周顧,察覺到他身子輕輕在顫抖,每說一句,那顫抖便加重一分,她心疼的不行,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心里明白的很,如此懂得事理,已說了自己會試試,她這個做母親的,又怎么忍心再勸他逼他說教于他?

她只能抱著他,輕拍他的肩膀,給予安撫。

過了好一會兒,周顧放下手,紅著眼睛啞著嗓子說:「母親,我還有事情要做,得出府了。」

國公夫人嘆氣,松開他,輕聲問:「案子查的不順利?」

周顧輕「嗯」了一聲,「涉及禁衛軍,什么人能將手伸進禁衛軍?幾位皇子、朝中重臣,甚至宮里的妃嬪,除了東宮和護國公府,都有可能。」

禁衛軍對于東宮和護國公府來說從來不插手,低調還怕被皇帝盯著,更遑論伸手進去。

國公夫人想說你若是試著放下蘇容,便該對與她牽扯的所有事情都回避,這個案子不該你來查。但又想到,能回避一時,但能一直回避嗎?蘇容如今就在京城,護國公府因為與珍敏郡主有諾在先,便永遠都避不開蘇容,就算周顧避開,便能有用嗎?克制到了極致,誠如他所說,產生什么后果,誰也不知道,不如順著他心,讓他把能插手的事情做了,興許漸漸的就能放下了。

于是,她不再多問,溫和囑咐道:「那你快去忙吧!但是再忙,也要注意身體,人還是要睡覺的。」

「我知道。」周顧點頭。

國公夫人看著周顧出了霜林苑,她沒立即離開,而是坐在了周顧剛剛坐的位置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也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當年,國公戰死,周顧還是個幼兒,長子也不過繞膝,她當時覺得天都塌了,恨不得一根繩子吊死房梁,但看到兩個孩子,她又怎么忍心他們本沒了爹,再沒了娘?她哪怕有想死的心,也得拉住自己。

所以,她病了一場,咬著牙,挺了過來。

但這十五年多,夜深人靜,她孤枕難眠時,熬著漫漫長夜,怎么會不想曾經與她相愛打算相守一輩子的枕邊人?怎么會不不止一次地后悔,當初死命攔了他,不讓他上戰場?

因為明知道會死,反而沒拼盡全力阻止,全了護國公府的忠義和熱血,無論當年戰死沙場的護國公府的男兒們,還是與她一樣成了寡婦的妯里們。連她這個國公夫人都后悔,她就不信她們背地里無人時,沒有哭過,沒有后悔過?

最不可抗拒的,便是這生離死別,陰陽兩隔,家國天下,生死大義。

她有兩子,長子是護國公府嫡長孫,沒有辦法,生來便該擔著護國公府的責任,這是每一個鼎盛之家的嫡長孫都該擔的,承襲爵位,獲得七成家產,守住護國公府,理所應當。但幼子呢?有多少人家的幼子哪怕到了年紀,仍舊游手好閑,樂于安享,學無所成,胸無大志?得該得的那一小份家產,也不必為家族承重。這才是正常的京中高門府邸的幼子們。

而她的小兒子,自小便因太過聰穎而承其重。

當然,她沒覺得公公做的不對,護國公府所有人,都沒覺得他做的不對。因為,他給周顧的選的路,雖是為了護國公府好,但更多的,也是為了讓周顧自己有青云坦途,名垂青史,千載傳頌。

天下熙熙,子民數以千萬計,有多少人能夠名垂青史?一個王朝,不過寥寥幾人。

但如今,她的兒子,啞著嗓子問她,他要眼看著他喜歡的人與別人雙宿雙飛而引以為憾一生嗎?所有人,包括蘇容,都認為他的私情微不足道不足以與這些相提并論是嗎?

她可以答不出來,但不能不順著他的話去深思去審視,給他選擇的路,若讓他這般走下去,會不會終將成為行尸走肉?會不會到老了深以為憾,對夜

孤獨,午夜夢回,都深深后悔?

不!她已經夜深人靜深悔孤寂了十六年,不能讓他的兒子也跟她一樣。

如今的護國公府,不是面臨生死大劫,如今的大梁國力,也不是當年的弱弱可欺。她的兒子,若是想為一己私情而全自己之余生心安,也許會舍棄很多東西,但只要他自己不悔婚,又有何妨?

她放下手,騰地站起身,出了霜林苑,去了盛安大長公主的院子。

國公夫人走的太快,伺候的婢女都驚了,紛紛驚呼喊「夫人」,國公夫人就跟沒聽到一樣,腳步匆匆,從來沒那么快過,一陣風一般,沖去了盛安大長公主的院子。

她從來沒有這般不持重過,不自持身份過,不端莊過。

盛安大長公主昨日也沒睡好,或者說,為著周顧的事兒,已連續好多日都沒睡好了,見國公夫人風一般地沖進來,她也驚了驚,立即站起身問:「發生了什么事兒?」

國公夫人站穩身子,喘了幾口氣說:「母親,讓她們都出去!」

盛安大長公主擺手,伺候的人都連忙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下她和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深吸一口氣,上前扶了盛安大長公主,挨著她坐下,「母親,方才顧哥兒回府時,半路上,遇上了夜相府的夜二公子,那夜二公子是去沈府找蘇容。」

只這一句話,盛安大長公主面色微變,「顧哥兒怎么樣?」

國公夫人壓低聲音,將周顧的狀態以及他說的那一番話,原封不動地復述給了盛安大長公主。

盛安大長公主聽完,捂住心口,久久沒說話。

國公夫人知道她也是心疼了,若論疼周顧,沒有誰比盛安大長公主更疼,他去東宮伴讀,她都要每日一問他在東宮做了什么,他出京去江寧郡時,她盼著日子怕他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等著他平安回來。

她輕聲說:「母親,您姓燕,是大梁的大長公主,當年,大魏來犯,夫君兄弟們悉數上了戰場,您于國于家,都不能攔,夫君兄弟們戰死沙場,兒媳不知您這些年您有沒有后悔哪怕留下一個?但兒媳今兒跟您說句實話,兒媳在這些年,常常后悔,痛失夫君,痛失所愛,雖然知道攔了也未必攔得住,但兒媳當年一句都沒攔,只默默地給夫君穿戴了盔甲,送他出府,他走的太急,連送到城門口都不曾……」

盛安大長公主落下淚來。

國公夫人也落了淚,兩個人,兩張臉,都是無聲落淚,誰說痛哭失聲才是最痛?她們痛的不聲不響,但綿長十數年。

國公夫人更咽道:「母親,顧哥兒雖說試試,但兒媳怕,怕他困苦自苦克制壓制許久,倒頭來,依舊放不下。而蘇容卻與夜歸雪在這期間,生出了感情,那我的顧哥兒……」

她捂住臉,「倒那時,才是真的沒有余地了。」

盛安大長公主騰地站了起來。

國公夫人放下手,沒有母親站著她坐著的道理,也跟著站了起來,喊了一聲,「母親。」

盛安大長公主站了片刻,掏出帕子,慢慢地擦了臉上的淚,平靜道:「你說得對。」

她對外喊,「來人!」

貼身伺候的嬤嬤一直守在門口,推開門進來,「大長公主?」

盛安大長公主吩咐,「你速去沈府,親自去,就說我有要事兒,請蘇容今日務必來護國公府一趟。」

貼身嬤嬤應是,立即去了。

盛安大長公主慢慢地坐下身,對國公夫人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是蘇容當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退婚的打算,是未免越拖延越與周顧牽扯多,彼此都不利。但如今已過了多日,顧哥兒還如此放不開,且今兒跟你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必是心里自苦到了極點

,也是你找去的時候正好,才讓他在心房最薄弱的時候,對你吐露出心聲,若你這個做母親的,在這時候,還秉持什么大義?求什么青云坦途青史留名那些東西,不能想他所想,求他所求,答他所問,解他之惑,只一味地豬油蒙了心,那么,你將永遠會失去你兒子對你這個做母親的天然的信賴。換句話說,已無母愛,寡恩薄情。」

盛安大長公主說完,握住國公夫人的手,拉著她坐下,「所以,今日你來找我,是對的。我也是一個母親,更是他的祖母。只會盼著他好,不會看著他糟蹋自己,以至于將來隱恨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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