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六十九章 母子

一連幾日,夏蓉蓉都躲著陸瞳。

從前白日陸瞳在醫館里坐館,夏蓉蓉主仆都會跟在后頭幫忙,這幾日卻躲在院中不肯出來,撞見了也是繞道避開。這舉動過于明顯,杜長卿明里暗里問過幾次,被夏蓉蓉敷衍過去,還以為她們二人背地里吵架了。

外頭陰云滾滾,銀箏幫著陸瞳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薩像搬到屋中小佛櫥里。

觀音像是陸瞳從西街一家修香澆燭鋪里請回來的,鋪主稱是請萬恩寺大師開過光的靈物,陸瞳見那尊觀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寢屋里還空著一處小佛櫥,正好能裝下此像,遂花五兩銀子將瓷觀音帶了回來。

白衣觀音放進了小佛櫥,小佛櫥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曠了。

銀箏左右看了看,綻開一個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個龕籠,等閑了再去找找合適的。”

陸瞳“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外頭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后,空氣里悶得出奇,天空陰云黯靄,似有山雨欲來。

杜長卿趴在鋪子桌上午憩,見她二人出門,懶洋洋抬起頭:“別忘了拿傘。”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醫館外,夏蓉蓉掀開氈簾從里面出來,跟著往外望了望,問杜長卿:“快下雨了,陸大夫這是去哪兒?”

“鮮魚行吳秀才他娘死了。”杜長卿抹了把臉。

“她倆去送挽金。”

狂風粗暴,將檐下的白紙燈籠吹得嘩啦作響。

院子里,孝幔挽幛層層疊疊,紙馬梳頭堆積如山。長明燈搖曳暗影里,一只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靈堂中。

吳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邊往火里填紙錢。

吳大娘在幾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時就走了,吳有才在盛京沒別的親人,西街的鄰坊幫忙辦完喪事,陪著守了兩日靈,說些節哀的話,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過。

他一個人在此地守靈。

母親生前的衣衾都已疊好,放在一邊,等入土時一同殯殮。吳有才目光落在那方疊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繡著一叢金色花,花開六瓣,宛如笑靨。

是萱草花。

吳有才看著看著,眼眶就漸漸紅了。

吳大娘節儉,極少買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幾年。有時候手肘膝蓋處破了,怕補丁不好看,就撿了別人不要的線繡些花兒補上。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親花。

母親……

儒生的眼淚滾落下來。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縱然早已知道母親命不久矣,但當那一日來臨時,吳有才仍覺突然。

明明頭天傍晚時她還對他說,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綠豆冷淘澆白飯開胃,到了夜里,他去給母親擦身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冰涼。

來送挽金的街坊都勸他,母親走得無知無覺,沒有痛苦,是喜喪,叫他不要悲傷。但這么多日過去了,吳有才仍不能釋懷。

他還沒有金榜高中,還沒有為母親爭得誥命,甚至未曾讓母親享過一日福,夸過一句口,怎么母親就去了呢?

再不給他機會。

手中黃紙被捏得發皺,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無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淚砸進火盆里,連同紙錢一起化為灰燼。

外頭風聲更大了些。

長風卷起院中掛著的招魂白幡,天色陰沉似傍晚,黑云中隱隱有雷光穿梭。

就在這淅淅風聲中,隱隱響起柴門被叩響的聲音,吳有才一愣。

這個時候了,怎還會有人來?

來幫忙的街坊們都早已回去,最關心他的胡員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西街有點交情的鄰里已經送過挽金,吳家沒有別的親戚了。

他這般想著,就聽外頭叩門的聲音一停,緊接著,“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吳有才抬起頭。

烏云將天色壓得晦暗黑沉,靈堂寂寥慘淡,院中紙錢紛紛似雪,有人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長裙中,狂風將她衣角吹得鼓蕩,鬢間那朵霜色絹花卻潔如羊脂,于搖搖欲墜的靈堂燭火中,于滿院翻飛紙錢中,眉目漸漸出現,宛若匆匆幽夢,似假還真。

吳有才茫茫然望著面前女子,心想:她怎么也穿著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著他:“吳公子。”

吳有才驟然回神。

“陸大夫?”

來人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瞳。

他打了個戰栗,忙站起身:“陸大夫怎么來了?”

自母親去世后,他渾渾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陣子沒見著陸瞳了。

吳有才對這位陸大夫極是感激,先前這位陸大夫給母親出診,將母親從鬼門關上救回一次,后來又隔三差五讓銀箏姑娘送來給母親的藥材。

吳有才知道,自己給的那點藥錢,遠遠不夠陸瞳送他的那些。他無以為報,只能將這份感激藏在心里。

陸瞳把用白布包著的挽金放到吳有才手上。

吳有才躊躇:“陸大夫,我不能……”

陸瞳卻已走進靈堂,在燃燒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邊的黃紙往里填燒起來。

吳有才一愣。

晝色陰晦,靈堂中燈火通明,她白衣素凈,發間簪花如雪,在這冥冥陰天里,像從墳間爬出來的新娘鬼,年輕美麗,單薄森冷。

吳有才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陸瞳問:“下月初一秋闈,你要下場嗎?”

吳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著在火盆前蹲下來,與陸瞳一道往里燒紙錢。活人其實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這些錢的,可總要有個念想。

吳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見了……”

過去那些年,每次他從考場歸家,母親都會在家等著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來,屋中的窗上再不會透出光亮,等他推門,再不會看到母親燈下縫補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慟中,陡然聽見陸瞳開口:“其實這是好事。”

吳有才抬起頭,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場,也不會中,與其讓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讓她懷著希望離去,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好事嗎?”

女子語調一如既往動聽,說出的話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吳有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里的諷刺,他憤怒地看向陸瞳,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

“你!”

“生氣了?”陸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張紙錢,“你知道嗎,你母親的病并非絕癥,早幾年醫治,不會只這幾年活頭。”

“可惜,被耽誤了。”

吳有才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自然知道。

母親剛開始身體不適時,沒有告訴他。她那時一心撲在鮮魚行,每日只想多賣幾條魚給他攢筆墨書本錢,不愿為此耽誤魚攤的生意。

后來漸漸地難受起來,倒是瞞著吳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訴吳大娘,這病需好好歇著,用昂貴藥材調養,吳大娘舍不得,也擔心誤了魚攤生意,咬牙忍了下來。

直到實在瞞不住了,吳大娘才將病情告訴吳有才。他再帶吳大娘去瞧大夫時,已經太晚了。不是調養就能調養得好的。

面前人還在說話,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這病只要在一開始發現時,用補養藥材溫養休憩就可痊愈,但因為要讓你安心讀書,不耽誤你下場揚名,所以錯過了時機。”

“是你,耽誤了她。”

“轟隆”一聲,遠處有雷聲忽動。

吳有才捂住臉,從喉間溢出一絲痛苦低鳴。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么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瞳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后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于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么?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瞳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么?”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么?”

“自你第一次下場后,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绔。”陸瞳道:“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復:“為什么?”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么點東西,怎么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陸瞳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并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艷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里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么多年夙愿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瞳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后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瞳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仿佛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瞳啞聲開口:“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后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

“幫我?”

陸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志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吳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后,今后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于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瞳,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么做?”

陸瞳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么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愿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愿意。”

“好。我告訴你怎么辦。”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后。”

“下場后?”

“不錯,下場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并獲。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后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將事情鬧大。”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鬧大?”

“不錯,”陸瞳語氣輕松,“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復雜。”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陸瞳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里呼嘯,云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瞳。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么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里,大雨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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