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瞳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么在這?”
仁心醫館的醫女曾在之前數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過些時日將她納為己用。誰知獸欲還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女大夫了。
陸瞳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托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
祁川目光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
“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瞳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女子換了個說法:“范大人出事,聽說一干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受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身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入獄,偏他這個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么些年,他為范正廉代理公務,為范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范正廉的仕途隱秘,他竟一點都沒插上手。
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許多秘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絲半點的秘密。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范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并無實權的錄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遠只是那個在族學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后的賤仆。
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后竟什么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畢竟他來了盛京后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處,兩個灰衣稚童在范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粉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里頭放上一只折好的紙船,又捉了兩只螞蟻當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沒事。”
陸瞳點了點頭,像是替他松了口氣。
“那就好。”
她默了默,又抬起頭望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升嗎?”
祁川訝然:“什么?”
女子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升遷,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么?”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貼身侍女翠兒打趣說,來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于他,祁川并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于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女愛。不過是因為范正廉對這位女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身卑賤的陸瞳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情。
眼下聽陸瞳這般關心他的事情,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并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身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于現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瞳望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范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里。”
她說得輕柔,神情亦帶幾分未經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于現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么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么,他為九兒進學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范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精心準備的土產轉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腌貨”。
九兒進不了官學,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學,日后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后,盛京官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在一般,禮部考官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盛行,九兒會不會成為當年的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
這世道,做奴才就注定被人欺負,誰有權勢,誰就做主子。
陸瞳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范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受牽連,但與范家牽連甚密,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
她語調關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污才行啊。”
祁川站在范府門口,眸中神色變幻。
當年范正廉下場時,他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情深入,未必不會被人扒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年替范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入昭獄,連帶九兒也成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范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升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少時范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九兒……
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動了動。
“多謝陸大夫關心。”
陸瞳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她道:“我只是希望祁錄事能為多自己想想。”
銀箏促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
陸瞳低頭,同祁川告別:“祁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祁川頷首。
陸瞳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范府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小孩兒面前盛水的瓦片被這么一撞,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那張白紙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軟軟地往水里倒去。
陸瞳扶住差點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緊緊抱在懷里的瓦片。
瓦片水波蕩漾,紙船禁不住水,漸漸往里沉去,兩只螞蟻急得四處亂爬。
她站直身,望著瓦片中的螞蟻輕聲提醒。
“船快沉了,不趕緊逃嗎?”
祁川一震,下意識回頭看向她,她卻渾然未覺,接過銀箏手里的包囊,繼續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
直到走入街市許久后,銀箏回頭去看,還能看到男子立在范府門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
她轉過臉,小聲問身側人:“姑娘,他真的會舉告范正廉嗎?”
陸瞳笑笑。
“或許吧。”
祁川做范家忠仆做了多年,范正廉表面對他寬宥,實則卻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讓他仕途一輩子止步于此。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祁川還有個兒子。
就如她的表叔劉鯤會為了兒子的前程鋌而走險、出賣親人一般,祁川也會為了后代的榮華,將范正廉當作交換的籌碼。
祁川從幼時就跟著范正廉,雖然表面上,范正廉一些隱秘事件并未過祁川的手,但聰明如祁川,未必就沒有范正廉的把柄在手上。
若是祁川能在范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當然最好,若是他不能……
她也有其他法子讓范正廉翻不了身。
銀箏見陸瞳心有主意的模樣,沒再多問,只笑道:“那咱們現在回醫館?”
陸瞳正欲回答,忽而神色一動,驟然回頭。
銀箏愣了愣,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所及處,街巷熱鬧,茶坊酒肆前游人不絕,遠處小巷口有賣字畫的拉著旗子正賣力吆喝。
“怎么了,姑娘?”
陸瞳皺了皺眉,一絲微妙的不安從心頭浮起。
她頓了一會兒,道:“時候還早,逛逛再回。”
銀箏雖心有疑惑,但這疑惑并未持續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處處都是熱鬧。她們來盛京后,大多時候都守著醫館鋪子,出門的時候很少,難得來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
“也好。”銀箏拉著陸瞳在一處雜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瞇瞇開口,“反正杜掌柜今日準了一日假,姑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權當放松一日。”
盛京坊市繁華,玩樂比之常武縣和蘇南不知豐富幾何,街上到處都是雜藝百戲,雖比不得城南一眾酒樓奢侈豪華,市井之中的煙火氣反倒更叫人流連。
整整一日,銀箏跟著陸瞳腳步未歇,先是看過雜劇,又去瞧了手藝人踏索,接著坐觀影戲,然后吃了南食店的魚兜子和煎魚飯,順帶喝了沙糖菉豆,最后還去看了珠子鋪,雖然什么都沒買。
待歸家之時,天已然全黑了下來。
銀箏玩鬧了一日,高興得雙眸發亮,提著大包小包與陸瞳邊走邊說笑。
“姑娘,盛京果然比蘇南好,蘇南可沒有這么多雜戲,難怪那些人擠破頭也要來皇城,這地方除了東西貴些,哪哪都好。”
等了片刻不曾聽到陸瞳回答,銀箏側首,瞧陸瞳神色未見幾絲輕松,反而眉頭輕蹙,目光似有幾分不寧。
她提醒:“姑娘?”
陸瞳回神:“怎么?”
“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陸瞳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銀箏點頭:“今日在外走動了一天,等會回去梳洗后早些休息,杜掌柜說明日十五,鋪子里一起過節,恐還得早起才是。”
說話的功夫,鋪子已近跟前。醫館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灑下一片秋日清寒。
杜長卿早帶著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長卿給陸瞳準了一日假,索性也就沒了開鋪子的心思,把昨日鋪兵們弄亂的院子掃灑干凈后就關門走人了。
銀箏掌起燈燭在院子里來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柜干活干得倒是不錯,院子掃得比我還掃得干凈。”
陸瞳瞥一眼院里,昨夜里梅樹下被翻亂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蓋上鋪平。臺階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長卿掃過地后還灑了層清水,清水還未全干,青石板在燈燭下泛著淡淡濕痕,襯得秋夜越發幽冷靜謐。
最靠外的那間屋子,門敞開著,里頭一片漆黑——夏蓉蓉主仆已經走了。
從前這個時候,香草該去院子里喂兔子了,偶爾遇見了,還會與他們打個招呼。
銀箏望著那間空屋,嘆了口氣。
“從前在的時候覺得多了個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覺得院子里怪冷清的。”話一出口,忽又意識到什么,忙補充,“不過走了也好,咱們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動做藥,多兩個人也不方便。”
陸瞳沒做聲。
她確實是故意趕夏蓉蓉走的。
夏蓉蓉因杜長卿的事,總是讓婢女香草明里暗里注意陸瞳,倘若陸瞳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這也無傷大雅。
可惜陸瞳要做之事,并不能為人知曉。
后來她無意間瞥見夏蓉蓉腕間那方昂貴的玉鐲,心中有了猜測,銀箏又悄悄跟著她們,發現她們二人與杏林堂的伙計文佑暗中交談。
白守義與仁心醫館齟齬已久,既與夏蓉蓉一拍即合,陸瞳索性就將計就計。
杜長卿耳根子軟,但對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惡痛絕,夏蓉蓉與白守義搭上關系,縱然杜長卿再念舊情,此事過后也只會忍無可忍。
果然,杜長卿將夏蓉蓉“請”了出去。
陸瞳垂眸。
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夜里“埋尸”叫夏蓉蓉看見,故意放任夏蓉蓉傳遞錯誤的消息給白守義。
故意撿到段小宴的東西卻不還給他,又故意把荷包遺落在劉鯤的尸體上。
殺人、陷害、污蔑、做戲……
樁樁件件,都是她故意為之。
“銀箏。”她忽然叫銀箏名字。
“怎么了,姑娘?”
陸瞳轉身,走到銀箏身邊,附耳低聲了幾句。
銀箏驀地一震,驚訝看著她。
陸瞳微微點頭,銀箏咬了咬牙,看了小廚房一眼,終是什么都沒說,一轉身出去了。
待銀箏走后,陸瞳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燈走進小廚房。
小廚房中一個人也沒有,臺上、地上堆積著竹匾曬好的藥材,一進去,濃濃藥味撲鼻。
夏蓉蓉走后,前方的空屋可騰出來重新存放藥材,待過幾日,廚房會更寬敞一些。
陸瞳把燈燭放在案臺上,彎腰從案臺地下拖出一只大竹筐來,竹筐里裝滿干草,她伸手,從里頭掏出一只黑色瓷罐。
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體漆黑,沒有半分花紋,她打開瓷罐蓋子,微微屈身,對著瓷罐伸出手,似在仔細觀察。
院中無人,銀箏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燈火從廚房小窗隙透出一點暈黃。從廚房門口看去,女子背對著門口,不知做什么做得仔細,只能從側影處看見那尊漆黑瓷罐,在夜里像個混沌的夢。
她在廚房呆了一會兒,約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身,拿起一邊蓋子蓋緊瓷罐,又如方才那般將瓷罐放進竹筐,拿干草細細掩蓋,直到掩蓋得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才把竹筐推回了案臺下。
做完這一切,陸瞳就重新拿起一邊的燈燭,離開小廚房,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門關上了。
小院里最后一絲亮光隱去,只有薄云遮蓋的月亮灑下一片灰淡的光,漸漸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個黑影從墻頭掠了下來,如一片云般,飄進了漆黑的廚房。
小廚房門未關,外頭一點月光溜了進來,把四周一切照得不甚清楚。
來人小心走進廚房,站到了陸瞳方才站過的案臺前,悄無聲息彎腰,一點點從其中抽出那只擠滿干草的竹筐。
他用力扒拉幾下,很快摸到冰涼的一角,于是摸黑伸手,從里頭抱出一只漆黑瓷罐來。
瓷罐看起來沉重,抱起來卻很輕,不知里頭裝的是什么。來人就地坐在地上,猶豫一下,用力撬開罐子的口蓋。
口蓋縫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蓋被猛地拔起。
“嘶——”
一抹黑影閃電般從罐中彈出,狠狠一口咬在來人手臂上。
驚叫聲到嘴邊驀地被咽下,猝不及防被襲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物被用力一揮,重重摔向遠處,在門口處緩慢動彈。
微薄月光從門外掠進一點,照亮了門前那團麻繩一般彎曲軟綿的物事。
一條蛇。
竟是一條仍在蠕動的、氣息奄奄的黑蛇。
來人怔忪一下,忽聽得門外有腳步聲響起,神情驟然一凝,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老舊的木質廚門被推動,在靜謐夜里像酸動的牙齒搖搖欲墜,聲音也帶著破朽。
“吱呀——”
“吱呀——”
輕輕晃動著,終于被全然推開。
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廚房。
女子擎燈站在門前,夜風從院中吹來,吹得她手中黯淡燈火搖搖欲墜,裙角飄搖若浮云,一雙清眸漾起淺淺波紋。
“段小公子。”
她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圓臉少年,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森然。
“你在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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