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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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很快過去,夜漸漸深了。

醫官院的醫官們都已睡下,林丹青下午隨醫正進宮去給貴人看脈,累了一天筋疲力竭,早早上榻休息去了。

陸曈卻睡不著,索性去藥庫里收拾方子。

收拾完方子,仍舊沒什么睡意,便在醫書架上尋了本沒看過的醫籍,在桌前鋪了紙筆抄抄醫書。

夜很靜,院外只有低切蟲鳴,藥庫里層層藥架后,陸曈坐于矮幾前,就著燈火抄書。

“麥門冬、芍藥、景天、鴨跖草,并主狂熱……”

“葶藶,卒發狂,白犬血丸服……”

“犬……”

筆尖一頓,她看著那個“犬”字,微微出神。

白日里,少年懷里抱的四只小犬如毛茸茸湯團,她能感覺到手背觸及它們皮毛的溫暖,當它們懵懂探頭來舔她的手時,總讓她想起記憶中的另一雙眼睛,澄明的、怯怯地,像兩粒發亮的漆黑珍珠。

她對段小宴說“我不喜歡狗”是假的。

她也曾有過一只黑色的小犬,在很多年前。

她叫它“烏云”。

那大概是陸曈上落梅峰的第三年,或許更早,她也記不大太清。

試藥的日子多了,陸曈也漸漸適應了落梅峰上的日子。學會了儲存食物,學會了在喝完蕓娘給的湯藥后把自己關在茅草屋中,學會了蕓娘不在時,與孤燈相伴的夜晚。

只是這樣的日子未免乏味。

于是不試藥的時候,陸曈就偷偷翻看蕓娘屋子里的書籍。

她識字,父親教她讀過書,她從前也最不愛讀書,然而在那時,卻開始慶幸這地方還有如此多的書來供她打發時間,使得枯燥暗沉的日子不至于那么難熬。

蕓娘的書大多是醫書藥理,偶爾也有書史經綸。她照著自己采摘回來的藥草一一比對,漸漸也學會辨認了一些。

蕓娘發現了她在偷看醫書,但竟沒有阻攔,任她翻閱,饒有興致的模樣。

后來藥草認識得差不多了,陸曈開始會一些簡單的方子。蕓娘給她試藥完后,陸曈也會用山里有的藥草給自己解解余毒,調養調養身子。

那個時候,她是很高興的,總覺得在山上的日子沒有白費,漸漸地生出一種自己將來或許可以成為女大夫的錯覺。

再后來,陸曈就常常往茅草屋里撿一些動物。

山間常有受傷的小獸,被捕獸夾夾傷的野貓、被狐貍咬斷腿的兔子、不慎從巢穴摔下來的幼鳥……

陸曈路上遇見了,就將它們帶回去,待用藥草治好了,再放回山中。

慢慢地忙碌起來,竟不覺得孤獨了,茅草屋恍惚成了間熱鬧醫館,她就是懸壺濟世的坐館大夫,那些被偶然救下來的小獸便成了前來治病的病患。

苦中作樂起來,苦也成了甜。

有一日,她在亂墳崗撿了一只野犬,應當甫出生不久,眼睛還未睜開。或許太過孱弱,雌犬帶走了別的幼犬,唯獨留下了這只。

陸曈將這只幼犬帶回了茅草屋。

幼犬通體烏色,皮毛順滑,陸曈咬著筆桿想了許久,給它取名叫“烏云”。

“牛尾烏云潑濃墨,牛頭風雨翩車軸……”

這詩過去父親常叫他們寫來練字,陸曈最喜歡最后兩句,叫“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她摸了摸烏云的頭,悄聲道:“遇上我是你幸運,也算是‘雨勢驟晴’吧!”

烏云很快長大了。

小狗機警活潑,常伴她身側,下山采摘藥草的時候,會幫陸曈叼著采藥的竹筐,白日里陸曈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烏云一起吃,到了夜里,陸曈坐在燈下翻看醫書時,烏云就趴在她腳下守夜。

它是陸曈在山上唯一的伙伴,有時候陸曈看到小狗在日光下撒歡的模樣,恍惚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常武縣,在臨河的堤壩上追逐蝴蝶。

蕓娘坐在樹下的小桌前做藥,一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很喜歡這小狗啊。”

陸曈摟著烏云的脖子,低低“嗯”了一聲。

她很喜歡這只小狗。

它像老天爺送她的禮物。

有一日清晨,陸曈一覺醒來,沒瞧見烏云的影子。平日這個時辰,小狗早已來咬她的被角。

她心中陡生不安,慌慌忙忙沖出屋子,最后在院子的角落看見了烏云。

烏云躺在地上,瞧見它,費力睜開眼,嗚咽了一聲。

陸曈撲到它身邊,手足無措地想抱它起來。

“別擔心,我讓它幫我試了一味新藥。”

蕓娘從樹下轉出來,手里捧著只空碗,瞧著地上的陸曈笑吟吟開口:“還未取名字,成分是卷柏、女青、狼毒、鳶尾、砒石……”她說了很多。

陸曈呆呆望著她,終于忍不住顫抖起來。

砒石有毒。

小狗是不能服用砒石的,何況烏云還不到半歲。

蕓娘說:“七日。”

“……什么七日?”

“你現在不是學了點醫術么?你要是能在七日內替它解毒,它就能活。”

婦人笑容溫柔,帶著點好奇的關切:“我已將此毒材料都告訴了你,小十七,別讓我失望啊。”

陸曈緊緊抱著懷中伙伴,臉色慘白。

那是很短暫又很漫長的七日。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幾乎不吃不睡,忘記了時日,翻遍了所有醫書,只痛恨自己讀過的藥理為何不能再多一點,醫術為何不能更精妙。她好像成了一個廢物,從前引以為豪的、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大夫的美夢倏然破碎。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烏云全身上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

小狗還沒死,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明亮的眼睛含著無限眷戀盯著她,陸曈的眼淚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費力伸出舌頭,溫柔舔了舔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陸曈跪倒在蕓娘跟前,哽咽著哀求:“蕓娘……蕓娘……你救救它……”

蕓娘俯身,輕輕扯開她抓著自己裙角的手,嘆息著搖頭。

“小十七,你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現在,已經沒有付與我的診金了呀。”

當年陸曈以自己為條件,求得蕓娘救了陸家一門。

可如今,她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沒有與蕓娘做交易的資格。

外面陰云沉沉,烏云在她懷里咽了氣。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咽了氣。

那具溫暖的、毛茸茸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僵硬,它再不會在每次試藥后第一個沖上來舔她的手,那雙漆黑的、亮晶晶的眼眸逐漸變得渙散,變成了兩顆凝固的、黯淡的死珠子,再也不會映出陸曈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抱著死去的烏云走到了峰頂的松樹林里。

漫山松柏長青,陸曈找到一棵漂亮的小松樹,在松樹下掘坑,想把烏云埋在樹下。掘至一半時,忽有雷聲隆隆,暴雨頃刻如注。

陸曈慌忙抱起烏云,唯恐暴雨淋濕烏云的皮毛,小狗冷冰冰的身子緊緊挨著他,她終于沒忍住,抱著烏云的尸體放聲大哭起來。

大雨若決堤之水,狂風號怒,把她哭聲包裹。

她就這樣坐著,瞳孔映著夏日山上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雨。直到黑云散去,雨勢漸歇,夏日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輪彩虹在日出后泛著霞光。

果如詩上所說,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暴雨停了。

可暴雨又沒停。

它懸在人頭頂,隨時會掉下來。烏云死了,可暴雨仍在,它無法永遠停下,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降下來,如漲潮的浪頭,拖著人沉入水底。

那是蕓娘教會她的第一課。

人無法阻止暴雨的落下,就像她無法阻止生命的消亡。

“啪嗒——”一聲。

想得出神,手中筆不穩,落在紙上,便拖曳出一道刺眼墨痕。

窗外殘月朦朧,燈火流滿屋子,紙上墨痕像朵漆黑傷疤,驟然刺疼人的眼睛。

陸曈忽而感到有些煩悶。

她抓起面前紙揉成一團,發泄般地扔向遠處。

紙團咕嚕嚕滾著,就著燈火,滾到了一雙靴子跟前。

有人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廢紙,笑著開口:“它得罪你了?”

陸曈身子一僵。

她抬眸,就見裴云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夜闌更深,燈火照人,青年脫去白日里的緋色公服,換了件月白暗花云紋玉錦春衫,燈燭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陸曈定了定神:“你怎么來了?”

這人進醫官院幾乎已如無人之境,陸曈也已經不再意外。倘若被人發現遭殃的也不是自己。也就隨他去。

裴云暎走到她對面桌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白天你來殿帥府,落下藥方了,特意給你送來。”

陸曈一怔,見那紙箋確實是自己所失,大概是夾在醫籍里,和那些禁衛們把脈時弄掉了。

“多謝。”她收起紙箋。

裴云暎點頭,繼續道::“順便找你討瓶下食丹。”

陸曈一怔,隨后蹙眉:“上回給大人那瓶吃完了么?”

上回裴云暎來,說殿帥府的司犬脾胃不好,問陸曈討了瓶下食丹。那一瓶下食丹不少,而今也沒過多久。

她提醒:“犬類不能吃太多下食丹。”

裴云暎笑笑:“給段小宴的。”

她便不再多說,起身去藥柜旁給裴云暎找下食丹。

裴云暎靠著椅子,盯著她站在藥柜前的背影看了會兒,突然開口:“你為什么怕狗?”

指尖一顫,陸曈低頭,繼續拉開藥屜,道:“我并未怕狗。”

“那你為何拒絕段小宴的提議?”

“裴大人,我說得很明白,我討厭狗,所以拒絕。”

“討厭?”裴云暎勾了勾唇,“可你看起來臉都嚇白了。”

陸曈:“……”

她從藥屜里抽出下食丹,關好柜子,走到裴云暎跟前。

春夜溶溶,幽窗半開,遠遠有林間驚鳥簌簌起飛的輕響,更有梨花花香隔著池水被風推到小院中來,衣袖也沾上芬芳。

屋里桌角上,古銅駝燈里,銀燭靜靜燃燒,柔色的光流滿了整間屋子,在地上落下微晃的影。

年輕人的眼眸也如盛京春日的涼夜,看似溫柔,卻泛著更深的冷清,意味不明地看著她。

陸曈默然。

這個人、這個人不如外表看起來明朗,像是能一眼看穿人所有偽裝,洞悉人心底的秘密。

所以,倒也沒必要偽裝了。

“嗯,我很怕狗。”

陸曈把下食丹的瓶子往裴云暎面前一頓,重新坐回桌前,才不咸不淡地開口:“因為小時候被一只狗咬過。”

“那只狗很討厭,像塊狗皮膏藥,對我窮追不舍,怎么也甩不掉。”

裴云暎一怔。

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起來,嘆道:“怎么夾槍帶棒的。看來陸大夫今日心情很不好。”

陸曈不欲與他繼續這個話頭,瞥一眼桌上的藥瓶:“下食丹已經給裴大人了。”

裴云暎拿起裝藥的瓷瓶,卻沒立刻走,只道:“聽說你今日為我出頭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陸曈不解:“什么?”

他低頭笑了一下,語氣淡淡的:“白日在金顯榮府上時,你不是替我多扎了他幾針嘛。”

陸曈先是怔住,隨后恍然明白過來。

白日里金顯榮對裴云暎出言不遜了幾句,她那時的確扎痛了他幾針。

但那是在金顯榮府上的事。

當時屋里除了自己,只有金顯榮和他府上的下人……

殿帥府……

手段果然通天。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生起。

她抬眸朝對面人看去,年輕人五官在燈色下俊秀柔和,那身月白錦袍襯得他清貴溫和,可是仔細看去,輪廓卻是精致凌厲的。

兵器擅長傷人。

一把鋒利的刀,外表看起來再華麗,也掩蓋不住危險的事實。

裴云暎卻像是沒察覺到陸曈驟然生出的警惕,面上帶了點笑,不甚在意地問:“陸大夫為何替我出頭?”

陸曈沉默。

按理說,她與裴云暎非親非故,縱然裴云暎暫時并不打算阻攔她的復仇,可陸曈待他總有些微妙的距離。這人身份很高,暗地里也不知在搞什么勾當,她自己的事尚且應付不過來,實在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去做個路見不平的好心人。

她也根本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

春夜清寒,月色羞怯,一陣晚風從窗外吹來,吹得被燈色籠罩的人影也起了一層淡淡的冷。

陸曈緊了緊衣裳,許久,才開口道:“飯錢。”

“飯錢?”

陸曈點頭,正視著對方的眼睛:“我剛進醫官院時,吃了裴大人的荷花酥,裴大人沒收銀子。”

“這個,就抵做飯錢。”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在談什么千萬兩的生意交易,卻叫裴云暎微微愣了一愣。

那天夜里,陸曈剛被分到南藥房不久,小廚房里冷鍋冷灶,偏撞著了路過的裴云暎。

她吃了裴云暎的荷花酥,裴云暎卻沒收她的銀子,就那樣離開了。

裴云暎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又望著她笑著開口:“一籃糕點而已,陸大夫分這么清做什么?”

好似她總是將這些恩債分得很清,膏藥、點心、救命之情……

生怕欠了別人、亦或是被別人欠一般。

陸曈淡道:“殿帥有所不知,睚眥之怨必報,一飯之德必償,這是我們陸家的規矩。”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子坐在燈下翻著醫書,昏黃光色朦朧,她長發拆掉發髻,綢緞般鋪瀉在肩頭,襯著水藍色的衣裙如一朵山間夜里的花,幽冷靜謐地盛開著。

把玩藥瓶的手一頓,想了想,他又問:“你怎么不問問我家的事?”

陸曈一怔,忍不住抬眼看去。

年輕人撐著下巴,淡笑著望著她,語氣漫不經心,一雙眼眸卻靜如深水,藏著點她看不懂的漣漪。

空氣中傳來極淺的蘭麝香氣,又或許是院子外新開的梨花太過芬芳,總讓人難以忽略。

陸曈收回視線,淡道:“我對旁人家事不感興趣。”

聞言,裴云暎一怔,望著她的神色有些復雜。

面前醫籍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燈火下顯得模糊,陸曈忽而也沒了繼續看下去的興致,沉默了一會兒,問:“裴大人怎么不問問金顯榮為何這樣說?”

金顯榮話里話外對裴家極盡侮辱,以先前裴云暎收拾文郡王的手段來看,這位指揮使大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實在不像會白白算了的性子。何況他既在金顯榮府上插了人,也算膽大包天。陸曈還以為他會報復回來,沒想到他看起來反而不太在意。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昭寧公府、或是昭寧公的名聲。

裴云暎眨了下眼,極輕地嘆了口氣,“我家那點事,盛京誰不知道?”

“殿帥不生氣?”

他聳了聳肩:“說的也是事實。”

陸曈便不說話了,她看不懂裴云暎。

一陣風吹來,桌上駝燈顫動兩下,裴云暎伸手撥了撥燈芯,燈色亮了些。他道:“寶珠的藥快完了,姐姐讓我問你,什么時候換新藥方?”

原先陸曈在仁心醫館,每隔些日子會去裴云姝府上給裴云姝母女二人行診,順帶依照寶珠的情況換新方。自打來了翰林醫官院,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倒忘了換新方的日子就在眼前。

“醫官院每月有兩日旬休,”陸曈道:“我上月沒離開,這月會回醫館一趟,屆時親自看過寶珠再換藥。”

裴云暎點頭:“也好。”

又是一陣沉默。

他拿起桌上藥瓶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停下:“陸大夫。”

陸曈:“怎么?”

青年背對她站著,過了一會兒,笑道:“多謝。”

沒再多說什么,走了。

屋里又恢復了安靜,陸曈放下手中醫籍,朝前方望去。

月破輕云,花影闌珊,涼月流過一地,映出素白寒霜。

門外已沒了他的影子。

“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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