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作者::1134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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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忽地起了陣輕飄飄的風,更遠處的天上,漸有厚云飄來,把日頭嚴嚴實實擋住。
院子里有些陰沉。
苗良方繼續開口。
“那位小姐喂了中毒的小姑娘一顆藥丸,過了半柱香功夫,小姑娘吐出一堆穢物,漸漸醒轉過來,就此過活。當時圍觀百姓齊齊為她鼓掌,那位小姐卻起身上了馬車,徑自離開了。”
“我見那位小姐衣飾華麗,問掌柜的對方究竟是何人。掌柜的告訴我,那是莫家的馬車。”
林丹青問:“莫家?”
苗良方慢慢笑起來。
“入內御醫莫文升,當初在翰林醫官院任差。我做伙計時,聽過此人名字。他年事已高,醫術刻板,循著老掉牙的方子不肯變通一分,卻因年長長壽,旁人都信任他,他自己開方又保守,很得宮中貴人喜愛。”
“莫如蕓,就是莫文升的孫女。”
這名字對在座眾人都有些陌生。
苗良方停頓一下,才繼續開口。
“盛京醫行傳言得很快,我當時對這位小姐的醫術頗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才知這位莫小姐,與她祖父莫文升的行醫之道截然不同。”
“莫文升保守,莫如蕓卻用藥剛烈霸道。偏偏她是個天才,醫行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癥,在她手中迎刃而解。聽說她幼時也曾上過一段日子太醫局,不過很快就不去了,說是太醫局的先生所教授之醫理,迂腐至極。”
聞言,竹苓偷偷看了一眼紀珣。
這話可算是把紀珣一并罵進去了。
紀珣并未察覺,只看著苗良方,語帶不解:“若莫小姐不曾進過太醫局,莫老先生所行醫道又與她大相徑庭,莫非另有良師教導?”
“沒有。”
“那她如何行醫?”
世上自有天才,才智、機捷都勝于常人。或過目不忘,或心有成算,但行醫與這些又全然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癥,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難以做到此種地步的。
苗良方笑著擺手。
“紀醫官莫急,聽老夫繼續講來——”
他嘆道:“總之,莫小姐猶如傳奇,風頭之盛,比之如今的紀醫官有過之而無不及。醫行的人都說,雖然莫小姐不曾進太醫局進學,然等她到了年紀,自然而然會入翰林醫官院,將來做入內御醫,其成就,定然超過其外祖父。”
“這種天才,我當時,也只是當傳言中的人物聽聽。畢竟,對方身份不低,也不是日日都能與我們這些平人相見。”
“我在那間藥鋪干得不錯,過了兩月,有一日正忙著,門口又出現了先前那個抱著中毒小姑娘的婦人,這回,她是一個人來的。”
林丹青緊張:“那小姑娘還是死了?”
苗良方搖頭:“她失蹤了。”
陸曈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
“婦人臉色憔悴,滿面愁容,只說小姑娘回去后,不多日便全好了。誰知有一日出門打酒,半日都未歸家,再找,就找不著人了。”
“婦人來問我們藥鋪的人可有見過小姑娘,我們都沒見過。”
苗良方嘆氣。
“其實那段日子,盛京也常有孩童消失,城守備說可能是拐子張狂,可被拐走的幼童多是貧苦出身,官府不耐煩找,爹娘也上不起那個心,尋個幾日就草草算了。”
“我看那婦人可憐,一夜白了半頭,倒想幫忙,不過盯了許久,幫問了許多人,也沒見著影子。”
“后來,又過了半年,我都離開原先那間藥鋪了,盛京又丟了個娃娃。”
他道:“這個娃娃,可不一般。”
段小宴好奇:“這個娃娃是誰?”
“是刑部郎中李大人的兒子!”
眾人面面相覷。
拐子拐到刑部郎中府上,的確有些膽大包天了。
苗良方捋一把長須,“刑部郎中李大人懼內,家中夫人只生了一雙女兒。這李大人就在槐花巷養了個外室,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才滿五歲。”
“因怕夫人發現,李大人格外謹慎,這對母子也不敢招搖,旁人就以為是雙有些家底的孤兒寡母進京過日子。”
“小公子隨母親夜里出門逛廟會,不知怎的就不見了。李大人一得知,那還得了,立刻知會各路人馬并城守備,不把盛京找個底朝天不罷休。”
“這一番大動靜,還真被他找到了。”
苗良方說至此處,停了一停,看向席中諸人:“你們猜,這小公子在何處找到?”
眾人茫然。
裴云暎眉眼一動:“藏在莫府?”
苗良方大驚:“你如何得知?”
裴云暎聳了聳肩:“看你之前鋪墊甚久,隨便猜的。”
苗良方一噎。
“竟在莫府找到?”林丹青驚訝:“那孩子怎么會在莫府?”
“不止——”
苗良方望著面前酒碗,眸色忽地有些變化:“不止李家小公子,還有先前中毒被救后又走失的小姑娘……還有盛京這一年來,陸陸續續失蹤的幼童……”
“……全都在莫府小姐后院的花圃里,找到了。”
此話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陸曈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段小宴大驚失色,竹苓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
“那位莫家小姐殺小孩?”銀箏顫聲問道。
苗良方搖了搖頭。
“莫小姐閨房中有處密室,李家的小公子還活著,官差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瘦成一把骨頭,奄奄一息,李大人盤問他,從這孩子嘴里,才得知一樁聳人聽聞的秘聞。”
他頓了頓,才開口:“莫家那位小姐,在四處搜尋幼童做自己試藥的藥人。”
“藥人?”林丹青失聲喊道。
眾人朝她看去,她便解釋:“從前聽說是有人曾在人身上行用新藥以研制癥方,不過,此法對試藥之人身體損傷極大,行醫之人行此道有悖醫德,是以,我也只在傳聞中聽過。”
苗良方點頭:“不錯。”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后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尸骨,后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后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喂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復。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嘆道:“正如紀醫官所說,行醫辯癥需看過大量病者。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
“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凄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若不是那些人恰好抓到了李大人的外室私生子頭上,此案也不知何時才會破解,又有多少無辜孩童命喪她手。”
段小宴眉頭緊皺:“這也太喪盡天良了?那女人后來如何了?就地正法了?”
苗良方點頭,又搖頭。
“當時此案震驚京城,莫家因此被連累,莫文升也被關進牢房。他說對孫女豢養藥人一事并不知情,但事關重大,莫家豈有獨善其身的道理,統統被下獄。”
“出事那一日,莫家小姐恰好出門,因此躲過一劫,陛下下令全城搜捕,莫小姐卻在一個夜里,偷偷回去府邸。”
銀箏好奇:“她回去做什么?”
“據說莫家女兒的閨房里,還藏著大量藥方,都是她豢養藥人時研制的藥方。莫小姐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連同那些留下來的藥方,一同燒成灰燼。”
“官差從燒焦的府邸里掘出一具焦尸,獄卒帶莫老醫官到了現場,親自確認確是莫小姐無疑,再過不久,莫文升被處斬刑,此案告結。”
微風吹得人皮膚上帶起一陣細細寒意,苗良方端起酒碗,潤了潤因說話顯得干涸的嘴唇,道:“故事講完了。”
故事講完了。
這也算是善惡有報,然而聽到最后,卻不免有些悵然。
林丹青喃喃:“原來如此。可我從小到大,為何都沒有聽過此人名字呢?也不見我爹提過。”
苗良方搖頭:“醫官之后,豢養藥人,說出去實在羞愧,醫行禁談此事,將莫家視作恥辱。連莫小姐先前出用的方子也全部禁用。”
“談的人少,何況又過了二十年,除了醫行里年紀大些的老人,你們這些小年輕不知曉也尋常。”
林丹青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眾人一時都有些沉默。
倒是苗良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陸曈問:“對了小陸,你先前那位師父,用藥霸道剛猛與莫小姐倒有幾分相似,又精通諸毒,不知有沒有聽她說過莫家的事?”
世上醫道千萬,雖莫小姐行事惡毒、傷天害理,但她那些手札和毒經,卻并非一無是處。若有人將此為道,在此基礎上鉆研學進,未必沒有可能。
陸曈低著頭,并未回答。
裴云暎側首,就見身側女子怔怔看著面前酒碗,似在發呆。
“……小陸?小陸?”
苗良方一連叫了兩聲,陸曈才回過神來。
“怎么了,苗先生?”
“教你的師父,有沒有和你提過莫小姐啊?”
滿席琳瑯香氣撲鼻,小院熱鬧溫馨,窗下的那棵梅樹搖曳著枝葉,枝梢掛著的燈籠被風微微拂動。
不到冬日,不曾下雪,尚未開花。
恍惚似幻覺。
陸曈頓了頓,才抬起頭。
“沒有。”
她平靜道:“我沒有聽過這個人。”
宴席散了之后,眾人都有些微醺。
桃酒雖喝著清甜,畢竟是酒。杜長卿酒量不好,醉倒之后,被阿城和苗良方扶著先回家去了。
林丹青也說犯困,段小宴自告奮勇說駕車護送她回府,邃與段小宴一同離開。
小院頓時冷清許多。
竹苓坐在里鋪里和阿城玩格子畫,小院里,裴云暎與紀珣把院里的桌椅一一搬回原位。
他二人都很清醒。
紀珣是從頭到尾滴酒未沾,只喝青竹瀝和茶水,自然無礙。至于裴云暎……
他倒是喝了不少,不過,酒量似乎不錯,到現在也神色如常。
一桌杯盤狼藉都要收拾,陸曈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索性叫這二人也出出力,幫著收拾一下殘局。
最后一把椅子也放回里鋪,銀箏端走陸曈手里的簸箕,低聲道:“姑娘,哪有讓客人干活的道理?”
“回頭我拿去廚房洗洗就是了,您先進屋,我瞧著這二位,是有話要和姑娘說呢。”
陸曈站定,心想也是,就走到二人身前,道:“殿帥,紀醫官,若有事商談,不妨先進旁邊內室稍候,桌上有茶,我即刻就來。”
內室挨著陸曈與銀箏的寢房,夏蓉蓉走了后堆過一陣藥材,如今兩間藥鋪打通,鋪子寬敞,屋子就騰了出來。
銀箏去舊貨場選了張半舊竹幾和幾把椅子,改作茶室。陸曈回醫館時,有時在里頭看書制藥。
她抱著空酒壇進后院廚房里,裴云暎與紀珣頓了片刻,便先進了內室。
一進屋,頓覺一陣濃重藥香。
內室不大,物具也十分精簡,竹幾前,椅子擺了兩把,靠墻的黃木架上擺滿醫書。
地上胡亂堆著些疊得老高的醫書,還散著些藥方,竹幾上擺著半疊,大約是原本放在桌上的,被窗外的風一吹,散得到處都是。
和她本人清簡不同,這屋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亂七八糟。
紀珣尚在四處打量,裴云暎彎腰,把地上吹落的藥方一張張撿起,重新放于桌上,一抬頭,就見靠竹幾的窗還開著。
這個天氣,素日里不開窗未免太悶。
他轉頭,見竹幾上還放著陸曈平日制藥的銀藥罐,有時殿帥府施診,陸曈還讓裴云暎拿給她。
裴云暎伸手拿起藥罐,打算壓在疊好的藥方上,以免墨紙被風重新吹走。
紀珣一轉身,就見裴云暎拿起桌上的銀藥罐,驟然開口:“別動。”
裴云暎抬眸。
紀珣抿了抿唇,知曉自己此舉失態,但仍堅持開口:“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記得很清楚,先前在醫官院制藥房,他曾拿起這只銀罐,被陸曈一把奪了回來,像是很介意旁人看用。
面前青年黑眸微動,似是意外,緩緩重復一遍:“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道:“不錯。”
“原來如此。”
裴云暎點了點頭。
下一刻,年輕人唇角一彎,挑釁地看向他。
“可我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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