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公主的一位獸奴,所謂獸奴,不過戴上獸的面具,與各種猛獸搏斗,以換取公主的歡心。
父親精通獸語,又身手了得,因此他的搏斗,從未失手,只是有一次公主得了一頭猛獸,表演前,給猛獸灌了瘋藥。
父親渾然不知。
父親小心翼翼地走入籠中,猛獸發狂,爹爹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濟于事。
一時間,猛獸的撕咬聲,周圍人的驚呼,籠中人的慘叫聲,皮肉撕裂的聲音,還有公主的大笑聲,充斥著整個獸場。
父親被活活咬死,生吞,斗獸場,只剩下一些衣服的碎片和殘骨。
那一年,公主只有七歲,她大笑著拍手叫好。
“這是我看過最精彩的一次演出!”
可是那一場演出之后,我沒有了父親。
——
紅色的高墻外,飄飄揚揚落著鵝毛般的大雪。
如宋抬頭看了一眼這漫天的雪飛,周圍宮女紛紛抱怨不已,唯有她一人拿著一把竹掃帚,不疾不徐地掃著。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還沒有要停的架勢,一邊的大姐在檐下喚她:
“如宋,別掃了,總歸這雪是要下的,這邊也沒什么人來,你還是先歇歇吧!”
如宋笑著搖了搖頭,仍然自顧自掃著。她不喜歡說話,就算是萬不得已,也只是小聲地回一句。
另一個宮女撇撇嘴,走過來勸那大姐:“您勸她,她又要說‘雪下它自己的,我掃我自己的,互無相干,互不妨礙’!”
大姐聽了,也搖搖頭,便和那宮女相攜,二人回了屋子里。
如宋不喜歡呆在屋子里,掃著掃著,不知過去了多久,竟從門口一直掃到宮墻外去。
檐上飛白,地面上也結了厚厚的霜雪,唯有通紅的宮墻,仿佛天地間一道永不認輸的顏色。在那顏色中間,一條淡淡的清灰痕跡,然后,是一個瘦弱的身影,手執一把竹掃帚。
遠處,在宮墻另一頭,蹦蹦跳跳過一個歡快的身影——珠玉環佩發出清脆的聲響,暖爐在其左右,雪還沒下到人的身上就先融化了。也不知道是身上的錦裘太暖,還是跑跳得太快活,小女孩亮晶晶的眼下,是紅撲撲的臉蛋。
“還是下雪天好啊!這雪要是再加點糖粉,一定很好吃!到時候,王宮內外都是吃不完的糖!”
她一說話,就吐出一大口暖氣。
宮人們無不為單純快樂的公主感染,然而,他們中間卻沒有一個人敢抬起頭看一眼這位主子,哪怕她此刻是那樣亭亭玉立,嬌艷欲滴,宛若一朵開在盛雪之中的海棠花——出現在本不該出現的季節,晶瑩剔透到一碰就碎。
一個人的側影猛地闖進公主的眼眸。
只見此人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一縷青絲有些凌亂地落下,映在眼角,襯得眉眼更添幾分嬌媚,烏黑的眸子深深地藏在長睫之下,別的女子畫眉毛的都是蛾眉高挑,這人垂著頭顱,兩彎眉毛舒緩而低垂,只是這眉毛不但沒添頹敗之感,反倒是添了幾分溫順與柔和。
她手執一把竹柄掃帚,一下一下地,掃出了身后一條窄窄的路。
雪之深重,將她的衣裙鞋襪都埋在雪里,遠遠望去,好似一個人棹雪而來。
公主看得微微出神,但只是一瞬,便揚著下巴,向身邊的宮人道:
“那人是誰?這雪這么好看,怎么被她掃走了?你去把她叫來!”
宮人欠身領命,上前向那女子低語幾句,那女子微微一愣,回過頭來見是公主,將掃帚立在一邊,又抖了抖身上頭上的白雪,上前跪倒在地。
公主微垂著眼眸,手中拿著暖爐,傲慢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誰讓你掃雪的?”
她再拜,將額頭浸在雪中:“回公主,奴婢喚作如宋。不知公主來此賞雪,打擾公主雅興。”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生的如此清冷絕美的女子,嗓子卻如此干啞。正惋惜間,一旁的宮女手里的貓突然像受了驚一般,尖聲嘶吼,掙脫宮人懷抱向前撲去。
公主不喜歡讀書,每每要抱著貓才肯上學堂。
可那貓跑也不是正常的跑,是連滾帶爬地跑,翻著肚子,口中白沫橫飛,樣子奇異無比。公主大駭。
眾人慌作一團,只聽公主揪著兩邊的侍從:“你們快把那孽畜抓住!”
可這貓像中了邪一樣,人人都怕那是一種瘟疫,甚至是妖法,即使公主下了令,也無人敢上前。
眼見的貓發著狂,站都站不穩,向著公主撲來,千鈞一發之際,躲已無處躲,那貓騰空而起,直向公主一張粉雕玉琢的臉撲上去。
公主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卻在貓爪的前一刻,一雙手攔在了自己的臉前。
只見那喚作如宋的宮人,一只手揪回了貓,抱在自己懷中,用修長白皙的手指,不停地安撫著小貓。沒多久,貓就安分了下來,瞇著眼睛,甚至像是快睡著了一般,見此情此景,眾人一顆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這孽畜方才是怎么了!發瘋了不成?”公主撫著胸口,驚魂未定地看著如宋。
此刻雪紛紛揚揚,如宋卻寧靜如一汪湖面,嘴角甚至有一抹笑意,滿臉溫柔地看著貓兒,輕輕撫慰著它。
“公主,”如宋回過身來,“貓兒只是生病了,天寒驟變,公主也應當小心寒氣。”
有聞此言,眾人的心更平靜了一些,早知道深宮多冤魂,只要不是冤魂作亂,生病而已,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公主也長舒一口氣:“既然如此,快找個人把這貓處理了吧!免得下次再犯病驚擾了圣駕。”
說著,她就要離開,一邊的小宮女急忙上前:“公主,福寧可是皇太后臨終前送給您的生辰禮。”
公主少負盛寵,君主十幾個子弟,卻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是千般嬌寵,萬般小心著。
想到這里,公主腳步頓了頓,皇祖母臨終前的景象又在她的腦中浮現,她說,裊裊,你生來孤獨,連個知心姐妹都沒有,祖母送你一只小貓兒,你好生待她,叫她代替祖母陪著你。
她生來沒有母親,祖母是這深宮中除了父皇以外,對她最真心,最好的人。
裊裊這個名字,就是祖母給她起的小名兒。
她回過頭來,有些厭棄地望著如宋:“你抱著貓,和我回我的公主府去吧!”
如宋低頭應諾,看著面前的小女娃走過自己身前,腳下的裙擺如冬日盛放的千層花瓣。她竟有些愣神。
突然,公主停在了原地,她有些詫異地望了如宋一眼——
這個人,身邊怎么如此暖和?
她清幽的體香,仿佛天然的焚香,令人息心凝神,處之怡然。
但公主只是看了一眼,繼而收回了眼眸,繼續冷著臉,向前大步走去。
夜深了,眾人感慨早晨還是雜役宮女的如宋,晚上就接到去公主府的通知。
只是公主府雖然做的是細活兒,卻因公主脾氣大,好殺戮,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如宋輕輕解開自己的衣衫,取下頭發里那顆鑲嵌著綠寶石的玉簪,一襲青絲滑到腰際,她望著水桶里倒映出自己修長的身影,眼神也逐漸迷離開來。
這樣好的容顏,放在女子里也算出挑,倘若生在男子身上,更不知要生出多少禍亂。
她的胸衣只有薄薄的一層,待沐浴完畢后,又涂抹了許多藥膏,其中不乏一些讓人吃痛的,她也皺著眉頭忍受了。
待一切收拾妥當,宮女前來喚她,說是公主務必要貓兒陪著才能入睡。
夜深,寒氣四起,如宋裹著薄棉衣抱著貓站在公主門前,卻聽里面一個慵懶的聲音,緩緩道:
“你就抱著福寧在門口吧!萬一它又犯病了呢!”
如宋眼眸低垂,低聲道一句是,便跪在門前,閉了眼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