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樓

第三八四章 女子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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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四章女子艱難

孟老太君是在睡夢中離世的,遺容安詳,就像是睡著了。

“放心吧,我帶你回京,以后有空時就去看你,帶上你喜歡的花花草草,還有漂亮衣裳。”

何苒坐在她的身邊,久久沒有離去。

七日后,孟老太君的棺槨暫時停放在寺院之中,僧人念經超渡七七四十九日。

金陵百姓聞訊,紛紛來到停放棺槨的偏殿外面,跪拜磕頭,一是因為仁義夫人生前的善舉,二來也是想要沾沾老壽星的福氣。有些人家還在家里供奉仁義夫人像,后來又演變成了仁義娘娘,傳說這位老壽星生前造福世人,死后位列仙班。

孟老太君葬在京城,荊大公子夫婦隨行,何苒下旨,將金陵的仁義夫人府一分為二,一半為仁義夫人祠,供奉仁義夫人像,以及陳列了幾件仁義夫人生前用品,四周懸掛由十幾幅圖文組成的仁義夫人生平。

這些圖文由何雅珉和柏彥編寫繪制,以故事的形式描述了仁義夫人生前善舉,以供世人紀念參觀。

另一半則為仁義女子書院,這是一家全新的書院,荊大公子將孟老太君的遺產全部捐出做為建校的啟動資金,后續費用由驚鴻樓接手并管理,第一任山長是郭首輔的夫人紀書君。

二月初,江南春試,此次春試不限性別,不限年齡,由馮擷英親自主持。

江南各地,共有一千二百六十三人參加春試,其中女子十三人。

何苒將這十三名女子的名單和個人情況收集整理報了上來。

她赫然發現,這十三名女子中,竟然有兩位年近四十的,還有一名只有十二歲的女童。

何苒讓人關注這十三人的成績,避免出現冒領名次的情況。

待到春試放榜那日,果然就出事了。

按照規定,各縣均取前十名,定為秀才,可參加今年秋天在金陵和杭州舉辦的秋試,秋試上榜者,定為舉人,可參加明年四月在京城舉辦的官員考。

以后每年均按這個日期進行春秋兩試,而官員考則是兩年一次。

其中,秀才為看榜制,也就是說到了放榜那日,考生自行到當地縣衙門前看榜,如果上榜了,便拿著自己的戶籍牌子去縣衙錄名,也就是確認身份,秀才證書和一套文房四寶,如有想到那些出名的大書院求學的,縣衙會為其出具薦書,若有家境貧寒者,填寫貧困申請,經核查無誤,可獲得二十兩助學銀。

但如果是考中舉人,那情況就不同了,那時會由府衙派人將喜訊送到住處。

事情發生在鏡蘆縣,鏡蘆縣的前十名里,名列第一的名叫徐秋離,她便是何苒讓人關注的其中一位女考生。

徐秋離報名時寫的年齡是三十六歲。

鏡蘆知縣姓祝,官員考出身,是從京城來的,得知這次鏡蘆考生中徐秋離是第一名,他便一襲便裝,坐在負責錄名的小吏旁邊,等著徐秋離過來。

其他九位上榜考生全都來了,歡歡喜喜領了證書和獎品,其中有兩位還填報了貧困申請,興高采烈地走了。

卻唯獨不見高中第一的徐秋離。

等了整整一天,徐秋離也沒有露面。

次日,縣衙外面已經沒有了圍觀的人群,卻仍然不見徐秋離過來。

祝知縣隱隱有了不好的感覺,大當家真是料事如神,他正準備讓人去徐秋離所在的村子看看是什么情況,就見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此人進門便作揖道謝,自稱學生,不但拿出準考牌子,還拿出了里正出具的戶籍證明。

這里要插一嘴,何苒雖然讓統計各地人數,并且推行了戶籍牌子,但是由于連年戰亂,加之苒軍收復各地的時間有早有晚,很多地區甚至還沒有派駐官員,暫由鄰縣代管,因此,至今為止,還有一些地方沒有統計到位,鏡蘆縣便在其中,祝知縣是一個月前才到任的,目前也只有縣城的百姓拿到了戶籍牌子,而沒有戶籍牌子的百姓,想要證明身份,就要由所在村子的里正出具證明。

看到那人拿出的戶籍證明,祝知縣差點想要罵人。

那戶籍證明上,清清楚楚寫著徐秋離的大名!

徐秋離,年三十六,柏泉村人氏。

而那參考牌子,則是有講究的。

考生報名之后便可領取一塊牌子,憑這個牌子進入考場。

這些牌子一式兩枚,一面木頭,一面貼紙,紙上寫著參考考生的姓名,蓋著縣衙的一角印章。

考場外面的衙役收取其中一枚牌子之后,而另一枚牌子則由考生自己保存,若是考中了,錄名的時候必須要用這枚牌子。

而面前的這個人,戶籍證明上面蓋有里正的印信,而他帶來的參考牌子上,也有衙門的紅印。

全都是真的。

可也全都是假的。

祝知縣瞪著面前的人,厲聲喝道:“大膽,春試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還敢冒名頂替?來人,將他拿下!”

兩名兇神惡煞的衙役上前,將那人按住。

祝知縣大喝:“打,狠狠的打!”

衙役剛剛揚起板子,那人便嚇得屁滾尿流,全都招了。

這人名叫許文,也是百泉村的人,他的父親就是百泉村里正。

原來,徐秋離的牌子,是這人花銀子買來的。至于戶籍證明,則是他爹親手寫的。

而將牌子賣給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徐秋離的丈夫許大牙。

據許文招認,徐秋離是被拐子賣到他們村的,可是前不久,她忽然逃跑了,許大牙找了十天,終于打聽到有人說看到徐秋離像是往縣城的方向跑了。

許大牙找到里正,請里正幫忙一起找。

里正親自帶著二十多人來到縣城,好巧不巧,那天正是春試結束的日子,徐秋離剛出考場就被抓了,回到村里被打得死去活來,至今還被鎖在屋子里。

許文也參加了春試,但卻榜上無名,昨天他來看榜,一眼就看到了榜單最上面的名字。

徐秋離?

整個鏡蘆縣,他不記得哪個村子里有姓徐的,就像他們百泉村是姓許的,全村沒有外姓,都是同姓。

莫非這個徐秋離是外地人?

許文回到村里,就把這事告訴了里正爹,里正爹一拍大腿,徐秋離,不就是許大牙買來的媳婦嗎?

當時他還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姓徐,一個姓許,活該賣到他們村當媳婦。

父子二人一商量,便覺得這個秀才不要白不要,總不能便宜了那個買來的婆娘吧,再說,她一個娘們兒,要這個也沒用啊。

至于徐秋離報名的時候填寫的女子,那也沒關系,就說寫錯了,再說,因為現在還有很多人受戰亂影響不能回歸故土,所以春試報名的時候,并沒有要求戶籍,只是在考中之后請里正開一張戶籍證明就可以了,這當中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間。

于是父子倆把許大牙叫過來,給了十兩銀子,許大牙就屁顛屁顛地回去,多虧他沒把那塊破牌子扔掉,沒想到還能賣十兩銀子。

事實便是這樣,祝知縣氣得發抖,當即便派人將許里正、許文和許大牙抓進大牢。

只是祝知縣沒想到,解救徐秋離居然比抓許里正還要難。

村子里根本沒有徐秋離的影子,許大牙死活不說,最后還是許大牙的兒子說了實話,后娘在山洞里,用鐵鏈子鎖著。

縣衙的人找到徐秋離時,她遍體鱗傷,已經奄奄一息。

送到醫館才知道,她曾經小產,她逃出來時便已經有了身孕,只是她自己還沒有察覺,被抓回去后,被許大牙打得死去活來,孩子也沒了。

祝知縣氣得發抖,他看過徐秋離的卷子,這女子的才學遠在他之上。

誰能想到,這樣的一位才女,竟然被賣給村子里的老鰥夫了呢。

待到徐秋離蘇醒,終于可以開口說話,祝知縣這才知道,徐秋離出自蜀地名門,她的丈夫去世,膝下無子,便在公婆的要求下過繼了侄子。

可是她沒想到,她的退讓并沒有給她換來安寧,她被妯娌陷害,將她迷暈賣給了拐子。

她年紀大,又沒有生育,便被認定生不出孩子,因此并不好賣,拐子收了婆家人的好處,讓把她賣得越遠越好,最好是這輩子也回不到蜀地。

因此,她從一個拐子手里轉到另一個拐子手里,接連轉了好幾手,直到去年才輾轉賣到百泉村。

她知道自己回不到蜀地,即使回去了,娘家和婆家也不會接納她。

有一天,她聽到許大牙的兒子和幾個孩子在院子里說話,其中一個孩子便是許文的兒子,那孩子已經在縣城里讀書了,懂得比較多。

他說他爹要去參加縣城里的春試,還說現在是女子當權,所以連女子都能參加考試。

徐秋離心動了。

她預感到這是她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于是她假裝乖巧聽話,令許大牙對她放松警惕,趁著村子里有人家辦喜事,男人們都去喝酒,她便悄悄逃了出來,出來時還偷了許大牙藏在枕頭里的錢。

她走了幾十里路來到縣城,不但給自己報了名,還參加了春試,可惜她剛剛走出考場,就被抓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考得不錯,所以這些日子一直在試途再次逃跑,因此遭到了更殘酷的暴行,以至于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徐秋離苦笑,她和亡夫成親多年沒有孩子,所有人都認為是她不能生養,她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因此,亡夫納妾抬通房,她都沒有阻攔,小妾沒有身孕,婆婆便說是她從中做了手腳,說她是妒婦,自己不生,也不讓別人生。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她其實是能生的,只是可惜,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祝知縣寫信,將徐秋離的事上報何苒。

何苒看到信時,正在收拾行囊,準備回京城。

她想了想,便讓小梨代筆給祝知縣回信,讓他派人將徐秋離送到金陵,安頓在仁義女子書院,她可以在這里一邊教書,一邊準備在金陵的秋試。

為此,何苒特意多留了幾天,她想見一見這個徐秋離。

徐秋離的傷還沒有痊愈,加上長途跋涉,臉色蒼白。

何苒叫了紀書君和姚琳瑯過來,問了徐秋離幾個問題,紀書君當場考了徐秋離的學問,滿意地點點頭。

許里正父子和許大牙被抓,百泉村百余人跑到縣衙門外鬧事,要求知縣放人,再把他們花銀子買來的女人交出來。

祝知縣借了城外的駐軍才將那些人驅散。

因此,徐秋離以為祝知縣是為了她的安全才將她送出鏡蘆的,臨走的時候,她給祝知縣磕了三個響頭。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她不但來了金陵,竟然還見到了傳說中的何大當家,她更沒有想到,金陵竟然有女子書院,而她,還能到女子書院里教書。

徐秋離熱淚盈眶,何苒微笑:“徐秋離,期待你大放光芒,我在京城等你。”

見過徐秋離,何苒便踏上回京之路,荊大公子夫妻護送孟老太君的靈柩也一起回京。

何苒已經讓人在京城附近尋了一塊風水寶地。

孟老太君已經不記得荊大山了,可是何苒還記得,當年荊大山迫于何驚鴻的威勢不得不斷了停妻再娶的念頭,但也沒和那女子斷絕關系,更是從此再沒給過孟老太君好臉色。

孟老太君生病,荊大山卻還在外宅里和那女子卿卿我我。

何驚鴻帶著大夫去探病,孟老太君拉著她的手對她說:“大當家,我要是先死,荊大山后死,你一定不要讓他和我葬在一起,我膈應他。”

何苒記得當時她勸道:“胡說,荊大山的身體被酒色淘空了,他肯定活不過你,要死也是他先死。”

孟老太君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那大當家幫我求道圣旨,讓我百年之后不進荊家祖墳,不與荊大山合葬。”

荊大山貴為國公,發妻若不與他合葬,沒有圣旨肯定不行。

當時何驚鴻心里清楚,周池肯定不會下這種圣旨,那時她想,到時她就硬是不讓孟老太君與荊大山合葬了,看誰敢硬來,大不了就大鬧一場,拼著名聲不要了。

當時,她答應了孟老太君,到時她看著,看誰敢把孟老太君埋進荊家祖墳,她就宰了誰。

沒想到,這一承諾便是幾十年。

何苒苦笑,僅僅是讓一個老太太死后埋在哪里的決定,也要她披荊斬棘站到那至高的位置上,有了足夠的話語權,才能正大光明地實施,這世間,對于女子而言太過艱難。

而她,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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