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之中那個健碩低矮的男人,長著一張大嘴和兩只鼓眼。
喬徽很熟。
寧遠侯麾下的一員猛將,相貌不顯,技藝一般,卻勝在忠心和不要命。
縮在馬車中的黃參將渾身一哆嗦,大嘴扯了扯,扯出一個娃娃魚的笑:「如果我說,我坐錯馬車了,忠武侯你會信嗎?」
喬徽側身回眸,目光黯得像月夜下的流水。
周亦霧不自覺地發抖:「我,我,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面向黃參將,聲音尖利:「你給我滾出去!滾啊!」
黃參將肩頭一聳,立刻慫脖,準備出去。
喬徽長臂抬起,隨手搭在車框之上,精準地攔住黃參將的去路,揚聲朝屋頂吹了兩長一短的口哨,沒一會兒兩個黑衣啞衛就出現在了眼前。
喬徽兩只手指隨意向前一搭,啞衛領命而去。
喬徽向后退三步,正好退到面白張惶的周亦霧身邊,壓低聲音道:「知道他們是誰吧?先前都是海盜,威逼利誘,殺人剮皮,剜眼撕嘴,無所不能,必定叫黃參將,什么都吐干凈。」
喬徽的嗓音,本就嘶啞暗沉,如今刻意壓低,便似深夜墻角緩慢向上攀爬的黑影。
周亦霧打了個哆嗦:「他...你...你審他便審吧...我,我,我家到了,我要進去了...」
喬徽單手挽出一個劍花,輕輕勾出周亦霧的衣角:「表妹先別走呀。」劍鋒指向不遠處的茶肆:「我請表妹喝一杯姜蜜水——」喬徽低聲一笑:「保證比表妹給我那杯,好喝。」
周亦霧想哭,卻又不敢,劍鋒抵住衣角,她稍稍一動便只聽布料「茲拉茲拉」亂響的聲音。
她陡然有些后悔,為何要將喬徽哄到這來往都不見人影的小道——已全然忘記當時千挑萬選了家門口這條狹窄的小巷,只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喬徽從角門,搬進家里...
不遠處的茶肆上了兩盞姜蜜水。
喬徽大掌覆住一杯,端到周亦霧身前,言簡意賅:「喝。」
周亦霧眼中蒙著一層氤氳的水汽,看著藏在小巷中的那架馬車繃緊的布簾和偶爾晃動的車轅,車轅動一下,周亦霧的身形也隨之動一下,約莫半個時辰后,黑影埋頭從車上下來至茶肆桌前,周亦霧不由自主地開始渾身發抖。
黑影打手勢,喬徽平靜地看完,眼神隨意掃到周亦霧身上。
周亦霧難堪地捂住臉。
喬徽隨意的一聲輕笑,好似將她的遮羞布扯下,把她僅存的自尊如開玩笑般丟到地上來回踩踏。
她好想去死啊。
喬徽指節輕叩桌板,緩緩起身:「把三姑娘丟進馬車,叫人去叩寧遠侯府的門,告知姑母,三姑娘與黃參將情難自抑,孤男寡女藏在馬車里,有失體統,請姑母把三妹接回家。」
周亦霧猛地一驚,剛想抬腳向外跑,卻發現自己一雙腿又軟又綿,全然動不了了!
「表哥,你做什么了!」周亦霧還能說話,聲音尖利凄慘。
喬徽頭也不回地向外走:「我說了,這碗姜蜜水,比你那碗,更好喝。」
麻木漸漸從周亦霧的雙腳向上蔓延,腰肢、手、肩...全都不能動了!
肢體的麻木如期而至,沖天的恐懼卻在腦后跳躍刺探。
天子近臣!青年才俊!如謫仙一般的表哥,怎么會趁給她端水的間隙,悄悄在水中撒藥!??這般風姿綽約的人物,怎么會做如此下作之事!
一向風光霽月、坦率大氣的表哥,怎么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一個惡毒陰狠之人!?
周亦霧驚恐地嗚咽,努力掙扎,卻無法感應到手腳。
身邊的啞衛一左一右前來架住她。
恐懼使周亦霧竭力使用自己還能動彈的部位——她聲音凜戾尖銳:「表哥,放了我!你放了我!你若不放我,賀顯金也會生不如死!」
喬徽背影一滯。
周亦霧喜上心頭,僵直且狼狽地靠在啞衛身側,見此言有效,疾聲道:「表哥,你放了我,我告訴你賀顯金現在在哪兒!你再拖一會兒...」周亦霧想笑,卻牽扯不動臉部的線條:「那就真是無可救藥了...」
喬徽的背影略微停留片刻后,隨意舉起右手,兩只手指來回交替一下,顯得隨意又吊兒郎當:「把她衣服扒了丟進馬車吧。」
一語言罷,喬徽快步向外走去。
時間倒退兩個時辰。
盛夏的午后,總是叫人汗流浹背。
順義坊與積慶坊相隔不遠,但京師的地盤遠遠大于涇縣,或宣城府。
已經走了小半天的顯金,抹了把額角的汗,手撐在青磚墻壁上,瞇了瞇眼看東北邊白得發亮的日頭。
身側的宅店務伙計垂手于腹間,笑瞇瞇道:「累了罷?要不在攤上坐一坐,吃口槐葉冷淘涼快涼快?」
顯金揮揮手:「走吧,爭取今天將兩個坊間合適的鋪子都看完,待天黑下去,許多細節都看不到了。」
比如堂屋的采光、家具的木材、磚瓦堆疊的齊整度,還有頂重要的,白天的人流量。
宅店務伙計笑著點頭:「您當真勤奮。」便起頭帶路,向南邊去:「下一戶也離得不遠,約莫還有三里路,待去了咱們坐下來喝口水,一邊歇一邊看鋪子。」
宅店務向后探了探,狀似不經意:「昨日跟您一道來的那位男老板怎么今日沒來?」
說的是七七七。
顯金頷首:「他有些事。」——幫鐘管事兒子買京師最時興的開蒙教義去了。
人難得請回假,顯金肯定得批。
宅店務點了點頭,一邊帶路,一邊閑聊天:「您一個姑娘家自涇縣到京師做生意也實在不容易——便是咱們京師的女老板也是屈指可數的,德香樓的甄老板、羅記的七姑娘...您走這條道兒...」
宅店務笑著順勢轉了話頭:「您是獨個兒來京師的嗎?」
顯金隨意看著街上的攤販和周邊的環境,搖頭:「我和我爹一起來的。」
宅店務心頭「咯噔」一聲:「令尊...令尊是...?舉人?進士?登科的官吏?南直隸的富商?」
顯金看著街上來往的長衫,與三步一店的飲食店家,心不在焉地搖頭:「都不是,他就是個吃干飯的。」
宅店務愣了片刻,隨即諂媚且夸張地笑起來:「您可真風趣幽默!」。
宅店務腳下的步履加快了,三里路不過十分鐘便走到,映入眼簾的是深巷中的一處三進宅院,庭院夠大,前鋪后宅的設計,鋪子是顯金想要的寬長廳,三層樓,橫梁與窗欞的木材深沉雅致,雖然地處巷子深處,但這處鋪子是頂合適的。
顯金在宅子里繞了幾圈,跟隨宅店務走進鋪子后方的一處罩房。
「...您別看這屋小,用處卻大,存放些耐干的貨,補起架來十分便利...」宅店務仍在介紹著,可聲音卻漸聽漸遠,之后便聽「哐當」一聲,罩房木門自外合上并落了鎖。
顯金揚聲:「毛兒哥,你這是作甚?」
名喚毛兒哥的宅店務在門口躬身賠罪笑道:「對不住您嘞!有高門大戶出身的姑娘要算計您,她給得實在太多了!您要怪就怪您平日得罪人罷!我毛兒也是個賣命賺錢的,您往后在這四九城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您吱聲兒,沖我這次對不起您,我不收錢
幫您辦啰!」
說著便往里間退,直至看不見人。
顯金立在門前,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有一人影從黑暗之中走出來。
臉蒙著黑布,眼神卻躍躍欲試。
顯金平靜地往里退,手一松再一緊,順勢掐住了紅藍寶匕首,認真專注地與黑影平視:「你把門打開,你興許還保住一條命。」
黑影「桀桀桀」笑起來,整個人聳成一團,單薄又猥瑣,絕不是練家子,瞧上去像是從街上臨時薅的街溜子。
「小丫頭長得不錯!」黑影興奮地搓手手:「找我來,還以為是什么胖妹、丑妞兒呢!這筆生意我寧愿不要銀子,也得做!」
「小娘子,你看!這罩房還有好大一張床呢!」
說著便笑嘻嘻地伸手來蹭顯金的肩。
蒼白無力的手,剛剛蹭上顯金的外衫。
卻聽「咻——」「咻——」兩聲破空而出的箭矢從東、西三個方向,極富節奏感地穿破油紙糊成的窗戶,一支箭刺穿黑影的額心,一支擊穿黑影的左胸!
箭矢沒肉,無血可濺。
顯金面無表情地看那黑影雙眼陡然瞪得極圓,不過片刻,瞳孔便比豆花還散了。
傻x。
還好大一張床呢。
你馬上就坐享好大一座墳了。
顯金彎腰一把扯下黑影罩面的黑布,探了探鼻息,才看清這黑影齙牙縮下巴、臉上坑坑洼洼的,丑得跟只癩蛤蟆似的:媽的,長這個樣子也敢混街頭?還敢接這種單子?真是死有余辜。
顯金平靜地抽出匕首,隔著門縫,歪著頭將鎖門的鎖頭劈開后一把將門推開。
剛轉彎走過拐角,便見喬徽急匆匆地小跑入內。
喬徽上下掃視顯金之后,一把將顯金抱進懷中,沉聲道:「珊瑚射箭常年第一,準頭好極了...你莫怕。」
顯金被男人鋪天蓋地的清冽冷松香氣包裹,反手抱住后,一點一點撫平男人的后背:「不怕不怕,我不怕。」
第一次刺人眼眶,還有點發抖。
第二次劃破人喉嚨,稍作了幾天噩夢。
這一次,除了「罪有應得」,她什么也不想說。
看吧,就算是殺人見血,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之事。
顯金反過來低聲安撫喬徽:「珊瑚兄準頭不錯,另一位準頭也好,一個直中眉心,一個穿破心臟...」
喬徽蹙眉:「兩個人?...兩支箭?」